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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爱

2018-03-06胡桑

书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恰克洛伊双胞胎

胡桑

或许阿慕(Ammu)、艾斯沙(Estha)和她(瑞海儿,Rahel)都是最糟糕的逾越者。但不只是他们,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都打破了规则,都闯入禁区,都擅改了那些规定谁应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的律法,那些使祖母成为祖母、舅舅成为舅舅、母亲成为母亲、表姐成为表姐、果酱成为果酱、果冻成为果冻的律法。(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吴美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在迷宫般的小说《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的核心,印度小说家阿兰达蒂·洛伊(Arundhati Roy)安置了一张威严而残忍的、由“爱的律法”钩织而成的罗网,这张网一再地闪现于小说之中,成为进入小说核心的秘密通道。“爱的律法”既来自于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又来自于不合时宜的家族权力,也来自于游荡在后殖民地的阶级幽灵。当然,对于律法的逾越并没有让《微物之神》成为一部乏味的政治说教小说,反而让它在错综复杂而又清澈迷人的叙述中嵌入了撕心裂肺的现实力量和精神构型。因此,小说的叙述破碎不堪,却依然如星辰般绚丽,如泉流般温和,庞杂而丰盈,混杂着印度次大陆的花香、汗臭、乐音、暴雨、湍流、激情和困境。

《微物之神》有着错综复杂的叙事框架,大量场景穿梭在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九三年两个年份之间,各种回忆萦绕在这两个时间点上:去科钦(Cochin)看电影《音乐之声》,苏菲·默尔(Sophie Mol)的到来、溺水身亡和葬礼,果塔延(Kottayam)警察局里的审讯和殴打,阿慕的童年、婚姻和自杀。在一九六九年,那个庞大的家族生活在一起,然而马上面临分崩离析;在一九九三年,分崩离析后的家族遗留的两个孩子,异卵双胞胎艾斯沙(Estha)和瑞海儿(Rahel)又一次相聚,此时的故事发生地阿耶门连(Ayemenem)已物是人非,尽管如此,严酷的律法一仍其旧,横亘在这对纠缠于亲情与爱情之中的双胞胎。他们尽管在黑暗中相拥,然而,“他们是在偶然的机会中邂逅的陌生人”。(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吴美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下文引用均出自该版本)

他们的母亲阿慕早在二十三年前与其来自贱民阶层的恋人维鲁沙(Velutha)先后死去。她曾经借助婚姻逃离等级森严、死气沉沉的阿耶门连和家族,然而她的丈夫(在小说中是无名的)却虐待她和孩子们;后来她爱上了维鲁沙,然而他们的爱在各种阻力中走向了触目惊心的失败。小说在这里也许揭示了个体(精神)自由在当代印度的步履维艰。出生在印度,他们始终需要去面对、反抗那些障碍,那些有形和无形的狰狞律法。而正是阿慕对律法的挑战让这对异卵双胞胎分别了二十三年:艾斯沙被送往远在加尔各答的已再婚的父亲那里,瑞海儿则留在了阿耶门连的外祖父家。生离死别,在这部小说里获得了最耀眼的面目,对其根源的追问构成了小说最深刻的动机。

小说的叙事空间中充满层层区隔,正是这些区隔左右着小说人物的命运。英语与土著方言马拉亚拉姆语之间的对立状态揭示了空间和权力的差异性。英语代表理性、规则和秩序,马拉亚拉姆语代表想象、混乱和失序。双胞胎一再表达出对英语语汇的奇异想象,而他们的英语读写错误一再地被纠正。双胞胎的舅舅恰克(Chacko)毕业于牛津大学,与英国妻子离婚返回印度后,就跃居为“一家之主”。在他们家族的“天堂果菜腌制厂”,阿慕付出的劳动不少于恰克,然而恰克“总说那是‘我的工厂、‘我的凤梨、‘我的腌果菜。就法律而言,情况的确是如此,因为身为女儿的阿慕无权拥有财产。恰克告诉瑞海儿和艾斯沙,阿慕‘没有法律地位。恰克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仍然是我的。”同一个家庭内部却有着不同的权力空间:作为男性,恰克拥有无上的家族权力,而作为女性,阿慕在这一权力空间中一无所是。

恰克可以随意跨越各种边界,他自称马克思主义者,与工厂女工们无礼地调情。然而,阿慕与维鲁沙之间却隔着难以跨越的障碍。维鲁沙是一名“帕拉凡”(Paravan),来自贱民阶层,属于“不可碰触者”(Untouchable)。他身上充满了各种反讽:他的名字在马拉亚拉姆语(Malayalam)中意味着白色,实际上他的皮肤特别黑,这个名字让他的卑贱身份变得异常醒目;尽管他加入了基督教,其地位却一如既往地卑贱,天堂果菜腌制厂的工人们拒绝阿慕雇用他为木匠;一个生来就不幸的人,健硕的背上却有一块树叶状的胎记,被阿慕称为“幸运之叶”。

在阿慕眼里,维鲁沙“轮廓分明、强壮结实,一个泳者的身体,一个泳者和木匠的身体,一个以许多身体光亮剂擦亮的身体。他有高高的颧骨和一个突如其来的、露出白牙的微笑”。阿慕看到了晶莹的爱欲,维鲁沙也看到了。在爱欲诞生的时刻,历史和伦理的重压仿佛烟消云散。“在那短暂的时刻,维鲁沙抬头看,见到了他以前不曾见过的事情,见到了到当时为止一直被禁止进入的事物,被历史的护目镜弄模糊的事物。简单的事物。例如,他看到瑞海儿的母亲是一个女人。他看到她微笑时有深深的酒窝,看到在微笑自她眼中消失后许久,那酒窝依然停留在那儿。他看到她棕色的肩膀是浑圆的、坚实的、完美的,看到她的肩膀在闪闪发光,但是她的目光却望向别处。”在这一瞬间,身体成了自由的存在。然而,这只是短暂的幻觉,意欲获得解放的爱欲在小说构筑的权力空间里被迅速扼杀,因为他们的爱在严酷的现实中是被禁止的,“历史的恶魔回来要回他们,重新将他们裹在它古老的、布满疤痕的毛皮里,将他们拖回他们真正生活的所在。在那儿,爱的律法决定了谁应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困兽犹斗的维鲁沙求救于共产党,试图以激情的革命来颠覆各种身份和阶层组成的障碍,最终却惨烈地失败了,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被警察殴打致死。“他们是在为一个社会接种,使它能够免去一场暴动。”他不属于这个“社会”,他是给这个社会带来危险的例外者。

恰克在“阿耶门连房子”(Ayemenem House)中与女工们寻欢作乐,玛玛奇(Mammachi)将他的“爱”视为“男人的需要”,并在房子另设了入口,于是淫荡的关系成为正当的存在。这所房子承载着所有的家族和历史权力,它的具有东方韵味的迷宫般的花园由双胞胎的姑婆宝宝克加玛(Baby Kochamma)所营建。她由于爱上了穆利冈神父(Father Mulligan)而改宗天主教,卻并没有获得爱的回报,随后被送往美国学习园艺设计。这份爱因穆利冈的死而终结。然而她将受到压抑的爱恋转化成了对别的爱恋的仇恨。她诬告维鲁沙,将恋爱中的阿慕囚禁在阿耶门连房子。她痛恨相爱的双胞胎。endprint

阿慕和维鲁沙的住处之间有一条河流,在小说的结尾处,维鲁沙游过河流与阿慕相拥、亲吻、抚摸,“一个发光的女人向一个发光的男人敞开自己。她宽广而深邃,就像一条泛滥的河流。他在她的水上航行”。在拥抱之前,维鲁沙脑袋中一闪而过的却是:“我可能失去一切,我的工作、我的家人、我的生计,一切。”小说的残忍就在这里,作为“泳者”的维鲁沙最终并没有能够跨越这条河流。这是一条区隔的河流,一条区隔了身份和阶层的河流。他们两人却无视区隔而相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维鲁沙经常划着小船过河与阿慕幽会,然而在他父亲看来,这一举动属于碰触了不可碰触之爱。维鲁沙最终被陷害而遭受殴打致死。那条河流在小说中一再出现,似乎寄托了洛伊绵绵无尽的忧伤、愤怒和绝望。维鲁沙死后,阿慕随之自杀:“三十一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苏菲·默尔也是在这条河中溺死的。她的死亡一直幽灵般地盘旋在小说上空,激发了各种矛盾和人性的晦暗。

有一次,艾斯沙和瑞海儿趁着阿慕在午睡偷偷驾着小船来到了河对岸的维鲁沙家。溜回来后,阿慕默念,“她知道他是谁—失落之神,微物之神(the God of Loss, the God of Small Things)”。洛伊试图要告诉我们,在历史的旋涡里,许多卑微的人成了失落的人。这个“失落”的主题,更年轻的印度作家基兰·德赛(Kiran Desai)写过一部同样令人难以忘怀的小说—《继承失落的人》(The Inheritance of Loss)。

《微物之神》并非一部阐释“地方性知识”的小说,而是一部难以定义的伟大的文学作品,它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无法被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民族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概念所穷尽,当然也不能被印度这个政治地理空间所约束。它播撒出一堆错综芜杂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都折射着一个完整的世界,有着具体而微的面目、色彩、声音和气味。这是一部揭示边界、触摸边界以及企图用爱来超越边界的小说。在这部充满炫目碎片的小说中,边界无处不在,永恒存在:“边缘、边界、分界线和界限(Edges, Borders, Boundaries, Brinks and Limits)就像一群侏儒,在他们俩各自的脑中出现,有着长长的影子的小矮人,自‘模糊的末端巡视。”这些含混而残忍的边界凝视着小说里的人物和生活,它们等着被逾越,正在被逾越。就在这些边界上,栖居着被遮蔽、被伤害的卑微的人和事物。他们是神,却无力拯救自身。也许,爱就是渺小的事物,因为“律法”之类的宏大事物可怖而无从改变,因此人们,比如阿慕和维魯沙,艾斯沙和瑞海儿,只能“紧紧抓住渺小的事物”,祈求不被历史的洪流裹挟而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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