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与“傻子”视角下话语权的“失”与“得”探析
2018-03-07梁会莹
梁会莹
(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镇江 212013)
1 内聚焦叙事——“话语权”的福音
“叙事视角”的研究者法国叙述学家托多罗夫曾提出,文学作品中“叙述者”与“人物”之间存在三种关系,即“叙述者>人物”“叙述者=人物”“叙述者<人物”。而法国学者热拉尔·热奈特则把这种叙事“视角”视为“聚焦”,同时提出“内聚焦叙事”。他认为文学作品中叙述者可以借助某种人物的身份,以人物的视觉、听觉及感受去描述眼眸里的世界,即“叙述者=人物”。“内聚焦叙事”的运用增强了不同人物身份的表现力,以人物自身的“自由”,包括行为自由、思想自由、言语自由,直接展现出人物对所处社会环境、周遭接触人群以及历史流变的感受。
在成人构建的社会秩序里,成人视角往往成为优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农民顾涌、《简·爱》的女性简·爱,以及小说《上来透口气》里的中年男性乔治·保灵。当叙述者成为主要人物,其自身的话语权也大大加强,无论是对阶级和现实状况的不满,女性尊严和地位的维护,还是对现代社会罪恶、秩序的控诉,他们都会在现实社会群体中找到默契之处。而这些仅是成人世界内部的矛盾与冲突,生存在同一个文明制度下的儿童和傻子,是现构文明的消极参与者,因为生理和心理的不成熟或是天生缺陷,他们只能是当代文明社会物质建构过程中的体验者。成人在社会制度与思想道德的构建过程中早已习惯将这些社会边缘性的人物的话语权抛在脑后。
西方人文精神的发展并没有体现出成人社会平等和儿童平等的同步化倾向。直到1903年,卢梭在《爱弥儿》中第一次将儿童群体提到社会层面,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教育观念,这才引发成人社会对儿童群体的关注。出于对儿童个体心灵的思考,不少作家开始尝试儿童视角的文学叙述视角。中国对“儿童视角”的引进和吸收则是在五四运动时期。1911年鲁迅的《怀旧》是现代意义上的儿童视角小说的大胆尝试,之后这种内聚焦叙事的新主体得到中国作家的关注和模仿。傻子视角是“儿童视角小说的变异和延伸”[1]。西方最早关于傻子形象的记载出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忒耳忒斯,后发展成为欧洲14—17世纪流行的“愚人文学”。美国作家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形象颠覆了外界对傻子的直观感受,天生的言语缺陷没有掩盖班吉最纯真的情感流溢;中国作家余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的傻子来发甘愿做个“非人”,对抗满是丑恶嘴脸的世界。
内聚焦叙事的人物身份的革新让儿童视角和傻子视角成为一种新的叙事策略,间接成为成人世界和弱势群体矛盾的调和剂。儿童和傻子单纯的生活状态留有被挖掘的可能性。因此,这种在文学作品中得到满足的话语权逐渐将成人从盲目自私的冲动中唤醒,让成人反思当下物质文明构建的可行性。
2 “看不见的作者”与“看得见的童年”
“一个艺术家,和创造万物的上帝一样,永远停留在他的艺术作品之内或之后或之外,人们看不见他,他已使自己升华而失去了存在,毫不在意,在一旁修剪着自己的指甲。”[2]这是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一段话。通过儿童视角,作者往往假借儿童的身份,释放出一个多维空间,既有隐含作者(成人)本身的声音,又有叙述者本身的声音。巴赫金用复调理论阐释道,“儿童叙述者的声音作为显在的主体的形式浮现在文本的表层,而叙述的过程中又夹杂着成年人历经沧桑后的批判眼光。于是儿童简单审美的声音与成人复杂评判的声音在文本中同时并存、轮流切换,形成了两套不同的话语系统,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构成了作品的复调”[3]。因此,在读者的眼中,文学作品表露的只是儿童主人公的喜怒哀乐,而事实上,声音的背后隐含着的是“看不见的作者”。
儿童视角往往成为成人作家对自我成长缺失的弥补方式。儿童因为思维的不成熟,往往被成人的思想与教育模式所约束,掩盖自己内心的声音,因恐于犯错,不知道自身的声音与成人社会的声音是否基调一致,于是更加退缩于话语权的争夺,掩盖自身的特色和性格特征。他们带着“一种窥探的旁观者的眼光,去观察远远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成人社会的游戏规则”。然而,儿童眼眸里观察到的成人所构建的世界,绝非成人本身的感受。作为社会的一员,他们的所感所想更能反映出社会事件的多维性。他们原生态的思想,还未被社会浊气所沾染,因此更能成为社会的评判者。他们个体的悲剧性结局也会让成人在同情的情愫中反思当下的社会模式。于是,成年后的作家开始对曾经的成长环境进行还原,渴望用记载铭记过去的悲哀,在回忆中面对流逝。作家往往通过这样艺术策略,隐秘传达出社会根源。然而,W.C.布斯在《小说的修辞学》中写道:“就小说本性而言,它是作家创造的产物,纯粹的不介入只是一种奢望,根本做不到。”[4]因此,这样的作品中或多或少都加有成年意识下的评价和褒贬倾向。
尽管如此,童年依旧散发着成人世界无可比拟的魅力。“童年是一种永不再生却催生人们无限渴慕的‘过去时’的生存状态,童年是西方文学中‘永无岛’”。儿童纯真的形象成为成人作家的心灵寄托,通过儿童的眼眸回顾童年,在怀念中找寻曾经未经社会腐蚀的真心。在长篇小说《上来透口气》中,“我”乔治·保灵厌倦了生活的贫困和压抑,一心怀念童年的钓鱼时光,便重返故地,去下宾非尔德镇寻找童年时代心爱的鱼塘,却发现物是人非想。污水、废弃的炮弹壳和旧轮胎将他心头梦幻般的泡泡击碎,童年不复再来,现实却越发残酷。
儿童作为情感寄托的人物形象,担负着双重任务,一是展现该形象本身的特质,承担本身的社会结局,二则要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定,在限定的现实空间内注入作者不平凡的情感纽带。现代生活的自我迷失和灵魂的无处安放,让作者在摆脱现世烦恼纠缠的尝试中渴望回归美好童年的生活状态。
3 癫狂下的文明
福柯在《癫狂与文明》一书中指出,“癫狂在各个方面都使人们着迷,它所产生的幻觉意象并非事物表面稍纵即逝的飘忽形象”[5]。傻子在认知上表现为拒绝一切理性和道德判断,拒绝对事物的理性透视,这种 “不理解”的特质赋予他们断片式的思维方式。欧文·斯蒂芬指出,断片最有效的特性之一是它的价值集聚性。因为断片式的思维所牵涉的东西超出于其自身,更多的人物、场景、看到的、听到的都会集聚一体。他们与主流文化发生冲突,在压制和打击中,以其特有的方式冲击和解构着主流社会:社会场景的镜面效应、时间的碎片化以及感情的单一化。里蒙·凯南在《叙事虚构作品》称傻子视角为“白痴叙述”。傻子因为身体缺陷、语言缺失,作为弱势群体,往往都是悲剧化的人物。在这样的悲剧中,作家对那种无知纯真之美进行了全面的剖析。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傻子形象班吉,深爱着姐姐凯蒂,却不得不见证了姐姐的堕落与毁灭。他既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被阉割之后也只能后知后觉地哭泣,也不能改变姐姐的人生轨迹。他对话语权的挣扎惨遭成人社会的不解与冷漠。班吉的思想是混乱的,破碎的,没有时间的逻辑顺序,他眼中的一切都只是个人感觉的直观体验。语言的缺失导致班吉身份与话语权的缺失。但他的成长畸形也赋予他本身一种超凡的力量。“傻子的语言缺失实际上象征着人的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即人与社会的不相容性。”[6]班吉的傻子形象最初只代表着人的异化,后来演变成整个社会的扭曲。
癫狂的文学意义就是要颠覆不平等的规矩和秩序,是对权威的蔑视,对压制人性的主流社会的嘲弄,对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的颠覆。“傻子的畸形与语言缺失也象征着社会的冷漠与精神畸形”[7],这是作家对隐喻手法的巧妙运用。由于傻子的特异禀赋,傻子视角的运用提升了作品的叙事深度。“丑”的表征是残缺、病态、畸形等,但如果从实质去探讨,丑与美相对,因此这种的“残缺”和“畸形”也是一种合理的存在。文学悖论蕴含着反讽,傻子在社会中的非常态化,让他们成为社会的潜在迫害者,傻子视角的运用,让“迫害者”的心声得到传递,也让更多处于社会边缘的受束缚的群体们看到了“癫狂”的力量,他们在这种文学视角的影响下,开始开辟勇于为自我发声的时代。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承认,傻是和人的生存状态分不开的。科学的进步与社会的发展,并没有将“傻”击退,它与时代共生,只不过当代的“傻”更富有它的现代意义,是一种文学意义衍生下的当代反思。昆德拉认为“现代的傻不是意味着无知,而是对既成思想的不思考”[8]。这种象征寓意让当代作家在文本和现实两个层面找对应点,完成更深层次的社会反思。
4 结语
自“儿童”和“傻子”在文学作品中找到自我的“话语权”,其现实身份也获得成人世界的关注。作为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初始缔造者,成人世界缺乏评判者,因此会陷入夜郎自大的深渊。身心的不成熟或缺陷让傻子和儿童不具备客观的评判标准,但其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发展方向却受到主流社会的影响。一半在缺失身份,一半在找寻声音。多角度的深刻反思才是自由平等理性社会的文明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