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语言学”学说的原创历程
——向先生交作业:陈原之于民俗语言学初始化
2018-03-07曲彦斌
曲彦斌
(辽宁社会科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31)
立足于世界学林的民俗语言学诞生于古老的东方。陈原在促进社会语言学本土化建设的过程中,也曾催化了被视为社会语言学新的分支领域的民俗语言学学说成功孵化,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陈原先生百年华诞,以何作为贺仪?且以其与民俗语言学之缘,交上一份远未完成的学术作业。
我与陈原先生之“三缘”
2018年1月13日,是跨世纪文化老人周有光先生逝世一周年。作为《汉语拼音方案》的主创人的周有光先生一生主要涉猎经济学和语言文字学领域,特别是在其百岁前后的二十多年,又主要活跃于思想文化领域并多有新见,集经济、语言文字、文化研究于一身,概而言之,可谓文化学家。为此,《文化学刊》连续数年为这位学界文化老人组织专题学术文章作为贺寿之礼。
生于1918年的陈原比周有光小12岁,二人曾有短暂的同事关系。据陈原回忆,1956年底至1957年初,我国的文字改革事业蓬勃发展,文字改革委员会招兵买马,文改会主任吴玉章出面向中宣部要调陈原,陈原1957年初到文改会的第一个工作,就是筹建文字改革出版社,同稍后调来的倪海曙一起工作。几个月后,政治运动开始了,文化部把他调去搞运动,直到1958年陈原留在文化部做行政工作(任文化部出版局副局长),所以他就没有参加其后的简化字和汉语拼音方案的制订,只是作为界外人参与讨论。在20世纪80年代,他们的工作多有交集。1984年8月,陈原调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副主任,周有光与胡愈之、吕叔湘、叶籁士等人任文改会顾问。1984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成立,陈原兼任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所长,周有光是该所研究员。1985年12月,国务院将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改名为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简称“国家语委”),陈原任副主任,周有光是国家语委的28名委员之一。
周有光与陈原有不同的研究方向,但都曾致力于语文改革和语言与社会的关系研究。这两位语言学家,晚年仍坚持独立思考,思想解放,以敏锐深刻的视角,睿智的思想关注现实,并笔耕不辍,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位颇富有思想的出版家曾回忆道,陈原先生去世后,“人们给他冠上一大堆称号,有导师、出版家、语言学家、翻译家、文化启蒙的殿军等等。我最喜欢的……他是一位智者。正是他的智慧,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些摆弄文字的人,切不可妄自托大,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语词的密林中,迷失方向”[注]《一位智者,让我们陷入失语的窘境》,喻晓群《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第78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我认为,历数陈原先生曾先后出任过的中国国际书店副经理、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文化部出版局副局长,商务印书馆总编辑兼总经理、顾问,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所长,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第一、二届副主席,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副理事长,世界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学会(TAKIS)国际理事会副主席,国际科学院(AIS)最高评议会委员等众多文化学术职务,除了“出版家、语言学家、翻译家、文化启蒙的殿军等等”称号,陈原先生还对音乐、美术、书话等领域都有许多独到的研究和建树。依旧时的传统,陈原先生或官或学,均有卓越建树。论官位,于学界中人非属最显,然多为实职且甚贤达;谓之“文化绅士”似乎更切合其一生为人、为官、为学的品格韵致。总括而言,誉之“智者”并不为过,称之为“文化学者”,似乎更能概括其一生的建树。
2018年,适值陈原(1918-2004)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以刊发于淑敏君《中国使用电子打字机通信的两位先驱——周有光与陈原的交往》文章作为先声,《文化学刊》辟设专题刊发了多篇纪念文章。何也?即在于将他与周有光都视为一代著名文化学者。
说起来,我与陈原先生虽非缘悭一面,但也仅仅见过一面,亦即辽宁教育出版社喻晓群君藉《陈原语言学论著》出版邀请先生在沈昌文先生陪同下莅沈讲座。[注]即如我在《民俗语言学》(增订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自序中所记,“1998年夏,在邀请陈原先生来沈出席三大卷《陈原语言学论著》出版座谈会期间,出版社特意安排我莅会同陈先生首次见面,使我与另两位一向在民俗语言学等学术研究道路上给予鼓励和支持的彭定安、乌丙安先生,与陈原先生共聚一堂,定格为一个令人难忘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可以说,此时此刻,许多人、许多事都齐涌心头,有许多话要说的。”不过,我与陈原先生却有“三缘”。首先,是读其著作以及与其策划、推动的书与刊的文化之缘,如《读书》杂志,如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莱昂纳德·布龙菲尔德和爱德华·萨丕尔的两部《语言论》等《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的若干种。二是直接受益于他的《语言与社会生活·社会语言学札记》(三联书店,1980),《读书》专栏系列学术短札《在语词的密林里》(三联书店,1979)等一系列社会语言学论著,乃至其社会语言学领域之外的《书林漫步》。再即尺素往还直接请益民俗语言学研究诸问题并承激励。
民俗语言学的主张以及孕育其学说的基本学术思想背景
为中国社会语言学学科建立了理论框架的陈原先生,是中国社会语言学的主要奠基人、开创者,在《语言与社会生活》(1980)、《社会语言学》(陈原 1983)等专著中,在他设定的中国的社会语言学研究理论框架中,涵盖了语言与社会、语言与思维、语言与文化、语言与信息、语言与交际、语言规划、国际通用语、双语社会、模糊语言、语言接触、、语言感情(语言态度)术语问题、语言污染、语言灵物崇拜、禁忌语、委婉语等宏观与微观各类社会语言学现象和问题。可以说,这也是营养和孕育民俗语言学思想重要的直接来源。
“民俗语言学”或“语言民俗学”,所关联组合的“语言学”和“民俗学”两个术语,均非直接出自三坟五典的汉语的固有语汇,都是“舶来品”,是现代人文社会科学术语。而且,所谓“民俗语言”,不是“民俗”与“语言”的简单相加或一般合成,而是经约定俗成、获得广泛认知、使用的涵化有民俗要素的语言材料。民俗语言学方法论的主体指导思想,是实证与思辨的有机结合,即在实证性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思辨性的抽象概括,做出实事求是的科学阐释。具体言之,即田野作业与文献考证并重的方法;定量定性分析与比较研究并重的方法;宏观的总体研究与微观的具体研究并重的方法;精神的与物质的并重的研究方法,等等。就此,王力先生的再传弟子、已故辽宁师范大学教授王功龙教授说,“人类对于语言的研究也早已开始了。当人类从类人猿逐渐进化为人类时,人类的语言便随之而产生了。人类便对语言感兴趣了。人们研究民俗,也研究语言,人们也在自觉和不自觉地研究它们的关系,但人们却并没有想要有意识地将它们结合起来研究,甚至将它们嫁接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学科”,如今“在中国乃至世界上率先创立了一个崭新的人文学科——民俗语言学”“为创立民俗语言学这个学科提供了方法论的基础”,提出了“民俗语言学具有独特的研究方法”[注]王功龙《民俗与语言研究的宏富之路》,《社会科学辑刊》2006年第1 期。。
民俗语言学学说思想的形成,无论《民俗语言学》《中国民俗语言学》还是《语言民俗学》,都是基于汉语文本和汉语语料来构建民俗语言学和语言民俗学学说理论框架的。因而,其学说理论并非古典的学科,是借重于现代人类学(主要是人类语言学)、社会学(特别是社会语言学)建立起来的具有分支性质的学说思想与方法。或言之,民俗语言学学说思想的形成,是基于古今汉语语料并借鉴、吸纳现代语言学人类学学说格义而来。
就个人而言,本人民俗语言学学说思想的形成,首先发端于本人多年关于汉语俗语的研究,以及多年研修中外民俗学、人类学的知识背景。甚至,还以自己浅薄的日语程度硬译了绫部恒雄的《文化人类学十五种》。
关于民俗语言学比较直接的学术背景,即如《民俗语言学新论》[注]曲彦斌《民俗语言学新论》,《民俗研究》1992年第1期。所指出的,当民俗学诞生之际,文化人类学家在进行“田野作业”的调查中,已开始注意到土著居民语言同各种社会风俗事象的联系。无独有偶,语言学对语言与民俗事象关系的注意,也主要是以文化人类学的有关科学意识为媒介。例如美国文化历史学派创始人、人类学家兼语言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 1858-1942)1886年对太平洋东北岸温哥华岛印第安人部落的调查,英国人类学家,功能学派创始人之一马林诺夫斯基(B·K·Malinowski, 1884—1942)1914年对大西洋特罗布里恩德群岛的调查,法国人类学家、西方结构主义学派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ri-Strauss,1908-)1934至1937年间每周末对巴西圣保罗城郊印第人的连续调查等。一如一位社会语言学家概括的那样,这“三个人都是民俗学家和语言学家,他们都把未开化民族的风俗、文化、神话、语言放在一起研究,因为他们都到这些民族中间生活若干年,会说他们的语言,了解并欣赏他们的风俗,喜爱他们的传统,因而并没有把其中某一方面分离出来。他们都取材于异乡绝域欧洲文明未到之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捕捉最纯的(未经感染的)民俗和语言材料。所不同的是,博厄斯注意语言的功能,马林诺夫斯基注意语言使用的场合,列维-斯特劳斯则提出‘结构’这个概念来贯通语言和风俗”。“也就是说,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这些著名的人类学家兼语言学家,业已注意到了语言与民俗的联系,从这一意识出发进行综合性的调查研究,并由此抽象出各自的相关学说。这些学说不仅直接冲击了传统语言学理论,也在众多科学领域产生强烈影响。如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列维一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其影响之大与广泛,是始料所未及、不可低估的,甚至被视为科学领域的‘革命’”。[注]许国璋《社会语言学和唯理语言学在理论上的分歧》第15页,系祝畹瑾编《社会语言学译文集》代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
《民俗语言学新论》还注意到:
此间,日本出版了由民俗学家柳田国男弟子伞合著的《国语和民俗学》论文集,是运用柳田以方言调查为基础提出的民俗周圈论、文化周圈论的研究结果。六十年代末(1969年8月)国际俄语教师协会首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会上提出建立俄语国情语言学并成立了专门小组。1978年,莫斯科俄语出版社出版了M·A杰尼索瓦编著的《国俗语言学词典》。此间,还出版了由英、苏学都合编的《英国国俗词典》。
20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正是国际社会语言学比较活跃、发达的时期。曾从早期文化人类学语言与文化田野作业深受启发的社会语言学,是很看重这种民俗学方法的。曾任美国社会科学研究院社会语言学委员会委员的人类学家兼语言学家戴尔·海姆斯(Dell Hymess, 1927-),尤其注重这一方法,其主要观点集中于1974年出版的《社会语言学基础:一种民俗学的研究》一书。值得指出的是,海姆斯本人也是一位。而且,与这一学科相关的社会学,亦很注重民俗学方法,并将民俗学纳入本学科视为分支。
凡此,从文化人类学对民俗与语言的综合性调查研究,到现代语言学对“语言文化”概念的基本认同,以及民俗学的语言调查和社会语言学对民俗学方法的采纳,均为民俗语言学作为一门新的人文科学学说在当代出现创造了良好的学术条件,进行了富有意义的积累。尤其早期文化人类学有关田野作业内容,其本身就是以民俗语言为对象的科学调查。不过,类似的工作,中国远在两千多年前就有过实践并形成专门制度,这就是周、秦时代为辨风正俗而进行的采风,其代表性成果则属《诗经》、《方言》、《乐府诗集》、历代俗语辞书、谣谚专集,以及历代史志的有关部分。不过,比较遗憾的是,对这一传统缺乏必要的、系统的理论研究和科学院的阐释。换言之,仅仅将之视为一种文化传统和制度,而没有作为科学来梳理。尽管如此,仍不失其作民俗语言调查的先行实践的科学意义。民俗语言学理论的先导,则应是文化人类学的有关学说与科学意识。因此,就民俗语言学的发生轨迹及其学科性质严格而言,应属文化人类学的一个分支。至于它往往被引入一些相邻、相关学科,不仅在于理论、对象与方法的交叉相关,更在于它为之提供了某些富有价值的视点、理论启示与借鉴,以及可资利用的材料。正因如此,这门学科一经诞生,就表现了鲜活、旺盛的发展势态,迅速获得积极的反响,致使基础理论建设与应用研究一时同步开展,展示了这一新兴学科的科学价值,社会意义与前途。
李阳、董丽娟所著《民俗语言学研究史纲》总括民俗语言学主张认为,民俗语言学是以民俗语言和民俗语言现象为研究对象的科学,或可谓之民俗语言文化学。具体说,民俗语言学是综合运用语言学、民俗学及其它相关科学方法、材料,对语言、言语与社会习俗惯制等民间文化现象相互密切联系的形态(即民俗语言文化形态)、性质、规律、机制、源流等,进行双向、多方位考察研究,从而给予科学解释并指导应用的人文科学。简而言之,所谓民俗语言学,就是研究语言中的民俗现象和民俗中的语言现象,以及语言与民俗相互关系及运动规律的一门实证性人文科学。[注]详参李阳、董丽娟《民俗语言学研究史纲》有关部分论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出版。相对主流形态的、正统的“雅言”文化而言,以民俗语言与民俗语言现象为主体的民俗语言文化,是语言与民俗双向涵化运动的产物,是人类语言文化的非主流形态,是主流形态的原生态基础,两者相互依存并相互作用。调换学科视阈,立足于作为民俗学学科视点的《语言民俗学概要》出版后[注]《语言民俗学概要》,曲彦斌主编,大象出版社2015年出版。,有学者评论说,此书的“一个更为重要的意义与价值是,它为今后的相关交叉学科的研究,提供了一个除了既可以对交叉学科做相对独立的双向交互式综合研究、也可以对交叉学科做以其中某一学科为旨归的单向度研究之外,对交叉学科的单一向度的研究也可以适当地融入双向度的内涵与阐发来进行研究的范例与路径。交叉学科的发展,由单一向度的研究走向双向交互向度的研究,再进一步走向双向交互研究中有单一向度的阐释、单一向度的研究中也有小双向综合的融入,这或许是交叉学科之所以成为交叉学科的本质所带来的应有之义,一定程度上也显示了交叉学科研究发展的一种趋向与走势”[注]于全有《民俗学旨归的语言与民俗关系研究的使命与担当》,《文化学刊》2017年第12期。。
“民俗”与“语言”之间的“涵化”,是两种文化形态的相互浸染凝聚作用及其结果。这种“涵化”,主要发生于同一文化传统内的语言与民俗之中,对异文化传统具有较强的排斥性,但也存在一定条件下发生跨文化涵化的可能性,即一种语言文化共同体的民俗语言对外来文化的吸收。相反,一般意义上的人类学的“涵化”,则主要是就不同文化共同体间的“异体”跨文化传通中的相互作用。至于民俗语言在同一文化共同体内部的跨越文化形态、文化层面的传通与涵化运动,则是其正常的规律性运动。
陈原先生是当代促进社会语言学本土化的最重要的社会语言学家之一,从民俗语言学“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给予热情关注和积极支持,显系其学术思想的敏锐与视野的宽阔所致。同时,从上述民俗语言学的学术思想主张可见,陈原先生的社会语言学主张及其理论框架,亦是民俗语言学学说关联最密切、最直接的重要学术背景,学术思想源流之一。
民俗语言学三十年
20世纪70年代末,我已开始沉湎于钻研“语言与民俗”问题,并从80年代初开始陆续发表有关“民俗语言学”著述。
今年,是一代著名学者、出版家、翻译家,被誉为“中国社会语言学之父”的陈原先生诞辰100周年。值此之际,一时难免要联想起民俗语言学这个学术话题,不禁感慨万千。于是便想到,民俗语言学30年了,应当向陈先生交作业啦。从陈原之于民俗语言学初始化说起,说说“民俗语言学”学说的30年原创历程;或许,这才是本人对陈原先生百年华诞的最好纪念。
南开大学杨琳教授说,“前人的民俗视角的语言研究都是自发的、零散的,并没有形成系统的学问。1984年,曲彦斌先生在辽宁省语言学会的年会上提交了一篇题为《民俗语言学发凡》的论文,为民俗语言学的创立勾勒了基本轮廓。1989年,作为民俗语言学学科奠基之作的《民俗语言学》一书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在语言学界和民俗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感召不少青年学子走上了民俗语言学研究之路”。2004年的《民俗语言学》增订版“使得民俗语言学在旧版的基础上开疆拓土,蔚为壮观……然而我们觉得民俗语言学的视界仍有进一步拓展的余地”[注]杨琳《为民俗语言学开疆拓土——评曲彦斌<民俗语言学>增订版》,《理论界》2008年第7期。。
就是1984年,在我登程赴外地出席一个学术会议时,在沈阳火车站前,我惴惴不安地把杨琳教授所言及的那篇即将在会议上进行交流的论文《民俗语言学发凡》打印稿,在站前邮政局寄给了中国社会语言学的奠基者、后来曾出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主任的陈原先生请教。不久,仍是在惴惴不安中很快地收到了陈老的回信指教与鼓励。可以说,陈先生的这一肯定和支持,当时对于我这项研究的继续和深入,至关重要;陈原先生的数次函复和电话,非常“给力”地催生了《民俗语言学》一书的写作与完成[注]藉此,也让我联想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百科知识》杂志随即将此稿分别以《从民俗语源略谈“大锅饭”》《民俗语言学浅谈》为题分两次率先刊发。《民俗语言学》专著一经成稿即得到了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支持,当时,在未经征订的情况下,已故社长贾非贤先生即当机立断开印三千册,出国访问时还亲自带着油墨未干的样书予以推介。当年,若无这些激励,等候的难免会是一系列的磨难。。1996年初,首届民俗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行将举行,陈原先生拟委托时任国家语委副主任的陈章太先生莅会(后因事未得成行),北师大钟敬文先生寄来了题词,正值卧病中的马学良先生也特地给会议发来了贺信。在一次赴京出席学术会议期间,马学良先生还曾特意约我到家进行过一次谈话,对民俗语言学研究提出了许多中肯的期望。辽宁社会科学院和辽宁教育出版社都提供了会务经费资助。
20多年前,历史学家即曾敏锐地指出,“不难看出,民俗语言学突破了原来各自学科的界限,交叉延伸到了双方的腹地,开辟了更宽广的研究领域,从理论到实践上,形成了两者的有机联系,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和探索。……是人文科学中的一个新的学科,具有新颖性、边缘性、社会性、传统继承性和实用性。这是当今学术研究的一个新方向。从这种意义上说,民俗语言学做了前人未做的工作,填补了我国社会科学的一项空白,是一项开拓性的工作”[注]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首席顾问民族考古学家宋兆麟研究员会议贺信语,王建中《民俗语言学学科建设概说》,《民俗文化研究通信》1990年第10期。。或正因如此,民俗语言学一经提出,即进入积极发展、迅速成熟的势态。
“民俗语言学”作为出自东方学者原创,诞生于中华学林的一门新的人文学科,已经走过了30多年的历程。继曾先后召开的三届“语言与民俗”国际学术研讨会之后,2009年7月27至31日在中国昆明举行的、被誉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奥林匹克”的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16届世界大会的专题之一,“语言民俗、民俗语言与文化多样性的传承和变异”民俗语言学专题会议的成功举办,成为民俗语言学的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盛会。堪为会议花絮的是,大会关于民俗语言学及其学术机构、研究成果和学术活动的专题展览令人耳目一新,受到了与会专家学者的普遍关注,向与会者赠送的上千份民俗语言学资料几天内就被取阅一空。专题会议所关注的民俗语言与社会生活、跨文化交流中的民俗语言问题、民间隐语行话研究和其他有关的跨学科交叉研究四个议题,至今仍是本领域海内外学者们持续关注度很高的问题。
据知,20世纪90年代以来,辽宁大学、辽宁师范大学、大连理工大学、沈阳师范大学、沈阳音乐学院等辽宁、四川以及台湾、香港等地约十余所高校开设了“民俗语言学”课程,先后招收培养了包括法国、俄罗斯学生在内的近百名民俗语言学研究方向硕士研究生。有的还以此为基础考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等的博士研究生,获得了博士学位。中国刑事警察学院与辽宁社会科学院合作创办了中国民俗语言与隐语行话研究所。
30年来,发端于“民俗语言学”或由此而衍生的一些学术用语,如“民俗语言”“民间流行习语”“副语言习俗”“言语风尚”“民俗语源”“语俗”“称谓语俗”“俗语学”“隐语行话”以及“民俗语言学”本身等,业已在语言学、民俗学、对外汉语教学相关学术领域获得共享。
这些,都使我深深感受到前辈学者对学术领域新见地的敏锐关注和对后学的关切。
文史研究与民俗语言学是本人此生至感兴趣而用功最著的学问领域。我的民俗语言学学术理念,是学习借鉴文化人类学理论从俗语与民俗研究切入的,以汉语传统文史涵养为积淀,建立在汉语典籍与口碑文献基础上逐渐感悟形成的。也就是说,在本人的有关民俗语言学探析、论述中,尽管也不时地引述海外尤其是西方学者的言论、文献,更主要是建立在汉语文化体系基础上获得的一得之见和产生的学说。
2017年,我在新出版的一部社会生活史专著《“商中之商”:中国经纪人史》[注]曲彦斌、曲哲《“商中之商”:中国经纪人史》,大象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长篇序言《中国经纪人史的“关键语”与“社会史点阵”研究“套路”——以辑录旧文连缀而成的特别言说:<中国经纪人史>序言》[注]曲彦斌《中国经纪人史的“关键语”与“社会史点阵”研究“套路”——以辑录旧文连缀而成的特别言说:<中国经纪人史>序言》,又载《文化学刊》2016年第10期。中曾写道,“我曾经陆续涉猎了典当史、行会史、保安史、经纪史、拍卖史、生肖史、隐语行话史、招幌和招徕市声史、俗语史乃至流氓文化,等等,多属拾遗补缺之作。而且,大都采用业已形成的民俗语言学老办法,从与之相关的民俗语汇、关键词考索切入,逐步深入、展开”。此即自我梳理概括数十年来自身学术路径与思想方法所归纳的心得“套路”,即“抉隐发微,正本清源;俗事探雅,雅题俗做;点面交集,立体通观;关注现实,辨风正俗;民俗语言,别有天地”。最近有评论认为,以民俗语言学视点和方法的这个“套路”,“使曲彦斌取得了社会学研究的一系列成果,形成了自己的社会学研究风格”[注]周溯源《别致、补缺的<“商中之商”:中国经纪人史>》,《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2月14日13版。,可谓切中肯綮。
或言之,民俗语言学是我别辟蹊径探析社会生活史的最基本的“利器”,社会生活史的研究不断地充实、丰富乃至夯实民俗语言学理论思想。两者互动互补,相辅相成。民俗语言学是一门学说,更是可用于有关领域研究的一个别有洞天的视点和方法,这是本人和许多学者学术实践所体悟出的民俗语言学最基本的学科意义。
我本人,数年间直接培养了数十位民俗语言学的研究生。作为这些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民俗语言珍稀文献专书及其俗语汇专题系列研究的成果《历代汉语民俗语汇珍稀文献集成》,已列入“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和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作为一项断续二十余年的民俗语言珍稀文献专书文本的发掘、梳理和保护工程,目前已经进入书稿的修订、审订阶段。这项行将填补空白并将在中国文化史上产生重要影响的科研和出版工程的完成,不仅是中国民俗语言学的一项基本建设,同时,由于其中众多专书是以往未曾发掘和给予适当评价的珍稀文献,如此集中面世,还将为中国社会风俗史、社会生活史,乃至包括《辞海》《辞源》以及《汉语大词典》等多种权威工具书的修订提供直接帮助。
此外,笔者除完成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支持的《汉语俗语词辞书史及其语料库研究》,出版了《民俗语言与社会生活》《葑菲菁华录:历代采风问俗典籍钩沉》[注]曲彦斌《民俗语言与社会生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2012年出版;《葑菲菁华录:历代采风问俗典籍钩沉》,大象出版社出版2015年出版。外,更多的时间在进行隐语行话的深入研究。
民间隐语行话是某些社会集团或群体出于维护内部利益、协调内部人际关系的需要,而创制、使用的一种用于内部言语或非言语交际的符号体系,是一种特定的民俗语言文化现象,是民俗语言学一个特别的分支研究领域。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9)》[注]《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9)》上编第186页,商务印书馆2010年出版。显示,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隐语行话在众多社会群体的语言生活中仍然十分活跃,是构成其日常生活的一种言语习俗。古往今来,许多传统民间艺术和技艺大都是口耳相传,诸般技艺关系着世代的生计利害,有些甚至立下了“传男不传女”的不成文规矩,并且其中大都是用隐语行话进行传承的。
除了,刚刚交稿约200万字的“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汉语历代隐语汇释》[注]即将由研究出版社出版。,整理出数种《串雅》与民间手钞本中医学珍稀文献中的隐语行话之外,近几年里先后通过亲身考察,和指导学生“田野作业”,发掘了梅州客家方言“江湖话”、温州市井传统行业隐语行话、浙江永康锡雕业和铜匠以及东北二人转特定社会群体的隐语行话,探析隐语行话与民间技艺、民间戏曲曲艺乃至杂技等民间艺术传承之间的密切关联,获益良多。如精力允许,试图建立一个民间隐语行话语汇语料数据库,并以此为基础设计一座意在既能有效保存资源及并可综合利用的隐语文化博物馆。本人在出版了专著《中国招幌与招徕市声》和主编的《中国招幌辞典》[注]曲彦斌《中国招幌与招徕市声》,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中国招幌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出版。基础上,应邀为台儿庄古城设计的号称古城“百馆之首”的中国运河招幌博物馆,几年前即已落成开馆。这为我继续设计隐语文化专题博物馆的展陈设计积累了实践经验。
任何学说及其理论都需要在研究实践中经受检验和丰富,并通过修正给予不断的完善。作为一门成熟过程中的民俗语言学,属于多缘交叉的学科门类,尤其如此。即如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于全有就《语言民俗学概要》的出版的评论所指出的“更为重要的意义与价值”是“为今后的相关交叉学科的研究,提供了一个范例与路径”[注]于全有《民俗学旨归的语言与民俗关系研究的使命与担当》,《文化学刊》2017年第12期。。显然,民俗语言学研究内容和方法论还有待在继续不断吸纳多学科理论成果的基础上获取进一步拓展和创新。大数据时代为此开拓了更为广阔的视域,同时也提供了极大的信息索求与交流的便利。
为此,建立多种类型的民俗语言语料文本和民俗语言研究数据库,当是加速推进这门学科发展的重中之重的首要课题。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曾在《民俗语言学》初版后记中写道,“科学不是哪一个人所能独自完成的伟大事业,需要无数人共同合作和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奋斗。如果我的工作能成为学海中一朵有益的小浪花,即足愿矣”。“路漫漫其修远兮”。科学探索之路,何尝不是如此!时下,尽管我曾在打油诗中自道“雅俗相间得高趣,跌宕起伏是华章,有文无采盼飞扬,无才有愿苦拓荒”“万卷五车犹恨少,精耕细作扶稳犁”,然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本人虽道夕阳乍红而人生之秋已至。作为当年学科草创时的“一朵小浪花”渐成“沫”矣。热切期望海内外有兴趣的学人共同努力开创这门充满人文色彩的微小学科的未来。
鼎堂先生诗云:“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不妨化用一下,“我想那美丽的街市,定然有大师们的学术沙龙。那群贤毕至的沙龙,定然有多才多艺的智者陈公”。
“民俗语言学”亦“出道”逾三十年矣。作为年近古稀仍在砚田孜孜不倦耕耘着的晚生,暂且先向陈原先生交上这份远未完成的作业,权作陈公百年华诞贺仪。
戊戌初冬记于邨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