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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湖

2018-03-07

江苏地方志 2018年1期

◎ 陈 益

我自幼生活在湖畔古镇,见惯了大大小小的湖:太湖、阳澄湖、傀儡湖、淀山湖、白莲湖、矾清湖、鳗鲡湖……,宽阔碧澄,波澜不兴,呈现母性的柔美、韧长与温厚。在长久的依傍中,我用耳朵,也用心灵,渐渐地听懂了她的清歌浅吟,长吁短叹,狂啸怒吼。

如若和风掠过密密苇叶,水波拍击欸乃渔船,翠鸟在绿荫深处啁啾,这一切只是湖的呼吸吐纳。无论因地壳陷落、洪水泛滥还是人为所致,湖的丰蕴和悠远,是从来也不亚于岸上世界的。且不说鱼的温驯、虾的机警、蟹的莽撞、鳝的诡秘,且不说港叉簖簾、堤岸哨棚、浅滩网罾,光是赤足走在布满了白生生蚌蚬残壳的岸滩上,静听那吱吱嘎嘎细微的破碎声,便会领悟,湖水中有着何等繁盛的生命能量转换!

然而,每年的夏秋台风季节,湖面会不平静。在飓风与雷霆驱赶下的浪涛,犹如无数条白毛牯牛,发疯似地你追我逐。一时间涛声如鼓,呼声如号,驱散了帆船、湖鸥和野鸭的踪影。鱼虾悄然隐匿了。涌动的湖面被雨点击起密密麻麻的水泡,犹如一匹被揉皱了的巨幅灰绸,在风雨中再三抖落。抖落出一道一道弧形的水带,带着晶亮的丝绸质感,美得令人心悸。暴风雨过后,湖复归宁静,这时候你会发现,浮动着败枝残叶的湖面在浑浊中起伏,像待产的孕妇格外丰满。

假如到了隆冬,又有变化。一场雨雪之后,呼啸了数天的西北风突然静寂下来,千顷波涛全都被封冻了。整个湖面凝结成大片白皑皑的冰层,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这就是湖膏。

此刻,篷帆樯橹根本无法派用场,唯一的办法是用竹篙在冰面上凿出一条通道。为自己,也为后来者。手持竹篙的人站在船头,使劲拍打着白石膏似的冰面。冰面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厚实,在篙尖有力的撞击下,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噼啪声,如裂帛,似破竹,在寒风里传得很远。这是湖挣脱桎梏的慨叹呢。

《尚书·禹贡》有“三江既入,震泽底定”的记述。三江,指的是娄江、吴淞江、东江这三条太湖的泄水通道。它们顺畅地进入大海,震泽(太湖)就不会泛滥成灾了。底定,也有文本作“厎定”。厎,或与砥相似。说白了,“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是指生态平衡的重要。当年,鲧用堵塞的方法治水,违背了五行之间的内在规律,结果导致失败。禹吸取父亲的教训,用疏导的方法治水,便获得了成功。这告诉我们,干什么事情,都要遵循大自然的客观规律,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来,从而也使人悟通:“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

湖,是先祖选择的家园。濒水而居,显现了人们的智慧。即使天崩地裂,人们始终痴迷着水,永不离弃。古往今来,在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中,鲧和大禹治水的传说,白蛇与法海和尚的传奇,田螺姑娘的故事,以及螺蛳与川条鱼比赛的寓言,那些被神化或人化了的林林总总的水生动物,无不脍炙人口。仔细想一想,内中不恰恰寄托了人们对湖水的依恋之情和敬畏之意吗?

我有过一次在湖上夜行的经历,至今难忘。那是春寒料峭的傍晚,我们七八个人驾着一艘小轮船,在霏霏细雨间驶入长白荡。夜幕如一顶湿漉漉的网罩,遮掩了整个湖荡,四周黑黝黝的一片,船儿仿佛掉进了偌大的墨缸,不知所向。没有月色星光,连远处岸边的灯火也不见半点光晕。竖起耳朵,除了单调的马达,根本听不见一点声响。湖似乎昏睡了过去。

司机躬起身子,眼睛紧贴挡风玻璃,费力地探寻前方,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到任何参照物,船头的射灯分外微弱,在茫茫湖面上只照见飘忽的雨丝,几乎没有作用。马达的哒哒声响,盖过了一切,更加令人心头不安。在湖上行驶了个把小时却发现,小轮船转了一个大圈子,似乎仍然在原处。夜,携着风雨一步步走向深沉。时间在无情地流逝,汽油快要消耗殆尽了。司机流露烦躁的神色,忍不住低声嘀咕几句。领队拍拍他的肩膀,诙谐地说,湖神喝醉了,把东南风变成了西北风。谁让你非要从他鼻子下过去呢?一句话,提醒了司机——风向,就是航向。他太粗疏了,竟然没有听懂湖的鼻息。

湖,不容易听懂,却是应该听懂。那就用心听吧。

江南的草,也是一岁一枯荣。可即便在冰刃霜剑、寒风萧杀下,仍蕴含绿意。寸草自有玲珑心。待到一场春雨后,遍地芳草就苏醒了,纷纷擎起枝叶,在滩头岸边摇曳。

碎米荠,斜斜地伸出茎叶。卵圆形的叶片,比寻常所见的荠菜绿得更可爱,密密层层地舒展。假如呈现淡紫色,就愈加诱人。春意渐浓时,它就开白花了。六个或四个雄蕊围拥着一个雌蕊,次第开放。远远看去,犹如田地间撒落的米粒一般。勤俭的人们喜爱它的草叶。和马兰头一样,碎米荠是一味可口的野菜。踏着潮润的泥土,挑一篮子回家,盎然春意顿时在眉眼间弥散。

荇菜,其实是一种水草,而不是菜。它漂浮于浜斗沟溪,枝茎却匍匐在水底,短枝从长枝的关节处伸出,向周边攀援。繁茂的叶片布满水面,迎着阳光的一面是绿色的,贴水处则呈紫色。据说它有净化水质的功效。也会开花,黄色的花冠像是一颗颗五角星,很是醒目。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这样描述:“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一个荇字,究竟是描绘草在水下蔓延,还是影射人在岸上的彳亍呢?

小飞蓬,模样有点贱。互生的叶片窄披针形,上面覆盖着细条纹和粗糙的叶毛,边缘呈锯齿状。花随风一吹会蓬散开来,跟蒲公英挺相像,却污白而微带紫色,就难以引发遐想。它哪儿都能生存,大片大片地繁衍,尽管枝干可以抽长得很高,仍很容易被人忽视。然而,它全草可入药,有清热利湿、散瘀消肿的功效。中医往往用它来医治肠炎、痢疾和传染性肝炎。看来,草也不可貌相。

牛筋草,也许是最常见的野草了。总是按照自己的逻辑,在荒野处悄悄地生,悄悄地长,哪怕不被任何一句诗词赞颂。牛筋草是水牛和湖羊的好饲料,早春的嫩草也可喂兔子。夏秋季晒成草干,足以给牛羊作为过冬的食物。它那长长的茎挺有韧性,所以孩子们喜欢用来“对拔草”。这是一种原始而有趣的游戏。在渠道上相向而坐,你的草圈套住我的草圈,一二三,拔!看谁的牛筋草最牢固。自然不能蛮拔,手里得用巧劲,一拔,笑声就冒出来了。

紫苏,在草的大家族里,是很优雅的一种。每年秋天阳澄湖大闸蟹上市时,伴以紫苏叶蒸煮,能消除腥味。还能治疗因为过多进食鱼蟹而引起的腹痛、吐泻。它的色泽与形态也很逗人喜欢。圆卵形的叶片,披着疏疏的柔毛。叶色,像是在绿叶上涂抹了紫色的墨晕,由浅至浓,呈现不同的层次。擎起的花冠更是紫里透红,一派雍容。宋人章甫写过一首诗:“吾家大江南,生长惯卑湿……贫穷医药少,未易办芝术。人言常食饮,蔬茹不可忽。紫苏品之中,功具神农述。”他对于紫苏的推崇,真是溢于言表。

连绵的阴雨后,天色放晴,有着无限穿透力的阳光不只明媚,更传递热力。你看尽情舒展,任光斑跳跃的绿叶,还有那肆意绽开的芍药,早已驱散春的慵倦,让人心底里生出释放的渴望。

谢灵运的诗句“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写在了暮春与孟夏的缝隙里。有蒲与荷,读到《诗·陈风·泽陂》中的这一句,则顿时感受到仲夏的情致。想起钱君匋先生的画作里,常常有“蒲夏”的落款,那些瓜果蔬菜传递出清洌的气息,令人赏心悦目。

蒲,其实是一种水草,可以用来编织草席。夏日,草席铺设在床上或椅子上,分外凉爽。古人也有将端午节称作蒲节的,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蒲艾——菖蒲与艾草。我们的老祖宗把夏天分为孟夏、仲夏、季夏三个时段,也就是俗话说的初夏、盛夏、末夏。蒲夏,或许就是指农历五月初夏时节,什么都在旺盛地生长。在我的感觉里,蒲夏总是与乡野相连,就很耐人寻味。

尚不认识空调和冰箱的年月,谁家都闷得像蒸笼,夜里难以入睡。人们纷纷搬出春凳躺椅,摆在河边树下,任凉风吹拂,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谈天说地,成为一天辛劳后最闲适的景象。那时,夏夜的星空离我们特别近。纺织娘勤劳地整理机杼,萤火虫像一群提着灯笼的小精灵,在树丛间画出诱人的弧线。

但,酷热终究给人很多难处,蚊蚋侵袭,烈日灸烤,寝食不安,汗流浃背,工作效率明显降低。即使是伏案书写,汗水也难免濡湿纸页。所以在古人的文字里,往往会出现长夏、酷夏、苦夏的描述。舒适的春秋天,是绝对不会用这种字眼来形容的。一些身体虚弱的人,受到暑热之气,常常会疰夏。其症状是乏力倦怠,眩晕心烦,多汗纳呆,甚或还伴有低热。苏沪一带的人们喜欢在立夏日吃茶叶蛋,就是为了防止疰夏。到了盛夏,主妇们更是做了绿豆糕、绿豆汤、薄荷水,吃了可以不疰夏。西瓜则是放在网兜里,用绳子吊到井里浸泡一阵,吃的时候拉起来,冰凉冰凉。将西瓜皮腌制或炒菜,吃了同样不疰夏。在野外劳作的人,每天都在考验自己的意志。他们每天都酣畅地流汗,汗水在衣衫后背结成白色的盐霜,却永远也不会疰夏。

乡村的夏天,孩子们最喜欢吃两样东西,一是甜芦粟,一是老来黄。甜芦粟有点像芦杆,有很多节。切断后,撕去外皮,咬一口嫩绿的肉用力咀嚼,满嘴都是甜甜的汁液。老来黄是一种瓜的名字,成熟时,瓜皮、瓜瓤、瓜肉都是金黄色的。它的特点是又酥又糯,又香又甜,假如一口气吃两只,就可以当饭了。那天,我无意间在菜场的地摊上看见几只,顿时勾起了许多儿时的回忆。

如今,四季的轮回更迭被现代科技模糊了界限。这些年我们发觉,似乎刚有些春寒料峭,就一步踏进了夏的门槛。蒲夏或初夏的感觉,稍纵即逝。终日与电脑网络为伴,习惯于生活在虚拟世界的人们,总觉得一点鼠标,便能解决很多问题,没时间也没兴趣去感受大自然呼吸吐纳的节律。事实上,以玻璃幕墙为铠甲,以网购为生存方式,以汽车和地铁为交通工具,熙熙攘攘地追逐时髦,不免会丢失许多看似寻常,却珍贵无价的东西。古人云:“天行有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自然的变化规律是超越一切的。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永恒的事物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刻意搜寻的,却未必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