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金斯堡毒品书写的超越性研究
2018-03-06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张慧馨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张慧馨 彭 予
毒品在美国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 1926—1997)的创作中屡见不鲜。不过,诗歌评论界一般将金斯堡置于西方反文化的传统中,认为其作品中的毒品仅是其反叛生活的记录,而吸毒更是无利于其创作:由于滥用毒品,金斯堡的文学生涯戛然而止(Paglia 2003: 90);他的毒品诗歌作为个人心路历程的记录来讲的确很有意思,但作为诗歌来讲显然不符合文学标准(Schumacher 1992: 348);尽管《凯迪什集》(KaddishandOtherPoems,1961)收录了他众多的毒品诗,这些诗与此诗集中的其他诗比起来难免相形见绌(Tytell 1976: 233)。然而,如果我们对金斯堡诗歌中毒品的认识仅止于此,那么无异低估了毒品对其创作生涯所产生的重要性。事实上,“任何对金斯堡诗歌的探讨都必须考虑其吸毒的事实”(Simpson 1979: 66)。金斯堡创作黄金期的诗篇大都与毒品有关:要么源于毒品,在毒品的作用下而写;要么关于毒品,写的就是毒品。金斯堡虽然在实际写作《嚎叫》(“Howl”, 1955)时头脑清醒,“并没有借助于大麻(marijuana)、佩奥特碱(peyote)或者安非他明(amphetamine)”(Raskin 2004: 163)等使自己沉浸在幻觉中,但“毒品为金斯堡创作《嚎叫》开辟了一个内在的世界。佩奥特碱为整首诗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提供了素材”(Raskin 2004: 131);在创作《凯迪什》(“Kaddish”, 1961)时,他先吸食了吗啡(morphine)、安非他明,又注射了海洛因(heroin)和梅太德林(Methedrine)的混合物,之后还服了几片右旋安非他明(Dexedrine)(Miles 1989: 255-256)。直言之,毒品成就了他的诗歌,给了他创作的灵感,支撑了他的创作过程,是他诗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他对毒品的痴迷似乎是应然之举:“多数人生活穷困潦倒、单调乏味,因此哪怕是为了片刻的欢愉,也渴望逃离、超越自我……当人们无法通过拜神、读书或精神操练来超越自己,就会诉诸具有宗教意味的化学品来代替,比如现代西方社会中的酒精和毒品”(Huxely 1972: 49、53)。而毒品对金斯堡的重要性就在于,吸毒是其寻求超越的手段之一:通过毒品,金斯堡超越了自我意识,拓展了意识空间;超越了文学正统,降解了创作规范;超越了社会主流,带动了青年反叛。
一、初涉毒品:超越自我意识
金斯堡初涉毒品主要是由于他那个垮掉派的朋友圈。这个朋友圈实际上就是一个吸毒圈。圈里人分食毒品,分享毒品引发的精神体验。圈里人的作品无一没有涉及过毒品。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的《在路上》(OntheRoad, 1957)、威廉·巴罗斯(William Burroughs, 1914—1997)的《裸体午餐》(NakedLunch, 1959)等著作都记录过他们的吸毒经历。毒品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与创作(涵盖创作内容和创作形式)(Long 2005: 13)。吸毒往往被当作这个圈子反叛的标签。但是他们在吸毒之始并没有政治目的,更没有努力改变社会的愿望。这些垮掉派作家吸毒大多是在青少年时期,尚未初出茅庐,还谈不上肩负天下的使命感,主要进行“个人化探索”(Miles 1989: 73)。
毒品就是金斯堡进行个人化探索的手段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他“将毒品当作了打开心灵深处那些未知奥秘的钥匙” (摩根 2012: 158)。对这个未知的秘密的探索首先就是对布莱克幻觉(the Blake vision)的追寻。1948年夏的一天,金斯堡感到百无聊赖时读起了英国前浪漫派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诗,冥冥中仿佛听到布莱克从遥远的时空朗诵《啊!向日葵》(“Ah! Sunflower”)。这种幻觉虽仅持续数日,但对他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即使在生命晚期,这还令他心驰神往。正是这份执着的信念使他痴迷于再现布莱克幻觉。但是由于他无法通过正常的自我意识活动来再现,就不得不借助于外在力量,而他依托的力量就是毒品。他希望通过吸毒来再次实现在布莱克幻象中获得的精神之旅,即“向内在宇宙出发的旅行”(夏皮罗2014: 159),以超越通常行为,从截然不同的角度来看待现实。
二战使美国成了最大的受益国,然而,表面的繁华却掩盖不了四伏的危机:麦卡锡主义肆虐、冷战思维滋生、种族歧视严重、消费主义盛行……处处雷池,人人自危。这就是德国哲学家奥斯沃德·斯潘勒(Oswald Spengler)眼里的“西方的衰落”。衰落是精神性的,加剧了人性异化,对人的心理造成沉重的压抑感。马尔库塞就此指出,压抑使快乐原则受制于现实原则,压制了人的社会生存、生物生存、本能结构。(马尔库塞 2012: 3)在压抑下,人的意识被普遍禁锢,循规蹈矩成了时代的症候。但摆脱压抑、释放爱欲的暗流也在蠢蠢涌动。金斯堡就代表了暗流中的一支,而且来势汹涌。
金斯堡继承布莱克衣钵,光大了预言传统,认为诗人有责任展示出人类灵魂深底的潜意识,也就是人类原有的、却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意识,即“受习惯、事务、过度活动和政治焦虑这些陈规所限而抑制的感觉”(Ginsberg 2000: 69-70)。“毒品就是释放被限制的意识的工具,同时也是恢复被压抑的意识的工具”。(Lardas 2001: 100)因为毒品的刺激可以让人产生暂时的精神狂喜,获得欣快体验,达到超越理性控制的迷狂状态,从而摆脱周遭的压抑。在《笑气》(“Laughing Gas”, 1958)中,金斯堡就表达了自己超越自我意识的愿望:“走出宇宙/通过一氧化二氮/迷醉大脑意识。”(Ginsberg 2006: 197)“笑气”学名是一氧化二氮,是牙科治疗中普遍使用的止痛剂。金斯堡在一次治疗牙痛时,无意中发现笑气还可以改变意识,让人忘却痛苦,而他正希望通过毒品“迷醉大脑”,麻痹自我。在《乙醚》(“Aether”, 1960)中,他更为大胆,呼唤“一切所有的意识的/爆炸”(Ginsberg 2006: 253),企图将旧有的意识毁灭,开拓一片新的意识天地。在毒品的作用下,他仿佛超越了自我意识,驱除了束缚意识的“莫洛克”(Moloch),拓展了意识空间,对于存在有了新的看法。
首先,毒品似乎能让金斯堡亲身体验甚至超越死亡。自童年起,金斯堡就十分惧怕死亡,但吸毒后曾声称自己“不再被死亡焦虑所困扰”(Ginsberg 2000: 71)。雅黑(yagé)就是这样一款神奇的毒品。雅黑是产于南美洲的一种具有致幻作用的藤,也叫“死藤水”(ayahuasca)。他和最初介绍他吸毒的巴罗斯合写了《雅黑书信集》(TheYageLetters, 1963),以书信的方式讲述了他们对雅黑的寻找。二人都承认雅黑让他们疼痛、呕吐,如同真死。如此一来,幻觉中的死亡代替了肉体的死亡,他对死亡的态度也因此发生了些许改观。《答复》(“The Reply”, 1960)即为金斯堡在雅黑的作用下创作的一首诗。在诗中他说自己可以假装死亡不存在,还幻想找个地方,躲避死神的造访,但转念又说自己实际上无法避免死亡,死亡就是宿命,与其说每日为其东躲西藏,不如泰然处之。在《终结》(“The End”, 1960)一诗中,他已能坦然面对死亡,说自己会接受一切。通过吸食毒品,金斯堡好似对上帝有了重新的认识。早年,金斯堡的宗教信仰既非基督教也非犹太教,但他一直在寻觅可以使灵魂寄居的宗教。在毒品引发的精神之旅中,他恰似与上帝融为一体。在《麦角酸》(“Lysergic Acid”, 1959)中,他的幻觉是自己与上帝关系和谐,自己好像就是上帝。在《魔力颂》(“Magic Psalm”, 1960)中,他犹如看到了上帝。当他说“用上帝的性侵犯我的身体吧”(Ginsberg 2006: 263),实际上是祈求上帝能够进入他的灵魂吞噬他。与上帝合一让他能更好地理解上帝。毒品也让金斯堡重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超越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使他“渴望和女人恋爱、生孩子”(Miles 1989: 266)。在毒品的作用下,他在幻觉中实现了自我身份的转换,以幻觉中的他者代替了现实中的主体。这让他能以全新的方式感知自己的身体,使其获得重生。这同时也说明对金斯堡而言吸毒是一种避世行为,意即通过逃避芜杂的此在而进入幻念中的乌托邦。毒品还消弭了诗人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在金斯堡所有涉毒诗中,《漫游威尔士》(“Wales Visitation”, 1967)最具华兹华斯式的浪漫主义情怀。全诗如梦似幻,复制了LSD (麦角酸酰二乙胺,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的缩写)引发的幻觉之旅。可以看到,他不再孤立于自然之外,而是物我合一,获得超验性的存在。“我躺下任由山边的湿风拂卷胡须,/闻着湿漉漉的草地味,沁人心扉,/尝下紫罗兰的花瓣,清香怡情——/人都变得那么平和,那么包容……”(Ginsberg 2006: 489)。全诗笔调都是如此流畅幽婉,应情应景。由此,LSD不仅愉悦了诗人的肌体,也净化了诗人的灵魂。
不难发现,毒品在一定程度上使金斯堡达到了自己所追寻的“布莱克幻觉”。通过幻觉想象,金斯堡进入了自我所希冀的幻觉意境,由此短暂地逃离了自我原有的意识,从而对死亡、上帝、性别、自然都有了崭新的认识。
二、书写毒品:超越文学正统
正是由于金斯堡幻想毒品可以助其寻求超越,他有意识地在诗中大量描述自己以及垮掉派的毒品人生。在早期诗《佩特森》(“Paterson”, 1949)中,他毫无遮拦地炫耀着自己的毒品生活。后来的《嚎叫》更是前进一步:第一部分就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这一代“精英”的吸毒生活:他们“穿行于黑人街区为了注射一针愤怒的毒品……坐在漆黑一片的冷水公寓中飘飘然吸着烟……带着大麻的快感从拉雷多回到纽约”(Ginsberg 2006: 134)。对毒品如此肆无忌惮的描写在其诗作中比比皆是。他对个人经历的关注与艾略特引领的文学主流格格不入。艾略特认为写诗要恪守“客观对应物”“非个性化”;新批评派更是将这种理念细化,以张力、反讽、含混等诗歌的内在特质作为评价好诗的标准。但金斯堡不仅要张扬自我,还引进了毒品这类禁忌意象。这无疑是对文学主流的超越。因此,金斯堡很少戴着面具舞蹈;他的诗是透明的、清澈的。这从他对毒品那种不加掩饰的态度上可见一斑。于他而言,毒品就是一个显性的存在,吸毒就是他的生存方式。为此,很多诗都直接以毒品名为诗名,除了前文提到的《笑气》《乙醚》《麦角酸》,还有《大麻注解》(“Marijuana Notation”, 1951)、《墨斯卡灵》(“Mescaline”, 1959)等诗。他从未为毒品隐瞒过什么。尽管有很多诗歌隐喻性地提及毒品,但他使用的也都是毒品的俚语、行话。
金斯堡在自己的毒品诗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充当了毒品的代言人,向读者传达毒品带来的幻觉体验。“速度”(speed)在其幻觉体验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德勒兹、加塔利(2010: 400)认为,“从根本上说,所有的毒品都涉及到速度,涉及到速度的变化。”安非他明的俚语就是速度;安非他明和海洛因的混合物被称为“速度球”(speedball);很多吸毒者想通过毒品达到的“嗨”(high),实际上就是毒品给个人意识带来的速度变化(夏皮罗 2014: 116-120)。而金斯堡的创作就强调了毒品经验的瞬间感,是对速度的研究,涉及吸毒导致的、对时间的感知:加快、变慢、停止。(Mortenson 2012: 164)金斯堡曾试验过十几种毒品。每种毒品都有各自的功效,都会导致不同的速度。比如说,大麻属于抑制剂,对大脑有抑制作用,让人感觉钟表走慢了,好似时间延长了,因此更容易让人关注过程;安非他明属于兴奋剂,对头脑有兴奋作用,让人感觉时间缩短了,好像时间都用光了,因此更容易带来一种急迫感。(Mortenson 2012: 168-172)总体而言,兴奋剂类的毒品(包括安非他明、墨斯卡灵等)属动,抑制剂类的毒品(包括大麻、海洛因、吗啡等)属静;当兴奋剂掺杂了抑制剂,则动静兼得。
具体到金斯堡的创作过程中,速度感主要是指其意识流转的速度。他得益于布勒东(André Breton, 1896—1966)的“自动写作”(automatic writing),又十分认同凯鲁亚克的“即兴写作”(spontaneous writing),并提出了自己的写作理念——“初念佳想”(first thought, best thought)。其实这些都避免了理性的羁绊,是对非理性直觉的坚持。他反对精雕细琢式的创作,希望创作时能一挥而就(尽管在实践中他有时也会反复修改作品)。而毒品(尤指兴奋剂类毒品)恰恰可以起到催化剂的作用。很多毒品会刺激大脑的神经中枢系统,在情绪低迷时帮助他振奋精神,在创作过程中有助于他持续地集中注意力。在创作《凯迪什》时,他将吗啡和甲基安非他明(meta-amphetamine)混合在一起。这使他可以从头天早晨6点一直写到次日晚上10点。(Tytell 1976: 235)可见,正是在毒品的作用下,他才可以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时刻处于亢奋状态以随时捕捉那可能转瞬即逝的灵感。
毒品带来的速度感直接影响到诗歌的语言表现。金斯堡很多诗的行文方式都带有毒品作用的印迹。毒品的影响有时是即时的,即服用毒品后立即写作;有时是长期的,即写作时没有吸毒,但却复现了曾经吸毒的体验。(Long 2005: 218)《在阿波黎奈尔的墓前》(“At Apollinaire’s Grave”,1958)是在可以带来时间减慢感觉的吗啡的作用下写的,因而整首诗节奏舒缓,应和了墓地的死寂。《嚎叫》则语言凝练、意象集中、节奏迅捷。这是意识高度集中的结果,与诗人复现可以带来时间变快感觉的墨斯卡灵体验相关。与《嚎叫》一样给人急转直下速度感的是《佩特森》。诗人如狄俄尼索斯(Dionysus)附体,疯狂咆哮:“血流涌出我的肚子肩膀/恐怖而又狂喜中淹没了城市,翻滚着/便道和高速公路/泥沼、森林、钻井旁的树上/悬挂着我的血肉和骨头。”(Ginsberg 2006: 48-49)如此超现实的幻景也唯有连绵不绝的、非正常的、高速的意识活动才能截获。《凯迪什》则一改挽诗的风格,情感大起大伏。其复杂的情感要是用单一的节奏则很难驾驭,因而就需要用不同的节奏捕获不同的情感。得到的效果就是“形式是内容的延伸”。全诗张弛有度,节奏忽快忽慢,这是因为诗人在创作此诗时既注射了吗啡也注射了安非他明。节奏加快的诗行传递出愤怒、绝望等极端的情绪,与安非他明带来的时间变快的感觉相关;节奏舒缓的诗行传递出同情、怀念等哀思,与吗啡带来的时间变慢的感觉相关。金斯堡借鉴奥尔森(Charles Olson)的“抛射诗体”(projective verse),以呼吸为单元来切分诗行,此诗就突出地显示其“韵律基于与呼吸模式相匹配的节奏上……而呼吸模式正是受毒品左右” (Long 2005: 167)。
毒品还提高了金斯堡对艺术的感知力,对于诗人探索新的艺术形式来讲也有一定作用。他的创作理念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毒品的作用下被发现的,比如有一次他在欣赏塞尚的水彩画前吸了大麻,然后才发现了正常意识所难以发现的美感,那就是将两种对比强烈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制造出来的空间感。这与大麻带来的时间变慢的感觉相关,因为这可以使他更加关注过程,更容易发现搭配的断裂美。他把这种技巧挪用到诗歌创作上,将其称为“眼球弹踢”(eyeball kicks)(Miles 1989: 97),意即把从未组合在一起的词拼贴在一起组成新的意象。这类似于巴罗斯所倡导的“剪辑法”(cut-up)。《嚎叫》中的“氢自动唱机”(hydrogen jukebox)、《魔力颂》中的“通灵西红柿”(a psychic tomato)等等都受这种技巧的影响。这种拼贴出来的“新感性”(马尔库塞语),虽说蹩脚,却带来了审美“震惊”(本雅明语)。反映到诗体风格上,很多毒品诗呈现出来的也是碎片的拼贴之物。线性结构不见,逻辑结构混乱,超现实主义色彩浓厚。这是由于服用毒品后幻觉快速闪现,在一个意识尚未完全展开时就导向了另一个意识,如是捡拾下来的只是意识的片段。《乙醚》这首诗漫无边际。很多诗行看起来就像是路边张贴的一个个广告牌,让人来不及回味。
可见,就金斯堡参与以及表达毒品经验的方式而言,除其实际的吸毒行为之外,引人注目的方式就是对诗歌创作方式的改变。从对创作速度的改变到对艺术感知力的增强,金斯堡把毒品当作实现超越文学主流的方法之一,并取得了自己想要达到的创作目的。他对文学创作中“速度”的关注和他提出的“眼球弹踢”的创作理念无一不加入了当时的先锋话语,并深刻影响到20世纪后半叶美国后现代诗歌创作对过程的强调和对拼贴技巧的使用。
三、宣扬毒品:超越社会主流
在由吸毒引发幻觉并进而刺激创作这点上,金斯堡并不是急先锋,之前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等都曾褒赞毒品(主要是鸦片),并写下了受毒品影响的作品。金斯堡饱读他们的著作,受益匪浅。他在《大麻注解》中就曾赞美了波德莱尔在吸毒后进入的飘飘欲仙的状态,希望自己能像波德莱尔那样通过毒品远离尘世的烦恼,在幻觉中归入沉静。但与这些浪漫派先师相比,他的不同之处在于:在20世纪前毒品只是普通的药物,对创作的影响只限于美学层面;但在二战后的美国毒品已被列为非法,因而它的作用已经从美学层面延伸到政治层面。(Alvarez 2001: 779-786)
金斯堡对毒品的政治作用的认识是从60年代开始的。在50年代他对毒品的兴趣主要因为毒品使他进入布莱克幻觉从而提升创造力,而在60年代他对毒品的兴趣扩展到更广阔的意义,即他把毒品视为可以改变公众意识的政治手段。(Boon 2002: 261)在60年代金斯堡成为一个迷幻超越主义者(psychedelic transcendentalist),自认为改变社会成员的意识可以促使社会的改变,还标榜自己为美国革命之父。(Lardas 2001: 249)对于这一时期及其以后的金斯堡而言,诗歌是媒介,毒品是手段,政治则是目的。他将毒品寓于文字,勇于冲破当时的政治气候,发表自己的政治宣言。在美国谈毒色变的大背景下,他对毒品的坚持超越了当时的社会主流,带动了青年反叛,在反文化运动中“引发了20世纪60年代的精神爆炸”(Paglia 2003: 84)。
金斯堡认为面对人口激增、原子弹威胁等越来越复杂的新变化,必须依赖新的意识体系,而不是老的意识体系的翻版。(Ginsberg 2000: 101)因此,他心中有一个宏伟的目标,就是将个人意识拓展成公众意识,将个人体验转换成公众体验。在他实现政治雄心的过程中,有一个人不容忽视。那就是被金斯堡称为“美国意识的英雄”(Ginsberg 2000: 110)的提摩西·里尔利(Timothy Leary)。正是和他一起,金斯堡开展了一场“幻觉革命”(psychedelic revolution)(Schumacher 1992: 347)。说是幻觉革命,其阈限已远远超越了幻觉。里尔利为幻觉革命提出的口号是“兴奋吧、迷醉吧、放弃吧”(turn on, tune in and drop out)(夏皮罗 2014: 158),旨在通过毒品改变人的心理,进而实现政治变革。在幻觉革命中,最重要的两种毒品是大麻和LSD。大麻的别称是“草”(weed)、“大自然”(mother nature)。这表明它是一种天然的有机物质,对于那些想要心醉神迷又拒绝饮用苏打汽水等人造品的人来讲是不错的选择。(Paglia 2003: 88)因此,金斯堡曾在美国参议院等场所号召大麻合法化,以砸碎工业文明下的精神桎梏。对于LSD,金斯堡更是寄予了厚望。在他看来,LSD威力之大堪比“原子弹”。不同之处在于,原子弹可以摧毁地球,而LSD却可以拯救人类,可以帮助人们克服恐惧、减少敌意,为下一代创造一个不那么机械以及不被冷战意识所统摄的环境。(Ginsberg 2000: 73)金斯堡把毒品看成世界和平的化身,他觉得吸毒后“将更少发动战争,而世界也会少了很多不幸”(摩根2012: 163),“人与人之间也不再心存芥蒂,人类与世界能暂时和平共依”(Paglia 2003: 84)。从前文所述的毒品造成的速度感可以推断,金斯堡的和平思想与毒品具有减缓时间的作用不无相关。
金斯堡还把幻觉革命当成实现美国民主的机会。他将政府对大麻的禁令上升到种族歧视的高度,因为黑人普遍吸食大麻,所以“法律限制吸食大麻就是政府不自觉的、难以启齿的抑制黑人权利的手段”(Ginsberg 2000: 97)。他甚至认为导致黑人吸毒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美国政府。他们只是被动的毒品消费者,为消费主义所奴役。另外,他们吸毒是企图用极端的方式来抗议毒品的源头——政府。于是《嚎叫》中就有了这样的诗行:“用烟头在胳膊上烫出烟花来抗议资本主义的毒品烟霾”(Ginsberg 2006: 135)。他清醒地看到所谓的毒品威胁并不由毒品本身导致,而是由美国政府制造。政府的禁令造成了普通民众对毒品的恐惧。这种恐惧就是“国家幻觉”(Ginsberg 2000: 82),即幻想毒品是威胁。他还幽默地说道,美国财政部所宣传的大麻威胁是出于职业兴趣。如果不这样宣传,这个部门的人就会失业;因此,所谓的大麻威胁实际上就是一场大麻骗局(Ginsberg 2000: 89)。确实,毒品既有药性,又有毒性。然而,美国政府只把它称为毒品,仅强调了其毒性的一面,却置药性于无声。依德里达之见,“本质上讲,并没有毒品……毒品的概念并不科学,这一概念建立在道德或政治标准上:它本身承担了规范和禁忌的含义,容不得描述或证明——它就是一道法令,一种术语。”(Derrida 2003: 20)换言之,毒品是一个文化符号,实质上就是一种在政治主宰下的话语霸权的体现。反过来讲,吸毒行为构成了对话语霸权的颠覆与解构。故此,当美国政府在渲染毒品的毒性时,金斯堡却在为毒品的药性布道。他还适时地把毒品作为宣传垮掉派的工具,因为“毒品有可能帮助改变大众意识,是介绍垮掉派生活理念的方法,这种生活理念就是随心所欲、性开放、文学真实、精神解放”(Miles 1989: 274)。无形中,宣传毒品就成了为垮掉派做广告的商业推广。
可以看出,金斯堡不是一个孤立的、只关心自我的诗人。他的吸毒行为以及希望以吸毒来进行诗歌创作的愿望逐步拓展成了个人的政治抱负。在金斯堡的政治愿景中,首先需要改变的是公众意识。这是因为只有将普通民众从错误意识的深渊中唤醒,才有可能使其参与到抵制消费社会、政府,继而实现民主、和平的行动中来。而金斯堡认为实现公众意识改变的核心力量即为“毒品”——由吸毒引发的“幻觉革命”。
四、反思毒品:超越的局限性
从对自我意识的超越到文学正统的超越再到社会主流的超越,金斯堡的超越不断升级,外延逐步扩大。这说明毒品于金斯堡而言已远非一个诗歌意象所能指代,而是融入其诗歌书写的肌理。金斯堡毒品书写蕴涵着自身对超越的孜孜追求。然而,尽管金斯堡曾大肆宣扬毒品,把毒品当作寻求超越之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摆脱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去以身试毒,甚至鼓励他人吸毒。事实上,即便是金斯堡自己,也没有把毒品当作毕生的追求。他曾清醒地意识到毒品对其身体有害,甚至导致他年少秃顶。在《麦角酸》中,他就这样感喟道,“镜中的我的脸啊,头发稀疏,血管丝丝暴露……我就是个魔鬼”(Ginsberg 2006: 239)。写这首诗时,他仅仅32岁。不难想象,一个处在壮年的人看到自己未老先衰时内心的悲凉。而当他看到他的幻觉革命不仅没有对现实起到改良的作用,还造成很多人滥用毒品时,他也颇感尴尬。为此,他曾试图解释道,那些滥用毒品的行为纯属误用他的意图,因为不是所有的毒品都能担当实现政治变革的重任,他也不支持吸食各种毒品。“在硬毒品(hard drugs)和软毒品(soft drugs)之间,上瘾毒品(如海洛因和安非他明)和非上瘾毒品(如大麻和LSD)之间,他都仔细区分。”(Schumacher 1992: 543)他认为人们可以去吸食软毒品、非上瘾毒品,因为这些好比天然的食物。这说明他本人已经怀疑毒品是否能够实现政治变革的目的。
正因毒品对健康的伤害和毒品对青年反叛运动的误导,金斯堡最终放弃了毒品。1963年,金斯堡在去东京的列车上写下《改变:京都—东京列车随感》(“The Change: Kyoto-Tokyo Express”,1963)一诗。这是诗人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因为诗人想寻求的改变就是从靠吸毒寻求幻觉转向靠佛教探求内心。诗人个人的转变以及日后垮掉派运动的衰落无疑反证了以毒品寻求超越的局限性。而自金斯堡之后,虽然西方文学界中还有一些作家求助于毒品寻求超越,但再也没有掀起毒品文学的高潮。这些无一不在说明,毒品带来的超越只是一种幻觉,幻象中的乌托邦只能给人暂时的慰藉,永远不会对现实有丝毫的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