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金庸小说对古典小说形式的继承与创新

2018-03-07于志晟

文化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回目古典小说金庸

于志晟

(武汉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湖北 武汉 430072)

金庸小说具有丰富的传统文化承载力和民族性内涵,在形式上与中国古典小说存在较密切的联系。本文从语言形式、回目形式、诗词引用三方面出发,探究金庸小说对中国古典小说形式的继承与创新。

一、语言形式的继承与创新

(一)以双音古语词置换现代双音词

古语词指现代汉语中少用而多见于古代文献的词,在古典小说中得到广泛运用,民国以来的旧派武侠小说引入了古典小说中的古语词,但仍然保留少数使用频次不高的词汇,如“益发”“触目”(形容容易被看到)、“合用”等,容易对读者理解构成障碍。金庸则采用了以双音古语词置换现代双音词的方式,主要针对现代白话文的新造词进行替换①见新修版《射雕英雄传》,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联合出版。金庸在后记中写道:我所设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现代化的词语,如“思考”“动机”“问题”“影响”“目的”“广泛”等等。“所以”用“因此”或“是以”代替,“普通”用“寻常”代替,“速度”用“快慢”代替,“现在”用“现今”“现下”“目下”“眼前”“此刻”“方今”代替等等。,并对白话文中一些生僻词作了剔除。除数词、连词和助词外,双音词的替换涵盖了现代汉语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代词、介词及连词的各个类别,举例如下:

名词类:

人物名词:细作-间谍

时间名词:片刻-一会

方所名词:前方-前面

动词类:

行为动词:休息-睡觉

心理动词:以为-认为

历程动词:既成-完成

断事动词:好似-好像

使令动词:吩咐-命令

辅助动词:应当-应该

形容词类:

定质形容词:袖珍-小型

性状形容词:寻常-普通

副词类:

程度副词:相当-非常

时间副词:方才-刚才

否定副词:不必-不用

范围副词:统统-全都

频率副词:惯常-经常

语气副词:幸赖-幸亏

关联副词:因此-所以

代词类:

人称代词:尔等-你们(特定情况下使用)

指示代词:如此-这么

疑问代词:几许-多少

介词:依照-按照

连词:非但-不但

金庸所选择的古语词主要仍来自现代白话文。对于一些古典小说中常用,但已不符合现代汉语表达习惯的词,如“之(主谓间助词)”“汝”“吾”等,仍保留对应的“的”“你”“我”等现代词。对字词的取舍使金庸小说带有浓厚的古典小说语言风格,又同时保留白话文的口语化特征,便于读者理解和接受。

(二)简化双音词为单音词

双音化是汉语创造新词的重要方法,大量的白话文新造词由同源单音词增加一个语素得来。金庸除使用古语词替换现代双音词外,还通过还原单音词的方式进行简化。对双音词的简化涵盖多个词类,而以副词、动词为主,举例如下:

动词:知道-知 率领-率 命令-命

副词:如果-如 反而-反 忽然-忽

名词:女子-女

代词:哪里-哪

形容词:突然-突

由于同源单音词与双音词共用一个语素,在构词上具有同一性,读者便于填补省略的语素,避免对理解造成障碍。

(三)加入谦辞与敬辞

为了使人物语言更接近古人语言,金庸小说与古典小说及旧派武侠小说一样,使用了许多现代白话文已不常见的敬辞和谦辞。如“令尊”“贤弟”“兄台”“高论”“赐教”“鄙人”“寒舍”等。但金庸并非照搬古典小说的用词,而是根据谦辞敬辞的性质有所取舍。对于仅表示谦虚恭敬的词汇,如“承蒙”“贤弟”“高足”等,金庸在小说中大量运用;而对有自辱性质和较强封建色彩的词汇,如“贱妾”“仆”等,则只在特定语境下使用。这种取舍使金庸小说在语言形式上更接近传统,同时与新文学的平等意识相契合。

(四)使用文言文语气助词

文言文中的一些语气助词,如“哉”“矣”“耳”“罢”等,现代汉语已不再使用,金庸则将其穿插在特定人物的语言中。如《天龙八部》中段誉就有“奇哉怪也”“可笑之极矣哉”和“想当然耳”的表述,包不同用“非也,非也”作为口头禅,“罢”作为句末叹词的使用也十分普遍。文言文语气助词中使用最多的是“哉”,仅在两个短篇《越女剑》和《鸳鸯刀》中没有使用,在长篇小说中大量使用,在《鹿鼎记》中达30次,在《天龙八部》中达47次①用来统计的小说均为世纪新修版,即目前最新版,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联合出版。。这些文言文语气助词用在特定人物的语言中,在细节中彰显人物个性,同时增添了小说的古代气息。

(五)短语结构和句子结构

金庸在古典小说语言的基础上,借鉴文言文特点,使用了一系列短小而意蕴丰富的短语结构。这些短语结构有的来自古典小说和旧武侠小说,有的是金庸自己组合而成,通常为四至五字,由简化后的单音节词组成,多用于心理描写和动作描写。读来朗朗上口,经过反复使用,已经形成了类似熟语的结构模式。如:

这么好+名词(表感叹):

这么好良心-(人的)良心这么好

这么好本事-(人的)本事这么大

心下+动词/形容词结构:

心下怒极-心中的愤怒达到极点

心下略宽-心中稍微感到宽慰

凝神+动词结构:

凝神专志-凝聚精神,专心致志

凝神聚气-凝聚精神,汇聚神气

心念+动词/副词结构

心念一动-心中忽然产生想法

心念已决-心中的想法已经坚定

略一+动词结构:

略一沉吟-稍微思考一阵

略一回顾-大致回头看了一眼

身体部位+长处(表示打斗中伸长)①如: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在《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六回,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联合出版。:

右臂长处-右臂(忽然间)伸长

双臂长处-双臂(忽然间)伸长

在描述动作和心理之外,为了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和画面感,小说需要加入大量比喻。金庸很少使用长比喻句,而多用“XX如/似X”的四字结构,如“目光如电”,或者省略比喻词,直接将本体和喻体嵌入短语结构中,如“山石/高山/群峰壁立”,形成凝练的四字短语。这些短语和句子结构往往在一段话中连用,在较短的篇幅内表达丰富的内涵,营造气势。如《射雕英雄传》的一段描写:

丘处机纵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长处,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团。丘处机出手似电,如法炮制,跟着又手掷八人,撞倒八人,无一落空。余兵大骇,纷纷拨转马头逃走。[1]

其中,“双臂长处”为金庸惯用的短语,“出手似电”嵌套比喻,“手掷”则是将“用手”“投掷”分别简化为单音词再聚合而来,“余兵”省略助词,且将双音词单音化。这些短语若单独使用均过于简略,但连用起来描写激烈的打斗场景,则一气呵成,营造出生动的画面感。

除了对短语的改造发挥,金庸在长句的使用上也对古典小说的语言进行了借鉴。以对人物语言的叙述为例,现代小说在叙述人物对话时,一般采用如下结构:

人+动词(笑/叹息/嚷/骂…)+着 +说(+道)。如:老人笑着说:……

而金庸使用的结构为:

人+动词(笑/叹/嚷/骂…)+道”。如:老者笑道:……

这种表述与明清古典小说相承袭,但句子成分、语序与现代白话文表述相类同,易为现代读者接受。此外,“道”的使用展现了金庸小说对宋元以来话本小说一些特点和元素的继承。[2]大量的此类句式使小说的语言更为简练,并带有浓厚的古典小说语言色彩。

二、对章回体回目的继承与创新

明清以来的古典小说回目常采用章回体形式,传统章回体一般以双七字为一回的回目,两句要求尽量对仗,对声韵则没有要求。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与《鹿鼎记》中沿用了与古典小说相同的章回体形式,《书剑恩仇录》设20联宽对,《鹿鼎记》设30联宽对。在《碧血剑》中,金庸将七字双对减为五字,也遵照宽对的原则设20联回目。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的主要功能在于叙事,而西方小说标目的主要功能在于提示,金庸小说的回目转向了西方小说的提示功能。[3]

《鹿鼎记》的回目并非金庸为小说内容创作,而是依据每章情节从清代查慎行《敬业堂诗集》中集句而成。②见新修版《鹿鼎记》第一回注。2004年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联合出版本。由此,回目中没有小说中具体的人名事物,而是通过意蕴和比喻义与章节内容契合,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抽象、含蓄风格。

古典小说的章回体回目由于各联用韵不同,因此合并后近似于句式整齐的散文诗。在《倚天屠龙记》中,金庸将每一句回目字数由章回体惯用的十四字减为七字,且全部押ㄤ(即ang)韵,全书四十回回目组合成一首完整的柏梁体诗,小说的内容以一首长诗的形式被概述出来。在柏梁体回目①《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形式尚未经命名,暂取民间说法,称为“柏梁体回目”。之外,金庸还进行了“宋词体回目”的尝试。在五卷《天龙八部》中,金庸分别填《少年游》《苏幕遮》《破阵子》《洞仙歌》《水龙吟》五首宋词,将每首宋词拆分成十句作为各章回目。每一回回目句式灵活,长短不等,最短为3字的分句,如“向来痴”②《天龙八部》第二部中回目,《破阵子》首句。,最多则有由三个分句组成的13字长句,如“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③《天龙八部》第五部中回目,《水龙吟》末三小句。。需要注意的是,“宋词体”回目除了词句内容与章节情节对应外,每一首宋词所用的词牌名也与其所在分卷的内容相联系。如《天龙八部》第一部讲述少年段誉初入江湖的经历,对应词牌为“少年游”;第四部情节最终导向缥缈峰上修炼“不老神功”的天山童姥,对应词牌则为“洞仙歌”。所填宋词从词牌到词句都与小说内容紧密关联,相得益彰,“宋词体”回目在实用性和艺术性上取得了较好的平衡。

三、诗词引用的继承与创新

诗词在文中的大量穿插是古典小说的重要特点,古典小说中诗词的运用主要有三种方式:用来作开篇的引言或卷末的结语;直接在文中作为评论或者点缀;作为人物语言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出。金庸对这三种方式都有所继承。

小说首尾引用诗歌,在金庸“射雕三部曲”中最为广泛。《射雕英雄传》以林升《题临安邸》开篇④旧版(连载版)中使用此诗开篇,在修改版和新修版中替换为张十五说书的情节。,《神雕侠侣》以欧阳修《蝶恋花》⑤此《蝶恋花》为《蝶恋花·画阁归来春又晚》: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细雨满天风满院。愁眉敛尽无人见。独倚阑干心绪乱。芳草芊绵,尚忆江南岸。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开篇,《倚天屠龙记》以丘处机《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开篇;《射雕英雄传》以钱起⑥作者一作钱珝,尚存争议。《江行无题》作结;《神雕侠侣》以李白《秋风词》上阙作结。除此之外,还有《侠客行》用李白的古风《侠客行》开篇。借人物之口引用诗词,在金庸小说中也较为常见。如《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长吟曹植的《行女哀辞》,黄蓉唱出《瑞鹤仙·赋梅》表达心意,全真七子出场时也多引诗词。

金庸小说中的诗词在数量上无法与古典小说相比,但对诗词功能的拓展有所创新。在古典小说中,诗词通常作为小说行文的辅助,而金庸则使诗词成为小说中人物的符号标记,甚至利用诗词引导小说的情节,揭示小说主题,使诗词的作用进一步强化。由此,金庸也往往采用同首诗词反复出现的方式。如在《神雕侠侣》中,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上阙⑦有时上阙尚未唱完,便因故事情节而中断。作为李莫愁的,前后6次⑧用来统计的小说均为世纪新修版,即目前最新版,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联合出版。作为歌词被李莫愁唱出,已经成为标记李莫愁身份的符号。而在《射雕英雄传》中,欧阳修的《望江南·江南柳》中“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一句同样出现6次⑨用来统计的小说均为世纪新修版,即目前最新版,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联合出版。,作为线索引出黄药师与梅若华的情感纠葛。

在金庸的一些作品中,诗词已经不再是配角,而是成为小说的重要线索,影响甚至主导小说情节的发展。《侠客行》中的武功秘籍隐藏在李白乐府诗《侠客行》中,令无数武林人士为之痴狂,整首诗被全文引用共计两次,散句在人物对话的引用则超过十次。《连城诀》中连城剑法的秘密隐藏在《唐诗选辑》中,引来众武林人士苦苦钻研。将诗词与小说情节的关键线索联系起来,在文中反复多次引用,相较古典小说引用诗词的方式,金庸的新武侠小说已经实现了诗词地位与作用的突破。

与古典小说不同,金庸小说的许多诗词并非根据情节原创,因此在引用古人的成作时,往往依据情境需要予以截取和发挥。如《神雕侠侣》引用李白《秋风词》时仅选择上阙,用作全书的结尾: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4]

另如丘处机作《无俗念》为咏梨花之作,在《倚天屠龙记》开篇,金庸则将其解读为丘处机赠小龙女之作,为其注入了“咏小龙女”的内涵:

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赞叹人间竟有如斯绝世美女,便写下这首词来。[5]

四、金庸小说继承与创新古典小说形式的原由

(一)还原古代情境与氛围

金庸小说语言形式的特点,可以概括为精炼,简洁明快,有时半文半白,非常雅致。[6]这种对传统的借鉴与回归,首先是为了还原古代情境,防止过于现代的语言形式对小说气氛的破坏,这在人物对话中最为明显。金庸曾指出:“我认为叙述和描写部分用现代语法是可以的,如果是人物对话,就会破坏气氛”[7]。因此,金庸笔下人物的语言取决于小说情境,严肃的场合如宫廷、盟会中,人物的语言包含较多文言。而一般场合的人物对话仍以通俗的现代口语为主,两种风格差异明显。与传统的形式相应,武侠小说的内容主要是中国传统道德观念,尤其是传统的侠思想。[8]在人物对话之外,金庸对陈述性和描写的语言也进行了一系列调整。金庸指出:“我想武侠小说讲古代的事情,用现在的语句是不适当的。”[9]这种调整同样是为了维护小说营造的古代情境。

金庸对语言的还原着眼于为现代读者提供古代的情境体验,追求的是氛围的类同,而非语词还原的精确。小说语体中存在大量的口语,而金庸的小说又充满了江湖气息,有很多江湖中使用的熟语、惯用语、歇后语,而这部分语言恰恰是金庸在语言运用中的一大特色。[10]金庸指出:“元朝的白话文我们现在几乎看不懂。我用的是我们想象的古代话,不是古人的古代话。”[11]整体而言,金庸小说的语言没有超出一般读者理解的范围。

(二)适应读者文体期待

作为中国传统的小说类型,武侠小说及旧章回体小说带有天然的传统文体特征,这也契合了传统读者的文体期待,增添了文化上的亲近感与共鸣。金庸曾谈到读者对传统形式的偏爱:“为什么武侠小说会那么受欢迎?当然其中原因很多,不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武侠小说是中国形式的小说,而中国人当然喜欢看中国形式的小说……五四时代,知识分子认为西洋的小说形式才正统,而非难起章回小说,事实上,章回小说仍受大家普遍喜爱。”[12]

(三)传统语言的形式自觉

金庸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对章回体小说等传统文学,以及传统文学代表的民族性有着自觉的认同,也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对欧化语言的大量采用有所保留。金庸认为:“中国近代新文学的小说,其实是和中国的文学传统相当脱节的,无论是巴金、茅盾或是鲁迅写的,其实都是用中文写的外国小说……中国的艺术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13]。在传统观念的长期浸润下,金庸形成了一种语言形式的自觉,这从《明报》上金庸社论的语言就可见一斑。①金庸为《明报》撰写社论的语言带有其小说语言的多项表征,在形式上与武侠小说语言类同。这种形式的自觉对金庸小说语言形式向传统的回归起到潜移默化的推动作用。

(四)适应打斗描写的需要

高信息密度,即在有限的长度蕴含更多的信息量,是古典小说语言相比现代白话文的一大优点。在与古龙的对比中,金庸使用动词、方位词和介词的频率要高于古龙,而在代词、数词、助词、副词和连词的使用上则要低,主要原因在于金庸善于描述武打场景,对场景的描写更为细致。[14]这一优点与武侠小说打斗场面的描绘需要相适应。小说中大量紧张激烈的武打情节要求用简短、精炼的语言,快速营造出一种画面感,使读者在较短的阅读时间里获得紧张刺激的体验。这要求字词尽量为单音节结构,在句式上尽量短小、整齐,朗朗上口,具有气势。此外,文言文和古白话大量省略句子成分,变相突出了句意重点,同时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

如《天龙八部》开篇描绘的一段武打场面: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等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挥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15]

金庸在百字以内将两人拆招的过程呈现出来。其中用到许多包含省略的整齐短句,如“青光闪动”“腕抖剑斜”“双剑相击”“震声未绝”。这些动作均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生,凝练整齐的短句相比完整严谨的白话长句更能凸显打斗场面的激烈紧张。

(五)适应环境描写的需要

在以故事性见长的武侠小说中,环境描写往往以单句形式穿插在人物的经历中,为情节发展提供背景,成为辅助性的点缀。这要求环境描写篇幅尽量短小,在交待环境后迅速回归情节,使读者思绪不致分散。在此情况下,金庸小说简洁的语言形式便于在短小的篇幅中勾勒出景物的风韵,既快速交待场景,又留下读者想象力填补的空间。金庸在写景时大量运用了省略、简洁的文言文式语言。如《天龙八部》叙述段誉在无量山中跋涉,插入了两句对澜沧江江景的描写: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16]

这两句由多个意蕴丰富的短语组合而成。“怒涛汹涌”“水流湍急”均是生动而凝练的表述,一个“竟”字暗示了环境出乎主人公意料,“山石壁立”包含将山石比作墙壁的比喻,“嶙峋巍峨”实际上是两个主语不同分句省略后的合并,即“山石嶙峋”和“高山巍峨”。通过补足省略成分,读者脑海中即刻呈现出生动的江景画面。

除了适应简化景物描写的要求,小说中一些传统景观,如楼阁、园林,已被深深打上古代文化烙印,形成了许多由古语词组成的固定意象,如“碧水”“落红”“奇花珍木”“水榭”等。古语词比现代词汇更能表达传统景观的意境。如《天龙八部》描绘江南湖景时的语言:

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17]

“杏花夹径”“绿柳垂湖”“醺醺欲醉”“心怀大畅”“脱口吟道”都是文言或近文言的诗化语言,在营造出江南诗情画意的同时,并不妨碍理解。这根源于“湖畔垂柳”“深巷杏花”“熏熏暖风”等意象早已通过古诗词为读者所熟悉,文言文的表达便于使读者结合古诗词的意境,体会文本语言之外的意蕴。

(六)提升回目的可读性与审美价值

在古典小说中,出于对仗的要求,作家往往需要努力寻找对应的三组词汇,在词性、平仄上都受到较严格的束缚,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回目的可读性。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柏梁体单句回目,较好地解决了章回体回目为了追求对仗形式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与此同时,小说的内容以一首长诗的形式被概述出来,押韵整齐的句式也增加了回目的整体性和审美价值。而《天龙八部》的宋词回目从词牌到词句都与小说内容相得益彰,在实用性和艺术性上取得了较好的平衡。

五、小结

在语言形式、回目形式和诗词引用方式之外,金庸对古典小说的命名模式也有所继承。以人物经历为主要内容的古典小说有几种惯用的命名模式:以人名为主体,以“传”结尾,如《水浒传》《儿女英雄传》;以事或物为主体,以“录”或“志”结尾,如《幽明录》《墉城集仙录》;以事或物为主体,以“记”结尾,如《西游记》《官场现形记》。这三种命名方式为民国旧武侠小说所承袭,也体现在金庸的作品中:《射雕英雄传》采用“传”的命名方式;《书剑恩仇录》采用“录”的命名方式;《倚天屠龙记》和《鹿鼎记》采用“记”的命名方式①《倚天屠龙记》在1955至1972年间名为《天剑龙刀》,在修改版中改名为《倚天屠龙记》。。这些命名赋予小说书名一种古典文化意境。

通过对古典小说形式有选择的继承与创新,金庸小说形成了一套独立于古典小说、旧武侠小说和现代白话文小说之外的文学形式。这套形式融汇了文言文、古白话和现代白话文的语言形式,句式简短,表述凝练,且不失生动和通俗;提升了小说回目的可读性与审美价值,开拓了诗词更多的功能。与更偏重西方形式的新文学小说相比,具有更丰富的传统文化承载力,也保存了更多民族性的内涵。除此之外,在“快阅读”“浅阅读”日趋普遍的互联网时代,人们需要在短时间的碎片化阅读中获取足够的信息,金庸小说的语言形式,以其简洁凝练、意蕴丰厚却又不失通俗生动等优点,仍然具备独特的价值等待开掘。

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对古典小说继承与创新的探索,其背景正是近代以来,中国文学同时面对丰饶的传统遗产与西方文学的冲击,面临着现代性与民族性的双重压力。新文学作家借鉴西方技法进行小说创作,一些通俗文学作家,如旧派武侠作家,则试图重拾章回体小说的文学形式。金庸小说的形式兼具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形式特征,放在旧文学与新文学、民族性与现代性的论争中,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方案,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1]金庸.射雕英雄传[M].广州: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507.

[2][8]宋沁潞.金庸小说语言研究[D].山东大学,2008.31.

[3]辜学超.从小说回目管窥金梁武侠小说的现代转型[J].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5,(06):57-59.

[4]金庸.神雕侠侣[M].广州: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1017.

[5]金庸.倚天屠龙记[M].广州: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3.

[6]高玉.金庸小说误读与武侠小说形象重塑[J].文艺研究,2014,(07):57-61.

[7][9][11][12][13]钟晓毅,费勇.金庸传奇[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385.385.385.343.342.

[10]刘颖,肖天久.金庸与古龙小说计量风格学研究[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29(05):135-147.

[14]何求斌.武侠小说:“中国传统的小说形式”——金庸武侠小说观述评之一[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06):21-25.

[15][16][17]金庸.天龙八部[M].广州: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3.41.239.

猜你喜欢

回目古典小说金庸
中国古典小说文献整理与研究
谈如何通过“回目名”提升名著阅读效果
寻找适合的解读方式
《红楼梦》与《金瓶梅》回目互文性解读
试论《红楼梦》百廿回蒙译本回目翻译中存在的问题
为金庸因一错字查证道歉叫好
谁是金庸小说第一情圣
金庸的财富江湖
漫画无极
中国古典小说序跋语篇之互文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