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愚与许渊冲翻译策略的选择对比
——以李商隐诗中文化负载词的翻译为例
2018-03-06张颖
张 颖
(山西省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运城 044000)
李商隐和杜牧并称为“小李杜”,是唐代晚期颇有代表性的诗人。其诗作影响深远,风格独特。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比比皆是,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等等。
李商隐的诗(以下简称为“李诗”),承袭了屈原离骚的艺术风格,以缥缈奇特的神话传说和美人香草式的比托手法,烘云托月地渲染了意境,模糊了真实与虚幻间的边界,隐晦了诗人不能明示于人的种种情感悲叹、人生感怀和仕途坎坷,极富艺术性和创造性,将七律诗推上了一个高峰,成为晚唐诗坛上凄艳华美的一朵奇葩。由于李诗独特的艺术概括性,不拘泥于一人一事的摹写,着力于意境的渲染,因此,历代学者对李诗的理解多有分歧[1],给李诗的翻译者也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许渊冲和刘若愚,作为中国古诗词外译的两位成就卓越的大家,译作无论从数量还是从艺术高度上来说,都少有望其项背者。对于李商隐的诗,两人也均有上乘译作。但两人在翻译过程中,采用了明显不同的翻译策略。现将两位大家的译作进行对照,以了解二人的翻译策略和初衷。
一、许渊冲和刘若愚关于李商隐诗的译作对照
(一)《锦瑟》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许渊冲的译作(以下简称为“许译”)中,“沧海”和“蓝田”作为海和山的意象被省略,原作的空间感被压缩。当“庄生”和“望帝”也被省略掉后,历史跨度和神话传说之间虚实交映的审美张力明显也被削弱了。许译作品流畅清晰,通晓性得到了最好的体现,但同时也牺牲了原文中的诗意空间。
对于“蓝田”“庄生”“望帝”这些汉语文化负载词,刘若愚在其译作(以下简称为“刘译”)中,均采用了直译,为“Indigo Mountain”“Master Chuang”“Emperor Wang”[2]。文化负载词的出现,明显增加了译文读者的阅读难度。
许译中,译者借用西方美人鱼“mermaid”的形象,引入以海为背景的故事,与原文中涉及但未明写的鲛人传说相对应,增加了译作的艺术感染力。
“一篇《锦瑟》无人解”,原诗高度融合了华美的感官体验、复杂难言的情感、追忆往事的理智以及虚幻与现实相伴的想象。[3]关于题目《锦瑟》,两位译者不约而同地用“Zither”来表述中国特有的乐器“瑟”。而对于“瑟”前面的修饰词,刘译为“Ornamented Zither”,而许译为“Sad Zither”。Sad一词,不仅让瑟的华美之感消失,似乎也限制了译文读者理解和联想的空间,将原文中的复杂心境,窄化为唯一的情绪——“悲伤”。
作为诗词的翻译,许译中“strings”与“springs”;“butterfly”与“cry”;“eyes”与“vaporize”;“again”与“then”[4],极其难得地呈现出了音韵对仗的语言形式美,非刘译所能表达。
(二)以两首《无题》诗中出现的文化负载词为例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诗中的“蓬山”,指的是蓬莱仙境。而“刘郎”,是传说中东汉时的刘晨,入天台山采药,遇到仙女,留居山中,半年后返家,后又复进山求见仙女,仙女已不可寻。[5]
刘译中,蓬山被直译为“Peng Mountains”[6];许译中,蓬山被译为通指的“仙山”——“fairy mountains”或“three fairy hills”[7]。原诗中的“刘郎”,在刘译中被译作“Young Liu”;而许译中,则没有这一形象。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刘郎”是作为天人相隔、寻恋人而不得的形象出现的,少了“刘郎”这一形象的连接,直接将前文的爱情主题与后文的“仙山”联系在一起,似乎略显突兀,没有给读者足够的信息铺垫。
汉语中的“万”,从古至今一直都是最常用的表示多的数量词,简洁而夸张。但在英语以“thousand”“million”“billion”“trillion”为计数单位的体系中,刘译“ten thousand”的表述方式似乎太过写实且累赘,而许译的“farther off”,则忽略掉了虚指的数量,简洁了许多。
(三)《夜雨寄北》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两位译者对“寄北”一词有不同理解,许译为“to a Friend in the North”(给北方的朋友)[8],而刘译为“Lines to Be Sent Home”(寄给家人)[9]。译者对原文的不同理解,直接呈现于译文中。
这首诗短短二十八个字,但“巴山夜雨”四字却重复了两次,这在中国古诗词中是极为罕见的,虽重复但又妥帖自然,其也成为了中国文人的一种情怀和心绪,甚至吴贻弓导演的电影都原封不动地以此为名。许译中将巴山译为“western hills”(西山),略掉了地理和气象的信息锚定,也略掉了文化意义上的文本锚定,抛弃了与源语中其他文本的相互连接和印证,使得诗作的审美意义单薄浅化了许多。而刘译,再一次采用直译的策略,译为“Pa Mountains”。当译文读者接触到更多的中国文本时,刘译的文化负载词“Pa Mountains”或许能帮助读者进行更准确的文本链接。
“西窗”,刘译为“by the west window”,而许译则直接省略了“西”,仅译为“by window side”,这也略掉了汉语文化中“西窗”所对应的黄昏、愁绪、寂寥、冷清等延伸意义。
但在译文的流畅明了和语言的韵律美方面,许译则明显高于刘译。许译中“know”和“flow”押韵,“light”和“night”押韵,极富语言形式美感。
二、许渊冲和刘若愚翻译李商隐诗中文化负载词的策略讨论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到,两位译者不同的翻译策略通过对“锦瑟”“庄生”“望帝”“蓝田”“刘郎”“蓬山”“巴山”“西窗”等具有特定文化内涵意义的词语的处理来体现。
讨论之前,这里先引入文化负载词的概念。“文化负载词语(culture-loaded words)是指标志某种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词、词组和习语。这些词汇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积累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的活动方式。”[10]其集中反映或表达了某一民族风俗习惯、气质情感、历史典故、思维模式、价值取向、宗教心态等特有事物。源语中抽象的或具体的涉及植物动物、生活物品、风俗习惯,或文化信仰等方面的词语,“在译入语中可能是一种不同的甚至完全未知的概念”[11]。这样的差别,无疑会造成译者的翻译困境和译文读者的理解障碍。
文化负载词传递的信息量较密集,因此,其在特定的上下文中构成了推理语言信息的文化语境。阅读翻译作品时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原文中耳熟能详的词语,由于缺乏相关背景知识和文化语境,在译文中则变得模棱两可。
从两位译者对文化负载词的翻译上,我们可以看到,许渊冲先生更倾向于采用“浅化”和“归化”的策略,以增加译文的流畅明了和音韵美。但一旦译入语中有相似或相近的文化语境时,许先生会抓住机会,及时借用译入语的意境,力图创造出“更优”的新文本。而刘若愚先生对于文化负载词,则采用“音译”“直译”等异化策略,这无疑增加了译文的理解难度。但从文化交流和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这一策略有利于原作中的文化负载词与源语中的其他文本相对接,避免了信息的碎片化,可以帮助译文读者后续进行更深入的文化探讨和学习,也有利于汉语文化负载词以一种文化符号的形式独立地存在于译入语语境中。
三、二人不同的翻译策略选择探因
许渊冲和刘若愚二人不同的译作风格,源于不同的翻译策略选择。探究二人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方向,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两位译者选择不同翻译策略的原因。
(一)两人的生活经历对其翻译策略选择的影响
许渊冲(1921-2017),生于江西南昌。西南联大毕业生,二战中曾为陈纳德上校率领的美国志愿空军第一大队担任翻译,1948-1951年留学巴黎大学,后为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从事文学翻译长达六十余年,译作涵盖中、英、法等语种,主要集中于中国古诗英译,提出了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12]
刘若愚(1926-1986),原籍北京,1948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西语系,1952年获英国布里斯多大学硕士学位,入英籍,后又转入美籍。曾在英国伦敦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匹兹堡大学、芝加哥大学任教,1967年后任教于美国斯坦福大学,1969-1975年任职该校亚洲语言学系主任,1977年任职该校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教授。[13]
军队翻译的实际工作,使许渊冲更关注译作晓畅明了,将文学美感和语言流畅性放在翻译的首位。
而比较文学和语言学的研究经历,则让刘若愚更执著于语言形式和文化背景差异带来的信息碰撞与交流。
(二)两人的研究侧重对其翻译策略选择的影响
许渊冲多是对文学作品进行翻译与传播,曾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和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其英文译著主要有Romance of Western Bower(《西厢记》)、300Song Lyrics(《宋词三百首》)、Book of Poetry(《诗经》)、Song of the Imortals(《中国古诗词六百首》)、Elegies of the South(《楚辞》)、Golden Treasury of Chinese Poetry from Han to Sui(《汉魏六朝诗一百五十首》)、Golden Treasury of Yuan,Ming ,Qing Poetry(《元明清诗一百五十首》)、300 Tang Poems(《唐诗三百首》)和Gem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新编千家诗》)。翻译理论方面的著作有《翻译的艺术》《中诗英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文学翻译谈》等。[14]
而刘若愚致力于中西诗学理论比较研究,更侧重于对中国文学创作的阐释,主要有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中国诗学》)、The Chinese Knight Errant(《中国之侠》)、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Ninth-century Baroque Chinese poet(《李商隐的诗》)、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北宋六人词家》)、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中国文学理论》、Essentials of Chinese Literature Art and The Interlingual Critical:Interpreting Chinese Poetry(《中国文学艺术精华》)、The Interlingual Critic(《语际批评家》)、Language—Paradox—Poetics: A Chinese Perspective(《语言·悖论·诗学》)等八部英文专著。[15]
从二人的研究侧重看,许渊冲侧重于对文学作品或作品集的完整翻译,以富于文学美感而著称。译作的流畅度和译文读者的接受认可程度,即如何让读者“知之乐之好之”,是译者重点考虑的选项。而刘若愚在翻译时,更侧重于从理论角度对中国传统文学进行阐释和概括,以合并同类项的方式对中国传统文化符号进行例证和差异对比,向外文读者介绍中国特有的文学现象,比如:文学符号“侠”、元代戏剧、晚唐社会背景与诗人、北宋词人的风格与流派,等等。这使得他将文学符号的层层展开和剖析作为第一要务,译作语言的流畅性次之。
(三)从译者本人对自己人生和学术经历的概括看其翻译策略选择
许渊冲足以傲视群侪的是“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对中华文学诗词的对外推介成就极大。其“三美”“三化”“三之”理论(以“音美形美意美”为原则,以“深化等化浅化”为手法,让读者“知之乐之好之”为目的[16]),为后来的翻译者提供了实践经验指导。
许渊冲译作以“美”为原则,以读者的“知之乐之好之”为目的,归化的翻译策略更有利于其在译入语中创造新的语言形式美和意境美,能够更好地达成译者与读者之间的文本沟通。
刘若愚在《乙巳(1966)卅九初度率成二章》诗中坦陈心境:“去国离家十六年,难移旧调上新弦。中原游艺真已矣,异域听歌只索然。彩笔如椽空入梦,乡愁如雾渐弥天。茕茕怅望东风里,乱世偷生敢自怜。应还浪迹易经年,怕遇芳时动管弦。落落生平谁识者,茫茫身世自凄然。寸心冷暖都由性,万事乘除欲问天。蜗舍燕巢堪托命,笑他长铗乞人怜。”[17]
“乡愁”“异域”“怅望”的心情,视中国诗学为“长铗”的珍惜,以“蜗舍”“燕巢”来“托命”的文化坚持,或许正是刘若愚在域外学术研究中更加珍视中华文化表达的深层心理背景。直译汉语文化负载词的策略选择,即是思乡之情的一种表达。本诗中引用的“蜗舍”“燕巢”,正出自于李商隐的诗作——《自喜》。
四、结论
许渊冲和刘若愚两位大家对李商隐诗作的翻译,似乎给我们呈现出了一种太极图式的差异对照。
生活在国内的译者,似乎更愿意用一种归化的翻译手法,来增加译作的流畅通晓性,拓宽译作的受众范围,因而会有意识地省略或浅化一些汉语文化中特有的文化形象和文化符号,以与译文的读者达成一种更顺畅明了的文本沟通。同时,以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度,在另一种语言体系中,构建了新的诗歌音韵之美。
而长期生活在海外的译者,或许是由于思乡之情,或许是身处外语大环境中更珍视自身的文化独特性,或许是由于长期生活在外语环境中,有更大的勇气来试探译入语读者对于译文“异质感”的宽容度,因而在翻译过程中,更愿意以一种异化的翻译手法,来展示中国文化的特色之美。所以翻译文化负载词时,更倾向于采用直译的方式,展示文化负载词的引申喻意,不惜因此而增加译文读者的理解难度。
虽然正如Robert Frost所说:“翻译之后,诗歌消失了。”但笔者相信,不同的译者凭借着对本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深厚情感,多角度、多层次、各有侧重地译介唐诗,其音韵、意象、气度之美,终将再次绽放于越来越多的外文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