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的嗅觉叙事研究
2022-01-01韩方方东莞城市学院广东东莞523000
⊙韩方方[东莞城市学院,广东 东莞 523000]
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1929)描写美国南方贵族康普生家族衰败的故事和美国南方道德秩序瓦解的悲剧。小说里四个部分的总体设计就透露出这层含义:第一、三、四章的叙事时间是基督受难日到复活节的三天,也就是4月6日到8日。第二章的1910年6月2日则是基督圣体节的第八天。反观小说除第四章叙事者黑人女佣迪尔西和第一章叙事者班吉之外的其他人,有的自私,有的堕落,有的懦弱,都沉溺在原罪的沼泽之中。
康普生的小儿子班吉虽是白痴,但感觉特别敏锐,各种感觉都可以沟通,他是小说的第一位叙事者。福克纳运用嗅觉叙事,来展现一个身怀智力缺陷,说不清事情经过,道不尽本身所失,却能用感官意义上的缺失来表现内心失落痛苦的人,从而展现童真丧失的叙事方式。福克纳曾对《喧哗与骚动》的创作起源有这样的描述:“突然我脑海闪现出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有位孩童被赋予绝对的天真无邪,那从孩童盲目且纯洁的自我意识中……因此班吉这一角色诞生了,随后我也有此对傻子与他所处的外界关系产生了兴趣。而他又永远无法应对外界,无法从那里获得关怀和帮助。也无法得到庇护,保全纯洁。我所说的纯洁是指上帝在他出生的时候就让他盲目无知。一出生便没有思想。”这段对班吉的描述既详尽又准确。班吉自身是纯洁的,纯洁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纯洁也是他对最心爱的人凯蒂提出的最不切实际的要求,凯蒂最终也没办法实现这一要求。
福克纳把精神障碍当成叙述的限制,借傻子之口讲故事。这个故事出自一个傻子的内心,盲目又无辜且以自我为中心。这就是班吉的世界,带有绝对的主观色彩,无序、混乱、共时。班吉的章节有两个特点:一是以嗅觉为基点进行叙事,二是残缺的句法。本文以嗅觉做引子,用嗅觉这一方式将福克纳叙述的精彩故事串联起来。这段精彩故事的主人公显然是凯蒂,但是借班吉的视角来讲述她。
一、纯真的庇护——嗅觉叙事的情感力量
《喧哗与骚动》的开头,将两个看似不可能的时间融合在一起,但在班吉的心里是正常的:“凯蒂有一股树的香味,当她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她也有这种香味。……给你一根吉姆生草。他把花递给我。我们穿过栅栏,来到空地上。”班吉把两段不同时间的体会融合到了一起,这有点违反常理。一边处理白人姐姐凯蒂的话,一边处理黑佣勒斯特的话。他无法以常人的方式感知这个世界,取而代之的是以嗅觉的方式联系这个世界。所以凯蒂闻起来像树,勒斯特闻起来不完全像树,像吉姆生草,连接班吉这两段时间的正是他的嗅觉。
接下来的情节大概如此:凯蒂的纯洁遭到威胁,但又恢复了,战战兢兢地恢复了两次;然后又面临威胁,她永远失去了纯洁,没法再恢复。凯蒂失去纯洁对班吉也有所影响,班吉的语句从此不再完整。除此之外,班吉还失去了让这份纯洁得以保持的温柔的庇护。福克纳通过一个意识流小说讲述了一个极有条理的故事。要理解这个故事,就要跟随与气味有关的特定措辞来进行重建。
首先来看看纯真本身是如何走向危机边缘的,又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得到挽回的。“凯蒂伸出胳膊来搂我,我一点也闻不到树的香味,于是我就哭起来了……凯蒂又像树一样香了。”在班吉的叙述中,凯蒂很大程度上一直是关怀的施予者,她标志性的动作就是拥胳膊搂住班吉。读者既可以将其视为肢体上的行为动作,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凯蒂对班吉这一无法用语言向其描述事件的人物的情感庇护。凯蒂想知道班吉哭泣的原因,她推测了好几种可能,而最终凯蒂也想出了原因,所以她去了洗澡间,打开水龙头好好洗洗。班吉想告诉我们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凯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来到洗澡间,听到了水的哗哗声,然后听不到了,凯蒂走出来了,一切恢复了常态,凯蒂闻起来又像树一样了。凯蒂将胳膊搭在班吉的身上,凯蒂闻起来又像树一样了,那份纯真得以恢复。是什么让班吉如此的沮丧呢?读者很快便能在下一页找到答案,从小说的描述中我们很快能推出原因:“凯蒂身上像树那样香。‘我们自己不爱用香水。’凯蒂说。她像树那样香。”班吉沮丧的原因便是凯蒂身上的香水气味,它意味着凯蒂正逐渐失去她的童真。耐人寻味的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凯蒂做出了最恰当的举动。她把香水送给了迪尔西,她还使用了“我们”一词:“我们自己不爱用香水。”她将自己和班吉放在一起。真正抵触香水的只有班吉一人,凯蒂不仅在肢体上,而且在心灵上给予班吉抚慰。她还使用了具有包容性的代词“我们”。在这一刻,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显像的危机得到了规避,纯真得以恢复存留。
类似的事件又重演了一次:
这时秋千架上有两个人,接着只有一个了。……“别哭了。”她说。“别哭了。我不会再那样了。”于是我收住哭声,凯蒂站起身来,我们走进厨房,开亮了灯,凯蒂拿了厨房里的肥皂到水池边使劲搓洗她的嘴。凯蒂像树一样的香。
再一次,福克纳给出了相当信服的线索。凯蒂和班吉尽管是两类人,但是她用了“我们”,这一次又重现了之前的逻辑。凯蒂和她的恋人坐在秋千上,两人拥抱,接吻,班吉无法忍受,这是班吉哭泣的原因,凯蒂也知道是什么让班吉这么难过,所以又一次,她尽可能地去抚慰班吉。她再一次走进厨房,再一次拧开了水龙头,这些都是帮助纯真得以恢复的元素:水龙头、肥皂、水、使劲搓洗她的嘴。就这样,她再一次散发出树的香味。
凯蒂对班吉可谓有求必应,但同时读者也知道凯蒂注定要成为一个女人,她将会从女孩变成女人,这是她自身的成长轨迹,她不可能每次都用肥皂和水将自己洗干净。而班吉完全没有将凯蒂视为一个有着自己独立成长轨迹的人,因为班吉在两岁时脑部便停止了发育,并保留那份未经人事的纯真。长久来看,凯蒂不可能每次都满足班吉的要求,这也为他将来的自毁埋下了灾难的种子。
因此,凯蒂最终让班吉失望了:
我们来到门厅里。凯蒂还盯看着我。她一只手按在嘴上,我看见她的眼睛,我哭了。……接着她举起一只胳膊,掩住了脸,我一边哭一边推她。
在这段自白中,凯蒂的代表性动作“用胳膊搂住班吉”不再出现,与之代替的是,她举起胳膊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班吉试图带她去洗澡,将之前的行为再重来一遍,但这次她再也无法满足班吉的要求了。我们也从“凯蒂闻起来像树一样香”这个句子的消失,知道她再也不会发出树木般的香味了。由此,我们便能看出福克纳如何应用嗅觉描写来展现一个身怀智力疾患,说不清事情经过,道不尽本身所失,却能用感官意义上的缺失来表现内心失落痛苦的人,从而展现童真丧失的叙事方式。班吉不能与人理论,但是他的感觉告诉他身边发生的一切。这就是班吉虽一事无知,却又并非一无所知的方式。他的行为举止表明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道不明原因,也说不清楚情况。
二、纯真的失落——嗅觉叙事的深层隐喻
班吉失去凯蒂后会如何?福克纳是如何通过班吉未尽之语,对此进行描述的?班吉下面这段话虽不完整,却是小说中极其重要的段落:
她们走过来了。我拉开铁门,她们停了步,把身子转过来。我想说话,我一把抓住了她,想说话,可是她尖声大叫起来,我一个劲儿地想说话,这时明亮的形影开始看不清了,我想爬出来。
这段话表达得很混乱,班吉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叙事。我们大概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开着,有些女学生经过,班吉这时已经失去了凯蒂。他看到这些女学生,他一直在寻找凯蒂的替代品,所以他抓住其中一个女学生。可以看出失去凯蒂对班吉造成的影响:凯蒂不能再帮助他完成完整的话语,凯蒂不能通过用胳膊把他搂住,来帮助他进行表达,凯蒂已经不在了。因此班吉的语言都是悬在半空中的残破句式:句中没有谓语,也没有宾语,句子缺少语法成分。这一状况将会永远持续下去。他试图向世界表达自己,但是缺乏语言的积累,他也没有能力做到这点。福克纳通过这段描写表达了班吉的智力缺陷。
班吉的内心世界失去了一部分,班吉本身也发生了转变。看上去他的脸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致使他无法呼吸,虽然他奋力反抗,但是还是发生了。班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看到随后出现的生理上的现象。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班吉因被旁人视为危险性的人而被阉割。这一段落对班吉失去凯蒂所带来的后果,进行了非常生动的描述。这样的遭遇令人叹息,班吉无法直视自己的残躯,表明他确实有某种程度的自我意识。一方面,这些遭遇对班吉来说很残酷;另一方面,这些遭遇再次将班吉和凯蒂联系在了一起。这几乎与凯蒂的人生遭遇相仿,在凯蒂的人生被毁灭的同时,班吉的人生也被毁灭,因此两位角色在命运上是相连的。
班吉希望凯蒂永远都不长大,永远都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永远不要成为一个女人,永远闻起来有一股树香。这场斗争是为了不可能永存的纯真而展开的,但他没有赢得这场战争的可能,班吉注定是一个失败者。
三、纯真的重生——嗅觉叙事的心理时间结构
班吉这一章结尾的描写更引人注目,更有说服力。即便失去了凯蒂的存在,班吉也可以得到庇护:
凯蒂搂住了我,我能听见大伙儿的出气声,能听见黑夜的声音,还有那种我闻得出气味来的东西的声音。……这时候凯蒂说我已经睡着了。
这时班吉已经33岁了,他又回想起孩提时代。这向我们表明了,班吉不是按照时间的顺序进行讲述的,因此他可以选择儿童时期作为叙事的终点。过去和现在在班吉的脑海中只是摆设,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因此在班吉这一章的最后,他回到了过去。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自己喜欢的瞬间。我们可以看到班吉喜欢的世界在这一刻是如何重生的:他闻到了树的味道,闻到了泥的味道。凯蒂和昆丁打架,弄得满身泥巴,那时凯蒂的身上还有小女孩的纯真。福克纳让班吉回到了过去,那时的生活还是美好的。
四、结语
福克纳主要采用了意识流和嗅觉叙事这种现代文学技巧,直抵人物内心。在此之前,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叙事者宛若全知全能的上帝,他们代替人物发声,某种意义上也在掌控人物。但是,在现代作家看来,这种傀儡戏的处理方式过滤掉了人物最真实的感觉,所以福克纳选择让读者同人物的直觉坦诚相见。与其说这是内容上的真实,倒不如说是感受方式的真实。在昆丁的章节,我们也能看到同样的叙事模式——与时间的斗争。在永远不希望凯蒂长大这一点上,昆丁和班吉是一样的。班吉和昆丁确实是精神层面上的难兄难弟,都同时间做着象征性的斗争。昆丁的悲剧不是他自己的直接悲剧,而是凯蒂失贞带来的间接悲剧。昆丁将其视为自己的悲剧,并将自己悲剧的一生化作对其的回应。杰生和昆丁、班吉是血缘上的兄弟,乍看之下,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在同时间做斗争这一意义上来看,杰生、昆丁、班吉又是相同的,不过杰生在与更大的、更为复杂的外力做斗争。因此,在杰生的章节中,我们可以看到叙事的规模明显在扩大,象征着美国的“昨天”和“明天”之间的较量。杰生仍死死地抓住“昨天”不放,“昨天”的一切更合他的心意。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明天”已经到来。如今的一切都在被“明天”渐渐渗透,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学着适应“明天”,适应这个不合人意、咄咄逼人的“明天”,他必须对此进行妥协。杰生这一章节发展的基本动力,就是“昨天”和“明天”的斗争,而这对于杰生来说也是一场必败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