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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空间与身份认同:《慈悲》中的文化记忆形式

2018-03-06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文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莉娜印第安雅各布

四川外国语大学 周 权

记忆是人之为人的一个重要标志,它甚至“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性现象”(冯亚琳等 2013: 1)。近年来,国内外学界掀起了从社会文化学维度研究记忆的热潮,但记忆研究范畴的这一转向(从脑生理学和心理学转向社会文化学)却并非晚近的事。早在20世纪20年代,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2002: 82-87)便首次提出了记忆的社会建构性,即集体记忆:“我们的记忆,特别是最早的记忆,确实是属于我们的记忆”。60年后,德国古埃及学家扬·阿斯曼(Jan Assmann)(2015: 46)在细化了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之后,提出了“文化记忆”的概念,并指出,“文化记忆通过文字或非文字性的、已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发挥作用”。此后,其妻子英美文学教授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2016)又进一步探讨了文字、图像、身体与地点等主要的文化记忆媒介。值得指出的是,文化记忆研究不仅强调记忆的建构特性,而且还重点关注记忆借助不同的媒介对个体和集体认同产生的影响。文化记忆“成了建立个人和集体身份认同的关键”(Antze & Lambek 1997: 7)。作为文化记忆的一种对象和媒介,文学与文化记忆存在着多种交会。(冯亚琳 2017: 54)目前,文化记忆理论也被“越来越广泛地应用到文学研究当中”(陈俊松 2016: 162)。而流散文学,作为文学的特殊组成部分,因为其核心主题之一便是流散个体/群体与文化母体之间复杂而微妙的认同关系,与文化记忆有着更为天然的联系。

作为一部优秀的流散文学作品,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慈悲》(AMercy)[注]目前该小说仅有一个中译本,即胡允桓译的《恩惠》。国内学者论及该小说时大多使用《慈悲》这一题目。本文采取《慈悲》这一题名,但所有引文均出自胡允桓译本,后文仅标出页码,不复赘述。自2008年面世以来,受到了文学评论界广泛且持久的关注。目前,研究该小说的中外文献已有百余篇,研究视角涉及生态女性主义、黑人女性主义、创伤、叙事、母爱、伦理、身体政治、精神分析等多个层面。(隋红升 2017: 94)细读该作后,我们不难发现,《慈悲》可谓一张由数个流散人物的个体交流记忆编织而成的民族文化记忆之网。遗憾的是,目前涉及该小说中记忆的研究成果寥若晨星。尚必武(2011a: 87)指出,小说《慈悲》“就是受伤者们记忆的产物”,并重点分析了佛罗伦斯及其母亲通过叙述治疗创伤的过程。毋庸置疑,该文证明了“回忆的基本结构就是叙述”这一记忆研究的重要观点(冯亚琳 2017: 50),但其研究对象仅限于黑人女性,而忽略了其他种族的流散人物记忆。笔者认为,其他流散人物的记忆问题同样值得研究,因为“《慈悲》不是一部普通意义上线性思维的小说,这部小说是一个多角度多思维的立体式故事,里面的每一位人物都是主角”(雷蕾 2017: 25)。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这些流散人物之间相互交错、呼应参照的回忆之网,才使得对该小说的意义阐释成为可能。一方面,《慈悲》中各流散人物的交流记忆是其个体身份认同的基础,因为“作为个体人的自我存在的标志是有记忆, 记忆之链把过去之‘我’与现在之‘我’连接起来, 构成一个稳固的自我”(张德明 2001: 11-12)。更为重要的是,从宏观层面上来说,个体记忆隐含着一个“大我”集体的民族文化记忆。即是说,莫里森通过精心构思流散人物的回忆之网,钩沉或修正了被主流社会遮蔽或粉饰的流散族裔的民族经历和历史。基于此,本文拟借助阿斯曼夫妇的文化记忆相关理论,通过文本细读,梳理出该作品中建立在空间维度上的建筑、文字以及身体等三种文化记忆形式,并探讨它们各自的展演与小说中分别代表白人、黑人和印第安土著的三位流散人物的个人身份认同及其民族文化记忆建构之间的密切关系。

一、雅各布的豪宅:早期殖民者的世俗纪念碑

《慈悲》中的一个核心物理空间是欧洲白人农场主雅各布生前力排众议坚持修建的一栋双层豪宅。该豪宅对于雅各布的家庭而言没有实际用途,其存在的意义更多地在于作为个体记忆和文化记忆载体的象征层面。作为早期殖民者,雅各布建造的这一座毫无实际用途的豪宅其实是他为自己建立的一块世俗纪念碑,体现了他的价值取向和身份认同。豪宅这个特殊的空间架构不仅是雅各布交流记忆的外化之物。更为重要的是,该空间意象凝聚了整个早期欧洲白人殖民者群体的殖民文化记忆。

雅各布决意修建豪宅的想法萌生于其个体交流记忆。个体交流记忆存在于个体回忆过去事物的实践之中。(韦尔策 2007: 4)雅各布对于豪宅的全部交流记忆与其外出经商的经历密切相连。在一次外出收债时,雅各布对欠债人的庄园朱伯里奥庄园羡慕不已:

雅各布上了三级砖阶后又折了回来,然后转身打量这栋宅邸,啧啧称赞。两扇宽大的窗户,每扇至少有二十四个窗格,位于门的两侧。宽阔的二楼另有五扇窗户,以迎接在雾气上方闪耀的阳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住宅。他所认识的最富有的人们也只是用木头——而非砖——来建造房子,而且他们建的都是些钉板房,根本用不上这样高大的立柱——它们更适用于议会大厦。

(15)

不难发现,莫里森在此采用了人物的内部视角来描述朱伯里奥庄园。庄园的两层结构及其建筑风格和恢宏气势让雅各布首先想到的是肃穆庄严的议会大厦而非宜居的住宅。此时的雅各布不大认同庄园主夫妇的生活方式,甚至颇为反感,因为他认为他们舒适安逸的生活是以对黑人奴隶的残酷统治和剥削为前提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时此刻,这种价值观念上的差异却丝毫没能影响到雅各布对该豪宅的艳羡。甚至在离开庄园时,雅各布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羡慕起那宅邸、大门和篱墙……他还认识到——这倒不是第一次——分隔他们的只是事物,而不是血统或品行。所以,要是在他自家的草地上筑起这样牢固的篱墙围住府邸该有多好啊?要是在不那么遥远的未来,在他自己的地产上盖起一栋那么大的住宅又如何呢?

(28-29)

从雅各布离开朱伯里奥庄园那一刻起,其心中已然萌发的关于社会等级的意识得到了加强和巩固,即物质,尤其是一个人所拥有的物质,才是区分人类社会等级的根源。这种价值观念的萌生和稳固不仅从侧面反映了雅各布对于朱伯里奥庄园深刻的记忆,更为其后来不顾一切反对、不遗余力地修建豪宅埋下了伏笔。

雅各布对朱伯里奥庄园牢固的个人交流记忆引发了其作为美洲大陆早期殖民者对于物质、名声以及存在价值的潜在渴望,而这种强烈的渴望便被外化在雅各布仿照朱伯里奥庄园为自己修建的豪宅之上。初到新大陆的几年里,雅各布与妻子瑞贝卡双宿双飞,离群索居,与购买来的土著女孩莉娜、被收留的黑白混血儿索罗以及作为抵债用的黑人女孩佛罗伦斯一起过着自给自足的农场生活。但“随着三个儿子的夭折和岁月的流逝,雅各布逐渐确信,农场可以持续但无利可图。他开始经商与外出”(96)。这正是其价值观和身份认同发生变化的转折点。每次外出回家,他都会给妻子瑞贝卡带回一些对于农场生活而言不切实际的物件,比如银质茶具、陶瓷尿壶、精美发梳、花边衣领、丝绸和镶银边的镜子等。“此时的雅各布和其他奴隶主已经没有区别,有的只是对奴隶残忍、对财富有无尽的占有欲”(刘霞敏、杨绍梁 2013: 48)。最终,雅各布决定按照朱伯里奥庄园的设计为自己修建一座同样雄伟的豪宅,“一栋既不适合农场主,甚至也不适合商人,而是与一名乡绅相匹配的宅子”(97)。显然,这座豪宅的出现是雅各布早期个人交流记忆的外化。个人交流记忆源自个体日常生活,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人们只有通过客观外化之物才能将其持久固定下来。白人殖民者对于物质、商品的渴望驱使他们漂洋过海,而对价值以及声望的诉求让他们竭力使个体交流记忆转化为保存时间更为久远的文化记忆。这种观点在雅各布与妻子讨论是否需要修建豪华府邸的争执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

“我们不需要另一栋住宅,”她对他说,“至少肯定用不着这种规模的。”她当时正在给他刮脸,刮完时她说。

“需要并不是原因,老婆。”

“那什么才是原因呢,请问? ”瑞贝卡清理掉刀片上的最后一团肥皂沫。

“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留下了什么。”

“雅各布,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的名声。”

“瞧着吧。”他从她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下巴,“我会有的。”

(98)

雅各布在没有任何继承人的情况下还坚持修建一栋豪宅,其根源就在于他把男人的存在价值证明等同于身后所留之物。雅各布对身后之物如此重视,反映的其实是白人男性殖民者对记忆永恒的终极向往,而记忆唯有外化于物才能被相对久远地固定下来。尽管其妻子瑞贝卡认为人的存在价值应该在于其名声,不过虚无缥缈的名声在本质上与所留之物一样,都是记忆的延续,传达的都是主体希望不被后世遗忘的美好愿望。作为记忆的隐喻,雅各布的豪宅隐含着欧洲殖民者对于远离欧洲大陆、开拓蛮荒之地的特殊经历的永久纪念。从这个意义上讲,雅各布的豪宅超越了个人交流记忆的有限范围,从而上升为欧洲白人殖民者的文化记忆载体。此处的建筑空间被符号化了,成了“可供记忆附着的象征物”(扬·阿斯曼 2015: 46),即文化记忆的形式。雅各布的豪宅无异于一座保存着白人殖民文化的世俗纪念碑。

二、佛罗伦斯的文字:黑人女性经历的铭文

如果说雅各布不惜一切代价修建一座华而不实的豪宅是为了给作为上帝选民而前往美洲大陆开疆拓土的早期殖民者树立一块丰碑的话,那么作为雅各布所有物的黑人女孩佛罗伦斯在该豪宅内部刻写创伤经历的做法则是在白人殖民者的文化记忆内部嵌入一段具有颠覆性的、属于黑人女性集体的文化记忆。这种文化记忆的形式便是文字。“文字的出现无疑为交流记忆(沟通记忆)成为文化记忆提供了条件”(金寿福 2017: 38)。佛罗伦斯通过刻字将其个人交流记忆转化为代表黑人女性群体集体经验的文化记忆。

莫里森对佛罗伦斯创伤记忆的展现方式可谓匠心独具。小说奇数章节的内容主要为佛罗伦斯对其幼时被母亲“抛弃”,在雅各布农场的生活,成年后坠入情网以及而后被爱人抛弃等生活片段的回忆。但是,当读者阅读到小说倒数第二章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回忆内容其实是佛罗伦斯用手指甲刻在雅各布新建豪宅的地板和墙壁上的文字:“这间房子里没有更多空地了。这些话把地板铺满了。从现在起,你将站着听我述说。墙壁制造了麻烦,因为灯光太弱,照不到。我用一只手拿着灯,另一只手刻字。”(176)因此,小说人物佛罗伦斯以文字(刻字)这种特殊的记录方式参与了小说内容的建构。莫里森之所以选择让佛罗伦斯通过文字的形式进行回忆、讲述创伤经历,其主要原因是“在所有用来保存伦理经验的固定形式中,文字是一种最基本的实现手段”(聂珍钊 2010: 14)。不仅如此,刻字留下的痕迹相对于在纸上书写留下的痕迹更为深刻,因为“印迹作为文字的扩展形式,无一不凸显刻入的特点,因此具有固定性和不可消除性”(冯亚琳 2017: 51)。莫里森的巧妙构思传达出了她对文字在建构黑人女性记忆中的重要作用的看重。借用“传记的模式,以及沉思和自白的文体”(尚必武2011b: 20), 《慈悲》牢固地保存了作为黑人女性代表的佛罗伦斯关于黑人奴隶、种族歧视以及由此引发的残酷母爱和痛苦爱情经历等个体交流记忆。

佛罗伦斯在雅各布豪宅内部刻入其记忆的过程,也是她实现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雅各布的豪宅是佛罗伦斯创伤记忆的载体。通过将其创伤经历在建筑空间内诉诸文字,佛罗伦斯内心的困惑和苦闷得到了极大的宣泄,其精神空间似乎也像该建筑的框架一样得到了建构。佛罗伦斯书写的载体并非传统的纸张等平面物体,而是一个三维空间架构,其刻入创伤记忆的过程与房间的空间结构是一致的,具有一定的空间顺序:从地板到四周的墙壁最后到门边。因此,佛罗伦斯的身份认同之旅,即刻写个体创伤记忆的时间过程被空间化了,从而更具立体感。闭门之时便是佛罗伦斯记忆外化完成之时,同时也标志着其身份认同的最终建立:“瞧见没?你是对的,悯哈妹(葡语中的妈妈——引者注)也是。我变野了,可我还是佛罗伦斯。从头到脚。不被原谅。不要怜悯,我的爱。却不要。听到我了吗?奴隶。自由。我延续着。”(177)在完成自己的创伤记忆讲述之后,佛罗伦斯大胆而自信地承认了她作为黑人奴隶的身份。她不再需要别人的同情,不再纠结于童年为母所弃以及成年后被爱人抛弃的经历。佛罗伦斯的个人认同最终得以实现。

佛罗伦斯通过刻字外化个人交流记忆的终极目标却是旨在向更大的读者群揭露这段令人不寒而栗的黑人女性记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会读我的诉说。你读这个世界,却不读这些诉说的文字。你不知道怎么读。也许有一天你能学会。真学会了,就再到这座农场来,把你做的那扇大门上的蛇分开,走进这座又大又让人敬畏的宅子,爬上楼梯,在大白天进到这间说话的屋子里。”(176-177)表面上看,佛罗伦斯述说的对象似乎是无情抛弃她的黑人铁匠。但值得注意的是,佛罗伦斯该过程中从未提及铁匠的名字等能够确定身份的称谓,而一直使用的是第二人称You。“在英语中,you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称代词,它不仅模糊了性别、年龄、国籍、种族之间的界限,而且模糊了单数与复数之间的界限,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是 you 所指称的对象。”(尚必武2011b: 21)毫无疑问,佛罗伦斯刻字不仅仅是为了宣泄个人情感、建构自我。更重要的是,她的经历具有普遍性,代表着整个美洲大陆黑人女性的群体记忆渴望为更多的读者知晓。因此,佛罗伦斯在雅各布豪宅内部刻下的个体交流记忆折射出了黑人女性群体的集体记忆。这些文字成了黑人女性经历的铭文,是一种具有刻入性质的文化记忆形式。

三、莉娜的身体:印第安土著文化的载体

雅各布和佛罗伦斯的身份认同是建立在作为其交流记忆和种族文化记忆外化载体的豪宅和文字之上的。而作为北美大陆的真正主人,印第安土著女孩莉娜则创造了另外一种将印第安土著文化记忆牢固保存的特殊方法,即以身体空间作为记忆的媒介,通过其创造性的行为仪式般演绎着印第安土著的文化记忆,即“述行”。“述行”一词包含了表演和行动两个基本成分。因此,它具有身体特性。这不难理解,表演和实践只能在主体的身体参与之下才能得以实现。而“述行的这种以身体为媒介的演示特征与当下的密切关联使得它和回忆有着天然的联系”(冯亚琳等 2013: 267)。《慈悲》中,莉娜即是通过“述行”将印第安土著文化记忆写入身体并长久保存的。

莉娜对土著文化记忆加以操演的基础是其交流记忆中尚存的印第安土著文化精髓,其独特性主要体现为人与自然的有机融合。这种和谐的自然观首先表现在印第安土著对待土地的态度之中。他们认为土地是神圣的,不容玷污的。这与欧洲殖民者把土地视为私有财产并对其进行大肆掠夺开采的行径形成强烈的对比。欧洲殖民者“会无休无止地圈地……毁坏土壤,玷污圣地……他们从大地的灵魂中挣脱出来,一味地购买土地,像所有孤儿一样不知满足”(59)。“与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白人文化不同的是,印第安土著文化不把土地视为谋生的手段或财富之源,而是将其当作真正自我加以崇敬”(Allen 1980: 191)。印第安人对土地的崇拜和认同强化了他们对人类与自然界中动植物血缘关系的深信不疑。正如肯尼斯·林肯(Kenneth Lincoln) (1983: 8)所言:“对印第安人来说,部落意味着一个家庭、氏族、社区、与大自然交流的仪式,以及将所有生物都视为智性和力量的化身。”在小说中,山毛榉树这一意象多次出现,莉娜一直将它们视为亲密朋友,对其倾诉心中的苦闷。因此,莉娜对主人雅各布为了建造一幢完全没有必要的豪宅而大肆砍伐树木的行为颇为费解,也极其不满。在莉娜的眼中,雅各布新修的住宅“扭曲了阳光,牺牲了五十棵树”(47),破坏了大自然,进入这个空间让她“仿佛进入了被诅咒的世界”(55)。除了植物之外,动物也是莉娜倾诉的对象。莉娜“成为自然界中又一活跃的事物……她和飞鸟叽叽喳喳地交谈,对松鼠说话,给奶牛唱歌”(53)。在印第安土著眼中,动物、植物与人类“同为大地之子,都有着一样的精神实质。印第安自然观对众生一体的独特理念使得动物同样具有了值得仿效的道德品质和智慧修养,也造就了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生存模式”(方丹2016: 95)。莉娜与动植物反复交谈即体现了“述行”的两个方面,即行动本身之中就包含着表演。向动植物倾诉心声这一行为可以理解为莉娜的一种表演,她把自己视为大自然中的一员,模仿飞禽走兽,既表达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又身体力行地操演着“天人合一”的印第安土著文化核心元素。

除了演绎和谐自然观之外,莉娜还以一种极富创造性的方式将个体交流记忆造型为文化记忆并加以保存。这种特殊的创造意义方式便是糅合策略:

……她决定将母亲在极度痛苦地死去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拼凑起来,以使自己变得强大。依靠记忆和自己的才智,她把被忽略的习俗胡乱攒积在一起,把欧洲医术和本族医术,把经文和口头传说相结合,回想起或创造出蕴含于事物当中的意义。换言之,就是找到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方式。

(53)

拉森(Svend Erik Larsen)把流散个体或集体的回忆行为称之为“怀旧”(nostalgia),并将其分为两大类,即保存性怀旧(restorative nostalgia)和反思性怀旧(reflective nostalgia)。在反思性怀旧中,流散者打破传统,对其进行重组,把新的元素整合到新的环境之中,并抛弃其他的记忆。如此一来,就有效地将传统和记忆(无论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再语境化(re-contextualize)……反思性怀旧是充分利用现有的资源在新的文化中重塑自我,以避免被吞没。

(Yu 2016: 5)

莉娜将印第安土著文化糅合在欧洲殖民文化中的行为,既是为了在欧洲白人殖民者的主宰下获得生存,同时也是对印第安土著文化的认同,更是为了在绝境中将土著文化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永久地保存下来,因为“通过追忆过去获得集体归属感的个体能继续传承文化、创造文化,进一步巩固文化记忆在群体中的影响”(唐建南 2012: 91)。

莉娜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赋予印第安文化碎片新的意义并通过日常操演使其上升为文化记忆得以保存。“记忆在这里不是对业已终结、因此成了静态的过去的归档和储存,而是被理解成述行过程,对其对象进行建构、演示、再演示,其间不断进行更改,并在此过程中形成回忆新的模式和媒介。”(冯亚琳等 2013: 267)实际上,莉娜的交流记忆外化最终走向的是身体空间,外化的记忆回归身体,成为一种被植入身体行为中的文化记忆。

流散人物的交流记忆借空间性的载体外化上升为文化记忆得以延续,是莫里森在小说《慈悲》中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作为欧洲白人殖民者的代表,雅各布修建的豪宅体现了其认同的欧洲白人殖民文化,并试图通过物化殖民者群体记忆以保其永久;而黑人女性佛罗伦斯用指甲在雅各布修建的世俗纪念碑中刻画的一段段刻骨铭心的创伤记忆,折射出了黑人女性群体的文化记忆,是对殖民文化记忆的反驳和抵抗;印第安土著莉娜则终将印第安土著文化精髓通过操演写进身体空间,实现了土著文化记忆的身体化。在《慈悲》中,莫里森“超越了种族界限”(王守仁、吴新云2009: 35),关注了早期美洲大陆上白人、黑人和印第安土著等流散族群的文化记忆问题,传达了对记忆与空间、个人身份以及民族文化身份之间微妙关系的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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