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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西域”诂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汉书匈奴西域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专上学院 中文系)

“西域”一词,最早见于《史记》,但今天读者理解的“西域”,距它的史原点有一个距离。本文旨在通过“西域”的训诂学意义,追溯它在《史记》里的共时(synchronic)用法,还原它本来的意蕴(境外西方国家)——后来一切的“西域”概念源头,同时也描述了“西域”一词语义变化的历史背景。

一、问题缘起

国家“一带一路”倡议,不但触发了世人的经济梦,也牵动了国人的历史感。尤其是“一路”,很自然让大家想到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同时也令人联想到昔日的西域风情。

“西域”一词,最早见于《史记》,但今天回头检视历史,却发现它是一个仍在尘封、未被正式理解的词语。以目前资料所见,《史记三家注》没有给予解释,泷川龟太郎(1865—1946)的《史记会注考证》不曾措意,而现今大型辞书或权威专业的词典,对“西域”一词首见于《史记》的事实也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例如《汉语大词典》“西域”词条的释义云:“汉以来对玉门关、阳关以西地区的总称。狭义专指葱岭以东而言,广义则凡通过狭义西域所能到达的地区,包括亚洲中、西部,印度半岛、欧洲东部和非洲北部都在内。后亦泛指我国西部地区。《汉书·西域传序》:……19世纪末建立新疆省后,西域一名渐废弃不用。”[1]747大型地理工具书《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这样解释“西域”:“西汉以后对玉门关以西地区的总称。始见于《汉书·西域传》。……19世纪末建立新疆省后,西域一名渐废弃不用。”[2]939-940而专书词典《史记辞典》则云:“西域,我国自汉以后对玉门关(今甘肃敦煌西北)以西地区的总称。……十九世纪末以后,‘西域’一词渐废不用。”[3]163以上的释义,令人感到意外,除了不提《史记》之外,在说明“西域”概念时,不是从汉以来入手,就是从西汉以后着眼,不但忽略了《史记》中的“西域”,连解释的时间切入点也有所失误,实在让人感到遗憾。尤其是《史记辞典》,更令人费解,作为《史记》的专书词典,该书“西域”词条竟然从汉以后的角度阐释,完全不顾《史记》内容,这样的处理方式明显不是专书词典的应有做法。而《汉语大词典》以《汉书》作为“西域”的首见书证,不仅有违辞书实事求是的原则,更有误导读者之嫌。这些解释,既没有照顾到“西域”的历史发展及其词义的周延性,对“西域”一词的认识显然不够全面。

众所周知,“西域”一词出于汉武帝(前141—前87在位)统治时代的西向政策,也是武帝一生用力经营的重要功业。司马迁的《史记》在同步记述武帝一朝的事迹之余,也记录了当时开通西域的情况,是公认最早记述西域的历史著作。由于《史记》成书之后没有即时流传,在宣帝(前74—前50在位)时才由他的外孙杨恽(?—前54)发布出来。*参见安平秋等《史记通论》479页,收入于张大可主编的《史记研究集成》(第2辑),华文出版社2005年版。书中“西域”一词因此而无法让人及时探讨,致使它的历史源头的含义也埋藏未露。今天,当我们面对大量累积下来的西域文献和地区遗迹时,限于时空阻隔,“西域”给予我们的历史影像是十分模糊的。我们所了解的“西域”,无非是层叠的隔代历史概念和残留的考古学片段。但这些都是事过境迁,以今视昔的历时(diachronic)感知,已经不是当时司马迁所记述的“西域”了。

本文之作,旨在通过“西域”的训诂意义,追溯它在《史记》里原来的共时(synchronic)用法,借此还原它本来的意蕴——后来一切的“西域”概念源头,从而提醒大家,研究历史文献,不要忘记还有传统的训诂学一途,可以把隔代文字,带回到原来的语境现场来了解它。

二、《史记》“西域”释义

《说文解字·土部》:“或,邦也。从囗,从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从土。”[4]371“囗”音“围”。《说文解字·囗部》:“囗,回也,象回帀(匝)之形。”[4]174《广雅·释诂四》:“域,国也。”[5]335清代小学家朱骏声(1788—1858)《说文通训定声》把这些意思贯串整合为:“按:经传凡泛言国家者,实皆‘域’字;专言国中者,‘国’之正字。”[6]222可见“域”为“或”的或体,义为“邦”,同于“国”字。照这样看,即“西域”义为“西国”。事实上,司马迁在《史记》的记述中的确有两次把“西域”称为“西国”的。例如《大宛列传》:

(1)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7]3171(《史记·大宛列传》)

(2)(卫青)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7]3317(《史记·太史公自序》)

我们认为《史记》这两次的“西国”即“西域”,是因为《汉书》里也有7次的“西国”同样可以理解为“西域”,而其中有两次的“西域”更可以和《史记》的用例对照。例如:

(3)先是时,汉数出使西域,多辱命不称,或贪污,为外国所苦。[8]3294(《汉书·冯奉世传》)

(4)赞曰:孝武之世,图制匈奴,患其兼从西国,结党南羌,乃表河,列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8]3928(《汉书·西域传下》)

第(3)例《汉书》的“出使西域”,例同第(1)例《史记》的“使西国”,均为《列传》中的叙事用语;第(4)例《汉书》的“通西域”,例同第(2)例《史记》的“通西国”。无独有偶,(2)(4)二例又同为两书序赞中所表达的个人意见文字。马、班二人在“西域”一词的用字上虽不完全相同,但作为史家笔法和个人论述历史的用语而言,二者的含义是同指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4)例中《汉书》“西国”“西域”兼用,更是文章换字之法;从文章脉络看,该例两词的意义全等。至此,第(1)至(4)例中“西域”即“西国”,“西国”即“西域”就不言而喻了。但值得注意的是,《史记》书中虽然“西域”和“西国”并用,但二者出现的语境却壁垒分明,截然不混。《史记》作为与武帝同时代的作品,我们认为《史记》引述的“西域”是官方公文用语,而“西国”则属于非官方用语。

其实,司马迁的“西国”,并非自创,乃有其历史渊源。早在秦汉之前,中原诸侯通常把四邻小国称为“方国”。例如:

(5)厥德不回,以受方国。(《诗经·大雅·大明》)

郑玄(127-200)《笺》:“方国,四方来附者。”《毛诗正义》云:“言‘受方国’,故知四方之国来附之。”[9]1135有时,先秦典籍也会按方国的具体方位称之为“南国”“北国”“东国”。例如:

(6)滔滔江汉,南国之纪。(《诗经·小雅·四月》)

(7)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诗经·大雅·韩奕》)

(8)(楚灵王)不修方城之内,踰诸夏而图东国。(《国语·吴语》)

例(6)《小雅》的“南国”,郑玄以为即南方吴、楚旁侧小国。《毛诗正义》:“《笺》云:江也,汉也,南国之大水,纪理众川,使不壅滞。喻吴、楚之君,能长理旁侧小国,使得其所。”[9]928例(7)《大雅》的“北国”,马瑞辰(1782-1853)谓:“‘其追其貊’下云‘奄受北国’,则追与貊当为北狄。惟追于经典无征。”[10]1015例(8)《吴语》的“东国”,韦昭(204—273)以为即“徐夷、吴、越”等东方小国。《国语》韦昭注:“东国,徐夷、吴越。”[11]598可见,司马迁作为一代伟大史家,他笔下的“西国”,虽是仿照先秦各种方国之称,实际是继承了中原诸侯鄙夷邻小异族的“外夷狄”心态。

同时,非独先秦典籍有“南国”“北国”,即便在西周的铜器铭文之中,也有这样的称呼。例如:

(9)唯王令南宫伐反虎方之年,王令人先省南或(国)贯行。[12]341-342(《中方鼎》,西周早期)

(10)三年静东或(国),亡不咸斁天威。[12]479(《班簋》,西周中期)

例(9)的“南或(国)”就是“虎方”,为当时方国。可见自西周早期以来,周人即习称周边异族方国为“南国”。金文的“南或”“东或”,典籍写作“南国”“东国”,只不过是古今文字的演变(汉人所谓“古今文”)。上引《说文解字》和《广雅》对“或、域、国”等字的关系做了清楚的解说。可见《史记》把官方所用的“西域”称为“西国”,一方面传承了长远的传统态度,另一方面也是贯通古今之变的识见。

《史记》引述的官方文书为什么不把西边境外少数民族国家称为“西国”而称为“西域”,我们认为主要原因是汉朝从开国起即实行郡国双轨制,在国体上有必要避免把西邻方国和境内封国混为一谈,并且有意识地把这种内外之辨贯彻在官方文书上。 对此,上引朱骏声“专言国中(国内)者,‘国’之正字”的说法正好提供了精审的“内、外”之辨的训诂诠释。如果朱氏的说法可信,那么武帝朝廷所用的“西域”,便属于严“内外”之分的官方态度,并同时承袭了“方国”词语鄙称色彩的传统。因此,如果说“西国”带有〔-官方〕〔+方国〕〔+传统鄙称〕等义素的话,那么武帝时代的“西域”则带有〔+官方〕〔+方国〕〔+鄙称〕等现实性义素。《史记》作为武帝同时的作品,书中的“西国”可以说是“西域”一词最贴切的共时诠释,两者共同的抽象概念都相当于今天语言的“(境外)西方国家”或“西邻诸小国”。

只要明白《史记》“西国”是个人用语,不同于一成不变的官文用语,就不难想象司马迁在记述“西域”时容许有其他用字的可能。准此,我们在《史记》中找到了“西域”尚有 “西北国”(2例)和“西北外国”(1例)的别称:

(11)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其后岁余,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7]3169(《史记·大宛列传》)

(12)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7]3170(《史记·大宛列传》)

(13)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7]3173(《史记·大宛列传》)

这些别称,同时都符合“(境外)西方国家”的意思。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司马迁“一家之言”的用语特点,除了“通古今之变”而能自铸新词、不拘一格之外, 同时也善于融合传统和现实。

三、意义偏移

《史记》“西域”一词共有三次,这是历史上最早的用法,今按篇章次序列出如下:

(14)(元狩六年)四月戊寅,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昧死言:臣青翟等与列侯、吏二千石、谏大夫、博士臣庆等议:昧死奏请立皇子为诸侯王。……高皇帝拨乱世反诸正,昭至德,定海内,封建诸侯,爵位二等。皇子或在襁褓而立为诸侯王,奉承天子,为万世法则,不可易。陛下……内褒有德,外讨强暴。极临北海,西凑〔溱〕月氏,匈奴、西域,举国奉师。舆械之费,不赋于民。……百蛮之君,靡不乡风,承流称意。远方殊俗,重译而朝,泽及方外。”[7]2108-2109(《史记·三王世家》)

(15)(元狩二年秋)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犇,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余人,诛獟駻,获首虏八千余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咸怀集服,仍与之劳,爰及河塞,庶几无患,幸既永绥矣。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7]2933(《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16)(司马)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7]3044(《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在《史记》五十多万字的记述中,“西域”只出现三次,数量之少,是令人感到意外的。这三次关于“西域”的记载,虽是凤毛麟角,但地位重要,它们除了是历史源头之外,还出自汉武帝统治期内的官方文书,附带记录了明确的出现时间:例(14)为朝廷大臣的启奏,例(15)为当时天子诏令,例(16)为使臣的檄谕。由于是官方文书,这三次“西域”的用法应该是当时最高规格的公文规范,意义最具代表性。按时序来说,例(16)最早,为建元六年(前135);*《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建元六年……蒙乃上书说上曰:‘……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据此推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93-2994页。其次是例(15),为元狩二年(前121);例(14)最晚,为元狩六年(前117)。最早和最晚的相距不超过20年,可以说是同一个世代的事。*班吉庆、王剑、王华实点校的《说文解字校订本?偊e十部》:“世,三十年为一世。”许慎《说文解字》以三十年为一世,按这个说法,司马迁的《史记》是在写成之后的两个世代才由他的外孙传布的。参见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说文解字校订本》,第63页。按道理说,在短短20年内,又属于同一朝代的上层公文,三者的意义应该是一致而稳定的。

这三例“西域”,即使没有注释帮助,它与今天所理解的西域应该是同一指涉内容。但把三例中的“西域”直接理解为“当时玉门关以西地区的总称”,在解读时就有点格格不入。细察原文,这些“西域”都出现在同一语境中——在一些国名“月氏、匈奴、康居”之后和人格化动词“奉师、相犇、请朝”之前。这种语境,意味着“西域”不是“地区总称”,因为“地区总称” 没有生命或人格的语义特征,在汉语语法中无法出现在国名(匈奴、康居)之后和一些人格化动词(奉师、重译请朝)之前;相反,这三例“西域”,倒像某些称号(类似“先生、小姐”一类)的指称用法,并与其前面的国家名称构成语法地位相等的复指关系。“西域”的这种用法,是我们今天感到模糊而陌生的。其中最冲击我们的语感的是第(14)例“月氏、匈奴、西域”的并列用法,显示“月氏”“匈奴”“西域”三者是国家称号的等位关系,而不是班固《汉书》“西域车师后王”那种我们一向习惯理解的大类概括小类的包含关系:

(17)(元寿二年)会西域车师后王句姑、去胡来王唐兜皆怨恨都护校尉,将妻子人民亡降匈奴。[8]3818(《汉书·匈奴传》)

例(17)“西域车师后王”是个短语结构,“西域”位于“车师”国名之前,与例(14)“月氏、匈奴、西域”的并列方式不同,“西域车师后王”肯定不是等位的复指关系而是修饰关系,因为“西域”不是人称代词,“车师后王”是人称代词,二者无法复指。

上引《史记》各例,值得注意的是第(14)例的并列用法,它有力排除了“西域”作为“地区总称”的含义;其次,我们又发现《史记》全书还没有“玉门关”这个地名,而玉门关之设,据《汉书》所记,始于太初元年(前104)(见例19),已落在例(14)至例(16)年代之后,如果把“地区总称”的含义套在《史记》“西域”的用法中,更觉得圆凿方枘,格格不入了。这大概是引致历代学者和当今辞书回避了《史记》的“西域”的一大原因。因此我们对“地区总称”的用法不得不产生怀疑,认为司马迁引用的“西域”,不应该和上引辞书的解释一样,含有“玉门关以西”这样的地界概念。

第(17)例《汉书》“西域车师(后王)”大类包小类的包举用法或修饰用法,正好是我们今天的“西域”一词“地区总称”的用法代表。实际上,《汉书》的“西域”除了含有“玉门关以西地区的总称”的义项之外,书内还给“西域”划出了《史记》所没有的明确地界。

(18)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8]3871(《汉书·西域传上》)

例(18)的“西域……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写在《西域传》的开头,无疑是“开宗明义”的定义笔法,意义上相当于“玉门关以西”的另一提法。《汉书·西域传》之所以能够成篇,多少有赖于这种地界概念的设定。今天看来,《汉书》的“西域车师”不但为“西域”树立了“地区总称”的用例,而《西域传》的开篇也为“西域”一词提供了〔+地区界限〕义素的依据。可以说,现代意义的“西域”概念最早形成于《汉书》,它是《史记》全书所没有的。这大概是今天工具书解释“西域”时只引述《汉书》而绝口不提《史记》的另一原因。

训诂学告诉我们,词义是变动不居的,而且变化多端。[13]218-219《汉书》“西域”一词的用法与《史记》不同,固然是隔代差异造成,同时也是语义嬗变的结果,属训诂学词义转移的典型例子。《汉书》的“西域”一词具有“地区总称”的概念而《史记》没有,间接也解释了为什么《汉书》里头有《西域传》而《史记》没有。*按:《汉书·西域传》的大部分内容在《史记》里命篇为《大宛列传》,即《史记》把西域诸国记于《大宛列传》下。

四、从歧义回归单义

从《史记》到《汉书》,前后约一百年,相隔差不多三个世代,这期间“西域”词义发生了变化:《史记》的“西域”只有“西邻方国”义,而《汉书》则具有“西邻方国”和“地区总称”两歧意义。主要原因是玉门关设置之后,汉朝西方边境出现了有形的内外地区界限,并投射在“西域”一词身上,使它载负一个〔+地区界限〕的新义素。但玉门关不是东汉设置的。据《汉书·地理志》所记,玉门关为酒泉郡下的九县之一,开设于武帝太初元年(前104):

(19)酒泉郡,武帝太初元年开。……县九:禄福……表是……玉门……干齐。[8]1614(《汉书·地理志下》)

其次,武帝开设玉门关之后,成为汉人出使西方和进击匈奴的重要补给站,朝廷反制匈奴操控西域的政策自此变得有效,结果西邻诸国归顺汉朝的越来越多,西方境外的军事冲突开始变得缓和。最后“百蛮之君,重译而朝”,外族亲附,边境的汉夷关系渐趋友好纷纷进贡内化。这些民族关系的变化,一方面模糊了“西域”一词词义原有的内外之分,同时也淡化了该词的“鄙称”色彩。“西域”的〔+官方〕义素在“鄙称”色彩淡化之后,“官腔”语态开始变得空泛,导致“西域”一词内部的意义结构发生变化,甚至由色彩浓重的官方用语下降为一般语词。至此,“西域”和“西国”原有语用上的公私之别不再清晰,官方文书不自觉地消融了“西域”和“西国”的差异,最后,全篇使用“西国”而不用“西域”的公文也开始出现。据《汉书》所录武帝后期征和(前89—前92)年间的一篇奏事:

(20)征和中,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奏言:“故轮台(以)东捷枝、渠犁皆故国,地广,饶水草,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处温和,田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孰。……臣愚以为可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就畜积为本业,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为便。臣谨遣征事臣昌分部行边……愿陛下遣使使西国,以安其意。臣昧死请。”[8]3912(《汉书·西域传下》)

该奏大约作于征和二年(前90),距离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设置玉门关不过15年。文中两次皆用“西国”而不用“西域”,大异于前,这是整个汉朝官方文书少有的一例。*另一个“西国”可能是出现于诏书的用例:“匈奴闻车师降汉,发兵攻车师……车师王恐匈奴兵复至而见杀也,乃轻骑奔乌孙,(郑)吉即迎其妻子置渠犁。东奏事,至酒泉,有诏还田渠犁及车师,益积谷以安西国,侵匈奴。”(《汉书·西域传下》第3923页)但由于这例是间接引述,无法肯定是否为诏书原文。结合班固上文第(4)例的非公文“西国、西域”并用不分的文例来看,它们除了证实《史记》的“西域”义同于“西国”之外,还说明了“西域”一词语用色彩在《汉书》所出现的明显变化。

词汇的发展和变化跟现实状况是息息相关的。“西域”一词意义的变化,决定于汉人开发和对待“西域”的现实状况的。武帝以后匈奴势力的消长,汉夷互动态度的变化,都是“西域”词义衍化嬗变的关键因素。宣帝地节二年(前68),郑吉攻破车师,受命护卫天山南道;宣帝神爵二年(前60),匈奴内部分裂,日逐王投降汉朝,*敦煌悬泉汉简(简四)也记录了神爵二年八月御史大夫到敦煌、酒泉迎接日逐王投降的情形:“神爵二年八月甲戌朔□□,车骑将军臣□□谓御史□□,制诏御史□□侯□□□敦煌、酒泉迎日逐王。为驾一乘传,别□载……”可见从太初元年到神爵二年这44年汉人对西域的开发经营,除了武略之外,还有文治。朝廷顺势任命郑吉为西域都护。这时“匈奴益弱,不得近西域”[8]3874,汉朝于是把“西域”地区纳入了朝廷管治的范围。这是导致“西域”词义丕变的历史大事。据《汉书》所记:

(21)(郑)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置自吉始焉。上(按:宣帝)嘉其功效,乃下诏曰:“都护西域都尉郑吉,拊循外蛮,宣明威信,迎匈奴单于从兄日逐王众,击破车师兜訾城,功效茂著。其封吉为安远侯,食邑千户。”[8]3006(《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

所谓“都护”,据引文所述,就是“并护”,意谓把西域的南北通道合并,由朝廷设官统一管治。又据《汉书》“西域都护”一职云:

(22)西域都护加官,宣帝地节二年初置,以骑都尉、谏大夫使护西域三十六国,有副校尉,秩比二千石,丞一人,司马、候、千人各二人。[8]738(《汉书·百官公卿表》)

《汉书》所述“西域都护”的官职名称、职责和待遇应该是宣帝一朝原来的法定文字。文中“西域三十六国”意思明显就是“西域地区的三十六国”。可见至迟在宣帝地节二年初置西域都护时,西域各国已经纳入汉朝官员的管治范围之内,“西域”的“地区总称”含义开始非常清晰。

至此,继武帝太初元年出现“玉门关”地理界限之后,神爵二年“并护车师以西北道”的举措,把零散的西邻诸国统一在汉朝的管护之下,这些境外地区无疑成为汉帝国的行政区。这些形势变化,先后为“西域”的“地区总称”提供了充分的语义因素,“西域”一词的语义变化因而水到渠成。“西域都护”官职设立之后,一方面使“地区总称”的整体概念因官职名称而得到固定,一方面在“西域”一词公文语用色彩淡褪之后,重新为“西域”一词换上了更鲜明的官治色彩,使得“西域”一词不至于被“西国”取代,继续成为官方用语。最后,“西域”词形与强势得时的“地区总称”概念在时局变化机缘下结合为一,占有了原来的词义框架,成为一个强势而崭新的“地区总称”义项,长久以来成为我们今天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含义。

不过,“西域”这个崭新的“地区总称”含义,已经是武帝晚年以来经历一个世代酝酿而成的新概念,绝对不是《史记》书内“西域”一词的合理解释了。当司马迁外孙杨恽在宣帝时发布“藏诸名山”时的《史记》,书中的“西域”挟带着“西邻小国”的旧有语态重新面世时,汉代国情已经发生变化,紧张的汉夷关系不复存在,新一代读者早已遗忘了“西域”的传统义项,在他们的词汇知识中,不再包含“西域”的原有用法,原有意义因而不复为人所知。自此,《史记》里头少数的三个“西域”变得内容费解而遭人冷落,后世学者避而不谈,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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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颐部第五[M].临啸阁藏版影印本.武汉:武汉古籍书店,1983.

[7]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9] 十三经注疏委员会.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0]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陈金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

[11] 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2]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第二卷[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出版,2001.

[13] 毛远明.训诂学新编[M].成都:巴蜀书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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