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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乡土小说和五四乡土小说的差异研究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小说家左翼乡土

田 丰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石家庄 050024;2.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241)

虽然左翼乡土小说和五四乡土小说有着种种的内在关联,但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与社会语境都有了极大的改变,因而两者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总的来看,左翼乡土小说与五四乡土小说的根本区别在于其革命化和政治化的思想内涵与精神表征,从五四时期的为人生、为社会转变为左翼时期的为革命、为政治。五四乡土小说家极其注重思想启蒙和揭示国民性问题,在小说文本中常常描绘个体农民的苦难遭际及其愚昧无知,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左翼乡土小说家则纷纷将目光转向农村阶级斗争和革命解放上来,着重分析造成农民苦难的社会根源和阶级原因,同时也十分注意表现农民的觉醒及反抗,将农民视为革命的重要依靠力量和团结对象。此外,从作品选材和表现方式上也可以看出两者的差异来。以鲁迅为首的五四乡土小说家多围绕着辛亥革命到五四前后这一段历史时期作为取材范围,偏重于回忆,有着浓厚的朝花夕拾意味;而以茅盾为代表的左翼乡土小说家却更为看重小说选材的即时性和现实性,主要围绕刚刚过去或者正在发生的农民运动和土地革命来进行文学创作,有着明确的现实指向和政治倾向,但由于缺乏切身体验,因而偏重于想象。

总体而言,左翼乡土小说家和五四乡土小说家无论在创作理念还是思想意识等方面都有着明显的差异,具体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反乡”与“返乡”

五四乡土小说家之所以离开农村乡镇来到大都市既是为了通过求学、求职以寻求别样的人生,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躲避乡村那种闭塞落后以至于让人感到窒息的生活环境。但处在五四落潮期的五四乡土小说家时常又会感到内心的感伤、寂寥和彷徨,因而在他们的小说文本中隐现着乡愁,渗透出悲凉的意味。在五四乡土小说家笔下,故乡往往是荒芜不堪、凋敝破败的,除了描述童年生活之外,他们很少将故乡想象为幸福安宁、温馨可亲的所在,基本上都是悲凉、沧桑的“荒村”和“废园”。这些在想象中重构的故乡已经不是实然的故乡本体,而是作者想象中的异邦和他者,借此“最为熟悉的故乡作为乡土中国的象征自然负载了过去和现在的‘黑暗’‘落后’‘绝望’的文化想象”[1]147。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土地革命的兴起,农村开始成为引人瞩目的焦点,成了革命的策源地,也成为左翼文界的重点关注对象。瞿秋白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一文中就明确要求左翼作家必须深入到工农大众中,将工农革命者以及土地革命作为重要的表现对象和表现内容,从而担负起宣传土地革命的职责与重任。相应地左翼乡土小说家笔下的乡村再也不是五四乡土小说中所呈现的那种模样,小说中的革命知识分子和工人纷纷回到农村组织领导农民开展农民运动和土地革命,农村不再是处于静态中的悲凉的乡土,而是成了动态的革命的热土。譬如在蒋光慈《咆哮了的土地》中,李杰刚刚回到故乡时触目所及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但当革命启动之后,这片沉寂的故土很快就变成咆哮的土地。

鲁迅在给乡土文学进行定义时特意强调五四乡土小说家是走异路、逃异地的城市异乡人,他们从闭塞的乡村奔向城市之后感受到远离故土和身居异地的双重悲哀,一方面他们有着被故乡放逐的悲凉之感,另一方面陌生的都市又无法给他们以心理安慰。在此种情形下五四乡土小说家在小说文本中尝试着营造精神的故园,以寄放那孤苦无依的魂灵,寻求情感的抚慰,之所以会如此是与当时特定的时代环境和社会语境分不开的。五四时代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转换时期,新旧思想、观念和文化之间的冲突、调整与融合让五四乡土小说家多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并且过渡阶段往往都是一个悲剧地带,当新方式逐渐显露的同时旧方式还依然存在着,由此使得五四乡土小说家极易萌生出悲剧意识。在离开故乡来到城市后大多数五四乡土小说家很快便发现自己并无法完全认同和适应现代城市,以至于黎锦明大为感慨久居北京的人们假如有灵魂很可能也早已都被染成灰色了[2]序1;蹇先艾也在《朝雾》序中说过:“从老远的贵州跑到北京来……我所感到的只有空虚与寂寞。”[3]144王鲁彦则感到“只有彷徨、恐怖、怅惆、郁结!”[4]67身份和心理认同的危机使得五四乡土小说家开始重新将目光转向那已被抛离在身后的乡村,但他们心向往之和眷恋不舍的却是童年时期的乡村生活经历,对于现实的农村则依旧进行着理性批判,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在城市谋生而不愿回到乡村,极少会将现实中的故乡作为灵魂的最后归宿和精神支柱。因而,事实上五四乡土小说家的返乡大多是发生在精神层面的,是始终未能成行的想象之旅,他们更多的是重温童年时期乡村所给予过他们的温馨和甜蜜,或者想望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天上的自由乐土,以此来慰藉那苦痛的灵魂。海德格尔说过:“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5]69但五四乡土小说家在对都市感到陌生的同时却又无法对陷入落后停滞中的故乡产生亲近之感,唯有贮存在童年记忆中经过美化和提纯的故乡想象才能给他们以些许的安慰。因而,精神上的返乡只能带给他们暂时的麻痹和短暂的愉悦,并不足以彻底弥合与现实故乡之间的情感断裂,在一涉及现实故乡时则又会呈现出“反乡”的一面来。

在五四乡土小说家笔下农村往往是罪恶的渊薮,故乡也时常是冷寂和野蛮的悲惨世界,他们渴望从这里永远逃离出去。在大多数五四乡土小说家眼里现实中的故乡都如同许钦文在《父亲的花园》中所描绘的那样充满残破、凄凉和萧瑟的画面,“那时的盛况总是不能恢复了”[6],其实改变的不仅仅是故乡的面貌,同时也是作家心境及对故乡情感的改变。然而,由于农村毕竟是大多数五四乡土小说家的生养地,他们对于故乡依然或多或少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感依恋,尤其是难以彻底抛开对于故乡亲人的思念,由此促使着他们在小说文本中贯注进对于故乡的深情思念和对童年时期的美好回忆。鲁迅曾经对此作过总结,他认为五四乡土小说家在从事创作之前即已被迫离开故乡,因而对于他们而言回忆故乡已经消逝的事物要比当前确然存在却又无法接近的事物更为舒适和自慰[7]255。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潘训在《乡心》里就曾饱蘸深情地写道:“在故乡流着泪的我亲爱的母亲,荒凉草满的死父底墓地,低头缝衣的阿姊,隐约模糊的故乡底影子,尽活泼地明鲜地涌上在我底回忆里。”[8]蹇先艾创作《朝雾》的初衷就是为了纪念那从此阔别的可爱的童年;王鲁彦在《童年的悲哀》中也说过他愿意回到可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梦幻的浮云的时代,但在作于1927年的《一个危险的人物》里却又写出了现实乡村面目狰狞的一面来。在城里读书生活八年的子平回到故乡后却因其行为规范、处事习惯甚至吃饭穿衣等违背了乡村传统而被视为异端,最终被其叔父以“共产党”的罪名告发,丢掉了性命。在鲁迅的乡土小说中每每涉及童年时期的乡土记忆时常常会呈现出优美动人的画面,充溢着对于优美静谧的田园景象和善良淳朴的乡村人情的细致描绘,比如《社戏》和《故乡》中回忆童年生活的部分大抵都是如此;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旦涉及现实乡村时便往往显现出黯然忧伤的心境和荒凉残破的画面,这在《故乡》和《风波》等作品中也都有所体现。五四乡土小说家对于乡民的描绘也受到“反乡”心态的影响和制约,在他们的作品中虽然不乏对于农民质朴自然的人性人情的揭示,但却往往只存在于那些已经沉潜在记忆深处的故人身上,而在当下现实生活中的农民身上却早已荡然无存。因此,五四乡土小说家对于农村的回忆实际上是“一种反抗式的记忆”[9]175,在对比中否定和批判了现实农村,同时又“以憎恶的然而同情的心描写了农村的原始性的丑恶”[10]61,对普通农民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左翼乡土小说却正好相反,涉及对以往乡村生活的回忆时往往呈现出凄惨的一面来,而对现实乡村的描绘却能够给人以希望,呈现出蓬勃向上的情景和风貌。与此同时,左翼乡土小说家鲜有对童年印象中故乡美景的呈现,而是更加侧重揭示当前农民对于命运的挣扎,即或偶有对过去乡村宁静富足生活的描写也往往是为了与当下破落衰败而亟待拯救的现实农村进行对比。左翼乡土小说中主人公的返乡也不再局限于精神层面而是更多地指向现实层面,他们回乡的目的则是为了号召和鼓动广大农民起来反抗地主及参加革命。

许多五四乡土小说都有着类似于鲁迅《故乡》那样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事模式,原本抱着希望而来的“返乡”成为事实上的“反乡”。在鲁迅的《故乡》等乡土小说中,“我”当年之所以别离故乡多半是因家庭变故或者受到排挤而不得不到城市中去寻求别样的人生,之后又因种种原因回到故乡,但却发现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是记忆中的景象,在失望之余只得再度离去。如果说《故乡》中的“我”还对故乡抱着些许希望的话,那么到了《祝福》中“我”则完全抛却了一切奢望,转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不相容于鲁镇的,以至于刚一回来便做好了决计要走的打算。而在左翼乡土小说家笔下却大相径庭,他们塑造了一批返乡领导农民闹革命的领袖人物,比如蒋光慈《咆哮了的土地》中的张进德、李杰,许杰《七十六岁的祥福》中的方立山、大宝,戴平万《激怒》中的桂叔,徐盈《旱》中的刘永智等等。我们不妨以张进德为例作一简要说明。张进德在母亲死去之后在乡间本已了无牵挂,他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田地以及其他任何财产,甚至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因而决定在矿山上永远生活下去,不准备再回到这乡间了。然而时隔不久矿山工人们便掀起了斗争风潮,张进德参与其中受到了锻炼,使得他的生活连同思想都发生了改变,尤其是革命党人的宣传更是让他改换了观看世界的眼睛,他完全不是半年前的张进德了,渐渐成为矿工的领袖。在罢工遭遇挫折后,张进德又回到故乡开始发动农民进行革命斗争,迅速成为动员和指导青年农民参加革命的领袖人物。在半年前他离开故乡的时候“决定不再留恋它了,因为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使他留恋的东西”[11]162,然而此次返乡之后张进德却不仅不再对这乡间感到厌倦,反而突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感到这乡间究竟与他有着密切的因缘,他决心引领着青年农民一起改造乡村中一切不合理的现实,号召他们起来干革命。这样的结局设定与五四乡土小说中所常见的“我”决心永远别离故乡自然有着天壤之别。此外,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中的丁宁和《咆哮了的土地》中的李杰同为地主子弟,他们也都开始认识到农民的力量。丁宁之所以回到老家就是打算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的,但由于他仍然未能彻底消除与底层农民之间的心理隔阂,因而并不被农民理解和接受,最终他的个人理想彻底失败了,感觉只是做了一个出奇的噩梦,原本踌躇满志还乡干事业的他不得不选择离开。李杰却与之不同,他不再高踞于农民之上,而是以平等的姿态来对待农民,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回到故乡发动农民从事革命活动。为了和农民打成一片,李杰无论从身体上还是思想上都严格要求和改造自己,以此博得了农民的信任和赞许,最终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永远地驻留在故乡的土地上。

左翼乡土小说家在中共领导的土地革命的影响下逐渐认清了农民乃是革命的生力军,只有激发和调动起他们的革命热情和革命斗志方能取得革命的胜利,由此促使他们逐渐对农村和农民有了新的认识。尤其是那些被迫逃离黑土地的东北作家更是有着切身的体会,萦绕在他们心头的唯有“返乡”和“恋乡”的情愫,他们每时每刻都渴慕着能够重新回到那沦陷了的故土,作为流亡者所经受的辛酸苦辣和痛苦体验刺激着他们深深思念那广袤的黑土地和滞留在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小说文本中满蕴着无限的乡愁,这远非五四知识分子精神返乡所能比拟的,在其中凝结着他们的血与泪。

总体而言,左翼乡土小说家与五四乡土小说家一样在离开故乡之后都难掩思乡之情和怀乡之念,但他们对于现实乡村情感态度的差异以及世界观、价值观的不同却又使得两者的乡土小说创作呈现出极大的差别。

二、农民的发现

众所周知,“人”的发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其核心是要通过思想启蒙倡导个性解放和培育独立人格,但其启蒙对象主要集中在有条件接受现代文明教育的知识者群体。五四乡土小说家笔下的农民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处于赤贫状态,饱受地主阶级的摧残、凌辱以及压榨、剥夺,由此陷入愚昧麻木、卑微落后的境地。他们侧重于透过揭示农民所遭受的精神奴役的创伤来展现出中国国民性的弱点,但却很少给农民指示出路,同时也基本没有塑造出觉醒的农民形象来,正如同潘漠华在《人间》中所描述的那样“无千无万的乡人,都被物质生活追逼着,使他们苦恼于衣食住的鞭下,只有颓唐,凄楚”[12]423。左翼乡土小说家却并不作如是观,他们不再一味贬抑和批判农民身上所积淀着的落后文化心理和思维习惯,而是着意于发现农民群体所隐含的不可估量的革命素质,在他们的小说文本中农民“再不是以前那样不识不知的了,他必得张开自己底眼睛用自己底手腕和头脑来创造一个新世界”[13]。左翼乡土小说家塑造了大量农民觉醒者的形象,使得农民从国民劣根性的承担者一跃而为民族的脊梁和革命的中坚。具体而言,左翼乡土小说家笔下的农民在物质上虽然依然处于贫困状态,但在精神上却已经开始逐步觉醒,敢于进行反抗斗争,使得读者能够从中感受到民族新生的希望。

随着农民运动和土地革命的深入开展,左翼乡土小说家对于农民的认识也在逐渐加强。早在1927年9月,开始向左转的郁达夫就在《农民文艺的提倡》一文中号召作家在革命运动吃紧的现在,在农民运动开始的现在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创作农民文艺[14]227。蒋光慈在写于1928年2月的《关于革命文学》一文中也明确指出包括农民在内的一切被压迫群众既是抗争旧社会的重要力量,同时也是建立新社会的主人。在左翼乡土小说家眼中,农民不再是往日有待启蒙的愚昧大众,而是有着“地之子的超拔的气质和神奇光彩”[15]83。1935年任白戈在《农民文学底再提起》中号召作家要致力于展现农民的现实生活和英勇行为,表现出革命民众那“花一般的理想,火一般的感情,铁一般的意志”[13]。张天翼也强调指出由于农民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因而“做个作家那就尤其需要认识农村”[16]58,否则就不能称之为中国作家了。正是有着如此明确的理性认识和自觉追求,左翼乡土小说家才能在小说文本中塑造出为数众多的觉醒的革命农民形象,从而有力地呼应了当时正在如火如荼展开的土地革命。

总的来看,五四乡土小说家擅长描摹的是老中国的儿女们,而左翼乡土小说家的突出成就之一却是成功塑造出光彩照人的新一代青年农民形象系列。农民之所以能够从过去五四乡土小说家笔下被批判的沉默的国民转变为左翼乡土小说家眼中“新的,能够创造光明的力量”[17],最主要的还是与当时的时代语境和革命形势变动有关。1930年代既是动荡的年代,也是革命的年代,乡村凋敝和农业破产固然给农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和巨大的灾难,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部分农民正在逐渐摆脱愚昧和怯懦,开始为了生存而战。尤其是两湖、江西一带的农民们已经广泛地被组织动员起来,开始自觉地投入到争取自身解放的斗争进程中来,在他们身上已经几乎寻不出闰土、阿Q的印迹。这倒并非是说当时整个中国就已经绝无阿Q这样的落后农民,而是左翼乡土小说家显然更为关注的是那些受到革命启蒙之后的农民,而不是像鲁迅那样“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18]526。钱杏邨所说的“十年来中国农民早已不像那时的农村民众那样幼稚了”其意也正在此,同时他特意强调这些“勇敢的农民为我们又已创造了许多可宝贵的健全的光荣的创作的材料了”[19]。因而,在左翼乡土小说家笔下,觉醒了的农民不仅不再满足于坐稳奴隶地位,他们也已开始了从奴隶到革命主体力量的历史性蜕变,由此便使得左翼乡土小说与五四乡土小说在农民形象塑造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异。

在五四乡土小说家笔下,农民通常是有待启蒙和教育的对象,而在左翼乡土小说家看来农民尤其是老一代农民虽然的确也有着愚昧落后的一面,但在青年农民中间却蕴藏着巨大的革命活力,觉醒了的他们确定无疑地将与无产阶级一起成为推动革命持续前进的主体力量。蒋光慈《咆哮了的土地》中的青年农民在张进德和李杰的启蒙教导下思想迅速发生转变,在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他们非但没有退缩和犹疑,反倒在李杰率领下缴了反动军队的械,与反动军阀和地主民团展开了坚决的武装斗争,并最终汇入到革命洪流之中。此外,《农村三部曲》中的多多头、《丰收》中的立秋等都是敢于斗争的青年农民中的佼佼者,事实证明“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是能够斗争,而且斗争得颇为顽强的”[20]。而尤为关键的是老一代农民在革命形势推动下也开始觉醒,逐渐认同了革命道路。总之,左翼乡土小说家笔下的许多农民不仅不再是急需拯救和启蒙的落后群体,反而迅速成为具有高度革命意识和反抗精神的先进典型,借用周扬的一句话便是“昨天还是落后的,今天变成了进步的;昨天还是愚蒙的,今天变成了觉醒的;昨天还是消极的,今天变成了积极的”[21]。

三、土地的彰显

中国社会就其本源而言是典型的乡土社会,在远古女娲造人的神话中人就是由泥土做成的,中华文明本身也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文化形态,其形成和发展自然离不开农耕文化的滋养和浸润。中国自商周以来便以农立国,在传统农业文明长期熏染下农民们形成了浓郁的土地崇拜情结,土地信仰根深蒂固,并且形成了安土重迁的文化传统和心理习惯。

五四乡土小说家在他们的小说文本中对此也有所表现。鲁迅、许杰、蹇先艾等在《阿Q正传》《故乡》《赌徒吉顺》《惨雾》和《水葬》等作品中确然“描写了匮乏或丧失土地的农民的痛苦生活和艰难精神处境”[22]。比如在许杰的《惨雾》中,玉湖、环溪两个村庄之所以会爆发充满血腥味的械斗起因即在于对溪水冲积形成的一片沙渚开垦权的争夺,这片沙渚对于两个村庄的村民们来说可谓是一桩伟大的财富,为此他们不惜拼死相争。但单就许杰的创作意图而言显然并非为了单纯强调土地之于农民的重要性,而是要通过对农民械斗的描写来剖析农民身上所固有的劣根性,双方械斗虽因争夺土地而起,但之后却是为了各自的面子而战。只有到了1930年代土地革命逐渐深入人心和日寇开始大肆鲸吞中国国土的特殊历史时期,“土地”方才成为乡土小说的重要表现对象,左翼乡土小说家紧紧围绕土地来进行革命叙事。

之所以如此是与左翼乡土小说家对于土地革命蓬勃发展的现实情境的热烈关切以及对土地之于农民的重要性的理性认识密不可分的。蒋牧良自从事文学创作之日起便将“自己的文学生命,与湘中那块有旱有涝,有矿产,有弹痕,有辛酸,有抗争的土地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的”[23]402。马子华在《他的子民们》的《跋》中也曾明确指出封建制度是系结在土地关系上的。左翼乡土小说家大多来自乡村,与农村、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是中国的地之子,十分明了土地之于农民的重要性,在小说文本中对此也进行了浓墨重彩的勾勒和刻画,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农民问题是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而土地问题又是解决农民问题的关键所在。土地革命自然无法离开广大农民的拥护和支持,而要开展土地革命所面临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确定革命目标,从而赋予革命以对象性和目的性。针对广大贫苦农民强烈渴望拥有土地,而土地资源又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的现实情形,自然而然地便将革命对象引向地主阶级。地主和佃农的本质区别在于是否拥有土地所有权,而地主阶级正是凭着地权残酷压榨农民的。蒋牧良的《三七租》、马子华的《他的子民们》和叶紫的《丰收》等作品都生动地揭示出无地、失地农民在面对地主残酷剥削和压榨时的辛酸与无奈。丁玲在《水》里也通过人物之口说过:“只要有土地,就全有我们在……土地就是我们的命呀!”[24]事实证明,能否解决无地少地农民的土地需求直接关系到农民是否能够积极拥护革命,从而也决定了土地革命是否能够最终取得成功。在茅盾的《泥泞》中,已经加入农会的村民们不愿去开会只是因为农会未能兑现承诺把土地分发给他们,遂产生被欺骗之感,情绪极为消极低落。而在吴奚如的《活摇活动》中却又呈现出另一番决然不同的景象,金麻子在分得土地后不禁欣喜如狂,公开表态要永远跟着中国共产党走。由此可见,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对于土地革命的深入开展是尤为重要的,唯有如此方能激起农民的革命热情,从而取得斗争的胜利。

萧军、端木蕻良等东北作家更是有着丧失家园和故土的血泪痛感,犹如端木所言的那样,“土地使我有一种力量,也使我有一种悲伤”[25]。常言道,越是失去的越是觉得宝贵,东北作家出于对沦陷了的故土心理补偿的需要,同时也由于身为移民后代的他们血液里原本就流淌着对于土地的挚爱,因而自然而然地在小说作品中倾注着对于那失去了的黑土地的深情,着意展现出东北农民抗日保土的爱国精神和顽强的斗争意志。

萧军《八月的乡村》里的小红脸投奔革命军后一直都对土地念念不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田地,但他明白不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是不可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的。李辉英的《万宝山》是根据轰动一时的万宝山事件写成的,1931年汉奸郝永德非法租用了3000余亩的土地,租期为十年,在契约尚未生效的情况下郝永德便擅自将土地承租给朝鲜人耕种,在日本人唆使和支持下,朝鲜人不仅侵占了大量的土地,还开挖了一条水渠,由此引起当地农民的不满,他们自发组织了自卫队,与日伪军警展开了英勇顽强的武装斗争。端木蕻良被誉为“土地与人的行吟诗人”[23]275,他对于故乡的土地有着近乎血亲般的情感认同,“土地是我的母亲……我是土地的族系,我不能离开她”[26]193。他在《大地的海》中讲述了农民为了土地而英勇抗争的战斗历程,日寇逼迫农民铲掉青苗修筑一条通往城市的公路,以便加紧掠夺农村的各种资源,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在革命者的启发和带领下团结一致与日寇展开了殊死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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