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王进赌城

徐鑫

2008年，CES开过了40年，进入赌城已30年。CES最大的IP——比尔·盖茨坐着经济舱再次来到拉斯维加斯。他已告别了微软的日常管理，还要在此宣布即将结束担任了11年的CES开场嘉宾生涯，离开世界上最大的消费电子舞台。小舟从此逝，慈善寄余生。

灵魂人物离开仿佛是个信号，个人电脑时代正成为过去式。而此时草蛇灰线已埋下，旧时代的终结者已在路上，只待日后时辰一到。

此后10年，蛛丝马迹聚成一道道惊雷，CES上演了移动互联、人工智能的时代交替。人们感叹CES不只是一个秀，一波波新贵在这里登场，一波波垂暮的狮群在这里被夺走领地。盖茨在告别之时是不是也应告诫一下后辈：

CES可是宣示主权的斗场啊！

别了，盖茨

就在2008年CES举办前的半年，乔布斯发布了全球第一款iPhone手机。之后，他又在苹果Mac World 2008上，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了MacBook Air笔记本。两位业余设计者顺势设计了一款牛黄色马尼拉文件袋电脑套，售价29.95美元，成了当年的宠儿。此后几年里，类似的袋子有的价格甚至超过50美元。

这一年，“移动”成为时髦的名词。

微软的兄弟英特尔，在2008年CES上高喊移动，展台上32家厂商的笔记本新品如同大串烧。它秀的是PC芯片王国的高高城墙，但奈何挡不住袭来的移动互联网潮水。

这一年，市值刚创历史新高的诺基亚，在展台上秀出50多款手机，也在高呼拥抱互联网。有人试用了它的互联网手机，发现体验“一言难尽”。谁也没有料想到，诺基亚的市值已到达了它的历史最高点。3年后，它丢掉了第一宝座，被迫放弃塞班系统，又过了两年，被微软收购。

还是这一年，杨致远代表雅虎在CES上阐述未来，称要通过“门户”，为互联网用户提供更加简捷的入口。但谷歌搜索此时的市占率已超六成，手机浏览器和安卓系统都已在路上。

不过，在2008年，聚光灯还是打在比尔·盖茨和他的告别演讲上。虽然从PPT到感染力，他都赶不上乔帮主，但论起为自己带盐，他比后来的一众小朋友们的资历要老太多。有人认为是他让CES变得家喻户晓，跻身世界第一大消费电子展。

告别仪式上，盖茨在微软最后一天的恶搞小视频，让他又秀了一把影响力。大导演斯皮尔伯格、希拉里·克林顿、皮尔斯·布鲁斯南等政商娱乐大腕都来客串了一把。世界首富的朋友圈岂止简单的搞笑视频呢。后来，当希拉里竞选美国总统，副总统人选名单上比尔·盖茨赫然在列。

作为统治PC时代的男人，盖茨当然不只是幽默，他没忘记预言一把。除了认为自家产品就是“未来之路”外，他还言中了未来的部分轮廓，比如触摸屏。这多半要归功于半年前乔帮主发布的iPhone手机。

这两个改变了世界的老男人间的恩怨说来话长。比起乔布斯曾被赶出自己创立的公司的悲催曲折，盖茨的运气要好得多。他从19岁开始就为自己打工，40岁就成为世界首富。但两人有两大共同爱好——从大学退学和看上邻居施乐电脑家的图形视窗。由于Windows图形视窗操作系统的发布，两个人在之后的20年间几乎王不见王，同时出现在媒体前的场面只有两次。但命中注定的对手总有些惺惺相惜。1997年比尔·盖茨在乔布斯重归苹果家徒四壁时，送去了救命的1.5亿美元。怨不得乔布斯要说一声，“比尔始终忘不了苹果”。

盖茨离开了CES和微软，但他依然坚挺地当了多年首富。偶尔，首富头衔被亚马逊的贝佐斯抢走十个小时。应了那句话，哥不在江湖，江湖永远还有哥的传说。

盖茨的离开，却不影响他的继任者怼天怼地。接替比尔·盖茨的史蒂夫·鲍尔默，是盖茨哈佛的同学。在盖茨退出CES的第二年——2009年，成了CES的开场演讲者。这位史蒂夫是个性情中人，简直称得上移动的表情包本包，一激动会大喊大叫，怼起iPhone来自然更是毫无保留，“500美元？没有键盘？这是世界上最贵的电话，商用客户不会喜欢，因为它不方便发email。”

接下来的4年里，离开了盖茨的微软，仍然占据CES的中心舞台，鲍尔默努力地在CES上推销着必应bing和Windows手机。而他在微软的日常也只剩下兩件事，追赶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代。比如，他要用240亿美元收购Facebook，480亿美元收购雅虎，71亿美元收购诺基亚。

几个收购案中，只有诺基亚被微软成功拿下，但诺基亚自己还站在“着火的平台上”，又如何能帮助微软渡河。2012年CES上，诺基亚的位置有点不妙——它与柯达的展台相邻而设，偏居一隅。据说柯达是展览首日最早熄灯的展台，不到一周后柯达就申请破产了。这仿佛是某种征兆。

改朝换代的时候很快来了。微软宣布，2012年将是它在CES的绝响。此前，苹果市值已经超过它，2012年当年，谷歌市值也首此超越它。此后，谷歌微软开始拉锯，但苹果始终一骑绝尘。

CES不只是一个秀，更是宣示主权的斗场。垂暮的狮王终将被夺走领地。

那年微软的CES告别让许多人唏嘘不已，其中也包括今天百度总裁张亚勤，当时他还是微软全球资深副总裁。有人剪了个微软征战CES15年的纪念视频，他在下面依依不舍，“15年前，我第一次参加CES。”

鲍尔默离场也有点不情不愿。第二年CES，他在高通的开场演讲中又忍不住来客串，大力推销Windows Phone 8。他壮硕的身躯一路小跑上场，又匆忙下场，从喊出高通“Born Mobile（生于移动）”的口号到舞台上纯红色大背景，都让人不太适应。endprint

几个月后，鲍尔默也离开了奋斗了30多年的微软，因为被指责带领微软转型不力。此后，再想看到他情绪高昂地大喊大叫，只能在NBA洛杉矶快船队的赛场上。

告别CES，微软从此踏上了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新路，对手也变成了亚马逊。华尔街和客户都为这个转型点赞。几个月前，微软市值重返6000亿美元，吃瓜群众赶紧给盖茨算了一笔账，当年如果他不卖自家股票，这会的身价将是2900亿美元，而不是区区900亿美元。现在，微软的明珠是Azure云计算和Office365，连Windows都不再单独强调。CES的赞美对它就更不重要了。

缺了主角的移动秀场

微软退出，新贵来了，CES迎来了真正的移动互联时代。

“八成的人说，他們不能忍受没有移动互联的生活。”2013年，高通CEO保罗·雅各布斯接替微软和鲍尔默，站在CES揭幕舞台上说。这有点翻身做主的意思。小雅各布是个不折不扣的高帅富，老爸老雅各布是高通的创始人，读书读到博士，比起一众退学的硅谷CEO们，文化水平明显高上一大截。

高通做移动芯片不过是从1995年才开始的，在老大哥英特尔面前排不上号。但小雅各布运气不错，接班高通没多久就赶上了移动互联时代，凭着手上1万多个3G和4G的基础通信专利，趁英特尔在PC市场流连打盹时，迅速拿得了移动市场的头筹。

但无论如何，一家做芯片的公司到CES秀场打头阵，听起来有点怪怪的。苹果和谷歌呢？

要说51年的CES展，苹果缺席了50年。只在1992年，那位策划把乔布斯撵出苹果的前CEO约翰·斯库利参加了CES，发布掌上电脑Newton，但这个产品没撑过5年就终结了。苹果一向走高冷路线，“我们自己就是潮流”。零售店要当成艺术品精雕细琢去拿建筑大奖，乔布斯本人还是个完美主义者、神秘感创造者加强迫症晚期患者，不参加一个嘈杂、四处都是探秘者的电子展也能理解。

不过，苹果和乔布斯不参加，不代表小弟和高管不参加。观众还可以从现场苹果配件厂商和App身上找到苹果的存在感。而COS成投资人的苹果高管们也如一股暗流，涌动在拉斯维加斯各大展馆和酒店会议室内。

谷歌也一样，51年的CES，只有今年来了，这是为了跟它的对头亚马逊展开AI的贴身肉搏。在这之前，谷歌的安卓在开放移动生态上赢到没对手，犯不着来凑消费电子展的热闹。

移动互联两大阵营掌门人都不来，这是CES在移动时代最大的尴尬。

主角不在CES，芯片厂商被推上前来，高通当仁不让，喊出了“生而移动”的口号。就在2013年CES前的两个月，高通市值首超英特尔，怪不得它有了做开场演讲的底气。这届发言中，连Wintel联盟的老盟友微软也跑去高通的场子，说起来这都是英特尔的一把辛酸泪。

英特尔坐不住了。这位芯片大佬也极看重移动芯片，誓言要把这个领地夺过来，2014年就让自己的CEO科再奇登上CES揭幕演讲的舞台。此后3年，科再奇都没让过位。这也是英特尔和高通掰手腕的3年。

说起英特尔和高通打架颇有意思，互相盯着对方碗里——英特尔盯着高通的移动市场，高通伸手够英特尔的数据中心。有人点评这两家对决，“英特尔像大象，转身慢，但是一旦转过身来，就会有很强的惯性和影响力，而高通像羚羊，奔跑速度快，灵活，但遭遇阵地战，很可能打不过英特尔。”不过，得了CES秀场的大象，至今没有得到移动江山。

大象和羚羊掐架，偶尔还有乱入的。从华强北山寨机崛起的联发科在智能机时代有几年走位依然风骚，时不时放个大招，发个高端产品给高通帝国的地基松松土。但让小雅各布博士最头疼的可能还是苹果、三星和华为，这些有造芯能力的手机厂商如果都不用它的了，糟心不。

移动互联大战四年，看CES的人越来越闹心，厂商们都拿不出硬货。有人喊，CES已死，车厂不同意了，他们正以让人无法忽视的参展数量出现，上了头条。而CES的某个大馆越来越像法兰克福或底特律车展了。

AI网红来了

一年又一年。2016年，黑天鹅出现了。那年春天，谷歌拿出了100万美元，操办了李世石和阿尔法狗的世纪大对决。韩国棋手替李世石打抱不平，“奖金也太少了吧！”不过，100万美元的活动让多少年来坐冷板凳的人工智能一炮而红。这一炮还把做游戏显卡的英伟达送上了天。

人工智能有多火，英伟达就有多红。在阿尔法狗之后，深度学习简直成了倚天剑屠龙刀，天下英雄都想染指。而英伟达则携倚天剑号令天下。

当显卡公司英伟达摇身变成AI当红炸子鸡后，股价2年涨10倍，市值超越了麦当劳和IBM，破了千亿美元关口。比特币和区块链技术又给这场大火再添了把柴，前有果粉卖肾深夜排队买爱疯，现有拜GPU教抄着现金排队求显卡。于是，2017年CES，英伟达创始人黄仁勋当仁不让成了新的揭幕演讲者。

这位AI扛把子黄·浩南·仁勋个性很鲜明，除了没事喜欢在身上纹个社团logo，一到大场合就怼摩尔定律已死。他不能对不起网友给的称号——两弹元勋，他想跟世界谈谈了。“我就是AI时代的摩尔定律”。这比高通的“生而移动”还不能忍，科再奇选择怼回去，“我听到摩尔定律死亡的次数比什么都多，今天我要在这里向你们展示，摩尔定律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很旺盛。”他在黄仁勋揭幕演讲后说。

CES的车轮轰隆隆驶入2018年，雄鸡一声天下白。这一年成了AI和自动驾驶年。

AI的力量炸出了谷歌。2017年，亚马逊用生态武器没怎么费力就刷爆了CES，它的智能语音助手Alexa出现在了各大品牌的手机、冰箱、闹钟甚至垃圾桶上。谷歌坐不住了。今年跑出了自己的开发者大会，在赌城搭了展台，还在天上、地上、轨道车上布满谷歌logo，Google Assistant要与亚马逊打对台戏。可能太久没跑出主场，展台没配合好，一场冷雨把它浇停电了一天。endprint

但逛展的人不会耽误时间，无人驾驶的浪潮来了，就连停电也不能让它停止。

揭幕者又变回了英特尔CEO科再奇。英伟达黄教主表示不服，心机地在揭幕演讲前一晚，抢先举办了会前会，正面刚。而他的新发布让战火烧到了自动驾驶，这是个10万亿美元的市场。黄教主手上拿的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复杂的芯片，集成了90亿个晶体管，比地球上75亿的总人口还多。最后，两弹元勋拉来大众汽车CEO，“这个芯片，5级自动驾驶需要的计算能力都够了！”风头被压的英特尔只能凭借超现代的蒙特卡洛酒店的声光电酷炫表演来吸睛了，自动驾驶业务负责人坐着自动驾驶轿车登场，而CEO科再奇在一段会前录制的视频，更是把“无人车”开上了天。

从前在微软调教小冰的陆奇这次代表百度登场，连线国内，直播百度自动驾驶车在北京漆黑寒冷的早上围着百度大厦绕圈，还推出百度Apollo2.0系统。现场观众还能在百度自动驾驶舱前耷拉下眼皮佯装疲劳，让自动驾驶系统自动替换疲劳的司机。

商战的残酷可能就在于，没有人喊预备开始。有时候，除了眼前的对手，还要做好随时被拖进新战局的准备。在微软离开的这些年里，英特尔险些成了另一个微软，在移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两个时代都失了先机。现在大象回过神来，它毕竟熬死过巨人摩托罗拉。在AI和自动驾驶时代，它能不能熬走其他人，还要拭目以待。而在此时，另一個巨人的命运也颇为曲折。

“我还是皇帝”

2018年，中企已经摆出了要接管CES的架势。去年就有超三分之一的展商由中国军团包揽，而今年美国展商总数，已经抵不过中国深圳一地的参展商。有人说CES应该变为“China Electronics Show（中国电子展）”。还有人总结，国外的创新是精英式创新，而中国的创新是“群体加速创新”。CES就是中国群体创新的写照。

实际上，一位大佬已经在几年前做出了不太精准的预言。

“日本很领先，现在似乎有些失去力量。中国在努力追，但赶上韩国还要时间。”2012年，刚到古稀之年的三星帝国舵手李健熙，左右搭着两位女儿的手，带着太子李在镕，出现在CES上。他没再去看竞争对手索尼、LG，而是语出惊人。和任正非老爷子一样，李健熙也喜欢吓唬员工，时不时喊一些韩企三明治理论。这一次，他画风转了。

日企年迈，中企小弟弟尚未成气候，李健熙的话里流露出了三星帝国浓浓的王霸之气。

这让人回想起日系家电业曾经的辉煌。那时，有电子产品的地方就有日企。1991年，日本NHK拍摄的纪录片《电子立国——日本自传》开篇第一句话是：“继汽车之后，电子产品成了日本赚取外汇的又一大力干将。”在更远的第一届CES，大量日系企业参展被视作最大亮点。

但2008年CES可能是日系家电最后的余晖。松下在那一年租下了最大的展台，超过2000平方米，一台150英寸的等离子电视，打破了同为日系的夏普创下的108英寸记录，那相当于9台50英寸电视，被冷冷地挂在墙上俯视CES的众生。

4年后，2012年CES上，三星和韩国已成了电子产业的代名词。此前，它已掌管了韩国人从出生到坟墓的整个过程，李健熙在韩国出行能让总统低头开路。它的王霸之气已经要在全球电子产业崭露头角了。

不过，风水轮流转。李健熙豪言不到两年，突然中风，从此卧床不起，不知华为，无论OV。Note7一炸，三星市值两天凭空没了两百亿美元。太子李在镕又牵扯进朴总统闺蜜干政，惹来5年牢狱之灾。转眼间，三星还是三星，李家却不是李家了。

无论是精英式还是群体式，三星这次在美国、中国和日本企业面前推出了一面“墙”。这真是一堵墙，三星干脆把它命名为“the wall”。尺寸比10年前的松下略小3英寸，但模块化技术让它能变成更大的墙。这仿佛是三星帝国在咆哮——我，还是皇帝。

如果有面魔镜，提问谁能生产世界上最大的电视，2008年，答案是松下；到了2018年，答案变成了三星。十年沉浮，东亚三国电视厂商的审美始终没有跑偏，在追求大，更大，更更大的道路上从未走远。但这已经不重要。

因为，2018年，人工智能来了。Diss日本成了某种潮流，最新的梗是不要再追问日本为什么错过移动互联网了，因为他们马上要错过人工智能。盖茨离开十年后，CES还在拉斯维加斯，但一切都已变了。电子消费展马上要变成车展，却不见去年卖力吆喝的贾布斯身影。只有华为的余大嘴充满了愤怒，乔帮主没了，世界没了想象力，他很想他。

但涌动在各场馆的人潮都很乐观。他们已经习惯了：伟大的企业都有属于自己的年代，没有谁能也不必永立潮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