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注音解經”之内涵析論
2018-03-06洪博升
洪博升
江聲(1721—1799)《尚書集注音疏》(以下簡稱《集注音疏》)為清代《尚書》學之先導,對《尚書》注解有篳路藍縷之功。江氏治《尚書》,從其自云“年三十五,師事同郡惠松崖先生。見先生所著《古文尚書考》,始知古文及孔《傳》皆晋時妄人偽作,於是搜集漢儒之説,以注二十九篇”[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清經解》本,第3册,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2976頁。按:《尚書集注音疏》除《皇清經解》本外,尚有乾隆五十八年近市居刻本,即《續修四庫全書》本與日本名古屋大學所藏十二卷本。近市居刻本全以篆體書寫,而《皇清經解》本則書以楷體。為求方便閲讀,本文引《集注音疏》之文,皆據《清經解》本。,知其《書》學實淵源於其師惠棟。蓋吴派治經典範由惠棟確立後,江聲、余蕭客繼之,今欲考吴派學術源流,必由惠、江始。尤其江聲乃承繼其師惠棟對偽《古文尚書》所做之辨偽工作,進而重新對《尚書》注解詮釋,足當清代“吴派”《尚書》學之代表。
江氏作《集注音疏》,形式上採用自注自疏之方式,即“集注”衆説,並自“疏”以融會訓解、疏通注解來源,發明《尚書》經義。又其書既以“音疏”為名,自亦重“音”。《集注音疏》“尚書亼(集)注音疏卷一”下自疏:
字有數誼(義),則彼此異音,初學難辨,為之反切,以發明之[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清經解》本,第2976頁。。
謂字有數義,而讀音也隨義之不同而異(即“音隨義轉”),恐初學難以辨識,因此江氏對這些難辨之字,標示反切,故名為“音”。值得注意者,江氏此言雖為不同字義之音標示反切,但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尚書》經文之“字義”與“字音”之關係。换言之,在標明反切的同時,除了使讀者瞭解經、注之字如何讀外,同時也可理解字義。江氏此種做法,顯然仿陸德明《經典釋文》例,並為經、注標注音讀。其於字音反切,用“某某反”,不用“切”字,亦仿陸氏例。因此,檢江氏於“注”“疏”中除標注反切外,又多有“正其音讀”“依……(某)讀”“某字音讀當如某”“音義皆同”“音義皆别”“音同義别”等語,即欲藉音讀以發明該字之義。本文即從《集注音疏》中,列舉江氏標明音讀之方式内涵,觀其闡述經義之解經特色。
一、標示反切,闡明音義關聯
在《集注音疏》中,江氏對一字而有數義、數音者,恐讀者不明其讀,故於正文經字或注文下標示反切,此種方式於全書隨處可見。然江氏標示反切,依性質可分為:(一)單純標明讀音;(二)標明讀音兼涉字義。
(一)標明讀音類
(二)標明讀音兼涉字義類
此乃《集注音疏》以音解經最重要之解經方式,江氏對此多有説解,以下舉數例説明。如《集注音疏·堯典》“欽明文思安安”下,江氏自標反切云:“文,巫云反;安,乙雁反”,並自注云:
又自疏云:
《後漢書·馮衍列傳》衍《顯志賦》曰:“思唐虞之晏晏兮。”唐章懷太子賢《注》引《尚書考靈燿》曰:“放勳欽明,文思晏晏。”又《弟五倫列傳》《注》引《考靈燿》曰:“堯文晏晏。”又《陳寵列傳》《注》引《考靈燿》曰:“堯聰明文晏晏。”《考靈燿》是《尚書緯》,其文卽《尚書》文,故云思或為,安安讀當為晏晏,當从彼文晏晏誼也。《左傳》安孺子,《漢書·古今人表》作晏孺子,古安、晏字同,此文安安誼實為晏晏也。
從江氏自疏可知,漢人引《尚書》多作“晏晏”,知“安”“晏”古通,故云“安安讀當為晏晏”;所謂“讀當為”者,即假借。“晏晏”,為“寛容覆載”之義,因此江氏於經字下標示“安,乙雁反”,意以鄭《注》為準,讀為“晏”,而非“安”。
又如同篇“夤賓出日”下,江氏云:“夤,弋真反,今本作寅。丁度《集韻》引此下經‘夤淺内日’,夤字从夕。以彼况此,知此亦當作夤也。賓,必刃反。”並自注云:
賓讀曰儐,導也。鄭康成曰:“夤賓出日,謂春分朝日。”朝,直佋反[注]同上,第2979頁。。
並自疏云:
云“賓,讀曰儐”者,古“儐”字輒通用“賓”,若《周禮·司儀職》“賓亦如之”“賓之如初之儀”,鄭《注》皆云:“賓當為儐。”又此經下文“賓于四門”,鄭《注》亦以“賓”為“儐”,此經“賓”字誼亦然也。“儐,導”,《説文·人部》文。《史記》録《尚書》輒以故訓代經文,於此文云“敬道出日”,是“夤賓”當訓“敬導”也。……按馬融注《周官》、韋昭注《國語》皆云:“天子以春分朝日。”朝之言朝,言出日則是朝矣。下言“日中”則是春分,故鄭云“謂春分朝日”。
今本《尚書》作“寅賓出日”,江氏據丁度《集韻》改作“夤”。而“賓”,江氏據《周禮·司儀職》之鄭《注》讀為“儐”,謂“賓”“儐”可通。又另據《説文·人部》“儐,導”以及《史記》“敬道出日”,謂“賓”當訓為“導”。由此可知,江氏標“賓”之讀音為“必刃反”,意為此“賓”當作動詞,“讀曰儐”,所謂“讀曰”者,亦通其假借。此外,江氏引鄭康成曰:“夤賓出日,謂春分朝日。”引馬融注《周官》、韋昭注《國語》皆云:“天子以春分朝日。”謂此“朝”作動詞用,意為“祭日”也。“朝”有知母、澄母二讀,於今音則為陰平、陽平之異,江氏於注下云:“朝,直佋反”者,讀陽平,作為動詞,即提點讀者此字之義。
此外,又有標明切語,辨析舊解之非,而當讀為某音某義者,如《集注音疏·堯典》“宅堣夷曰崵谷”下,江氏自注云:“舊解宅為凥,今文宅皆為度,宅、度字同,讀當从度。”[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清經解》本,第2979頁。於此注下云:“凥,君魚反,俗作居,音誼皆非矣。度,代洛反。”並自疏云:
江氏首先從《漢石經》《周禮·縫人》鄭《注》所引經文,推論《堯典》“△堣夷”“△西,曰昧谷”“△南交”“△朔方”之“△”,今文皆作“度”。又指出“宅”“度”二字可通,於經典有據,並謂不從舊解“宅,凥”之訓者,乃因四子(羲仲、羲叔、和仲、和叔)為天地之官,當在京師以觀天時曆法,不宜遠處四方,故不從舊解(即偽孔《傳》),而轉“宅”為“度”,解為“測度”。按:“宅”與“度”兩者同為定母鐸部,屬雙聲叠韻,故可通。江氏從《今文尚書》、漢代典籍所載,認為此“宅”應為“度”,故謂:舊解“宅”作“凥”(俗作居),無論“音”或“義”皆非,即音義均當作“度”(測度之意)。
從以上舉例,大抵可知江氏於字下標示反切,乃明音讀並兼明字義。除此之外,檢《集注音疏》之反切下,江氏更設“音義皆同”“音同義别”“音義皆别”等術語,以辨别字音字義,由此可知江氏治《尚書》,對於經字音義考索之重視。以下就此三類舉例説明之。
1.“音義皆同”類,如《集注音疏·堯典》“釆章百姓,百姓昭明”下云:
又如同篇“鳥獸毛毨”下,標音:“毨,息沇反”,並自注云:“毨,讀若選。仲秋,鳥獸毛盛,可選取以為器用。”[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清經解》本,第2981頁。並自疏云:
此用《説文·毛部》誼也。毨之為言,誼取毛盛,可選取,故讀若“選”,謂音誼皆同“選”也。
檢《説文》“毨”:“仲秋,鳥獸毛盛,可選取以為器用。从毛先聲。讀若選。”可知江氏全用《説文》之義。而江氏解釋“毨”讀若“選”,乃取“毛盛,可選取以為器用”之義,故謂音誼皆同“選”。而江氏於“毨”下標音“息沇反”者,即明此字即用《説文》之訓。
2.“音同義别”類,如《集注音疏·堯典》“湯湯鴻水方割,潒潒褱山襄陵,浩浩滔天”下云:
湯,式陽反。鴻,今通作洪,兹从古。潒,徒朖反,今通作蕩。褱,俗混作懷,音同誼别[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清經解》本,第2982頁。。
並自注云:“褱,俠。”又於注下標明讀音:“俠,矦夾反。”觀今本《堯典》此句作“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江氏認為今本作“懷”者非,故改作“褱”。按:《説文》“懷”:“念思也。从心褱聲。”若將此意用於《堯典》經文,顯然不符合經義,故江氏轉從“褱”。《説文》“褱”云:“俠也。从衣眔聲。”段《注》云:“俠當作夾,轉寫之誤。《亦部》曰‘夾,盜竊褱物也。从亦,有所持。俗謂蔽人俾夾是也。’腋有所持,褱藏之義也。在衣曰褱,在手曰握。今人用懷挾字,古作褱夾。”[注]許慎撰,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卷八上,臺北:臺灣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8年,第396頁。知用腋下夾藏物品為“褱”,引申有包圍之意。值得注意者,段《注》指出“今人用懷挾字,古作褱夾”,又《説文》“懷”下段《注》云:“古文又多假懷為褱者。”是“懷”可假借為“褱”,但江氏治經則必取本字,故不用“懷”,而云:“褱,俗混作懷,音同誼别。”
3.“音義皆别”類,如《集注音疏·堯典》“帝曰:吁!静言庸韋,象龔滔天”,江氏云:“《説文》云:‘韋,相背也。’然則韋背字不从辶,今通作違,非也。”又自注云:“静言,巧言也;韋,衺辟也。”[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清經解》本,第2982頁。注下云:
衺,夕牙反,俗通作邪,則音誼皆别矣。
並自疏云:
文十八年《左傳》云:“靖譖庸回,是謂共工。”則“靖譖庸回”卽此“静言庸韋”,則“韋”“回”字通。《文選·西征賦注》引《韓詩》:“謀猶回泬。”薛君《章句》曰:“回,衺辟也。”故云:“韋,衺辟也。”
今本《堯典》此句作“静言庸違”,江氏謂《説文》云:“韋,相背也”,符合經義;而从“辶”之“違”,《説文》云:“離也。”是江氏用字着眼於經字本義,故用“韋”字。段《注》亦云:“今字‘違’行而‘韋’之本義廢矣。”又江氏自注云:“韋,衺辟也。”從“疏”可知,江氏據《左傳》“靖譖庸回”,以為“韋”“回”字通,此論是也。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損》“十朋之龜弗克回”,今本《易》皆作“違”,是“韋”“回”可通[注]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04頁。。而江氏又以薛漢《章句》曰:“回,衺辟也”,作為此句“韋”之義。但江氏不用“邪”者,云:“衺,夕牙反,俗通作邪,則音誼皆别矣。”觀《説文》“邪”云“琅邪郡也,以遮切”,音為“yé”;而“衺”則云“也,似嗟切”,音為“xié”。知作“邪”“衺”音義皆異,故江氏用“衺”,並自標讀音“夕牙反”,云“俗通作邪,則音誼皆别”,足見江氏詮釋《尚書》採本字之特色。
二、採前人音讀,闡明經義
江氏除了於經文、注下標示反切,以闡明音義外,又多有用前人之“音讀”,並自己標明反切,闡發經義者。如《集注音疏·粊誓》“祗復之,我商賚女”下,江氏云:“商,汁羊反。”並自注云:
商,讀為章;章,明也。其有得獲此風逸之牛馬、亡逃之臣妾,而復還其故主,我其明賞賚女[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十,《清經解》本,第3121頁。。
又自疏云:
云“商讀為章”者,《釋文》云:“商,徐音章。”按《説文·内部》商从内,章省聲,是商以章為聲也。徐邈東晋時人,去漢未遠,猶及聞漢經師之音讀。其音商為章,必本於漢儒,故讀从之。云“章,明也”者,《義禮·士冠·記》云:“章甫,殷道也。”鄭《注》云:“章,明也。”
此例江氏採徐邈讀,以“商讀為章”,即假借為“章”,而“章”為“明”意。江氏認為徐邈東晋時人,去漢未遠,以為徐氏所讀必為漢經師音讀,故從之。因此於“商”下標明“汁羊反”,即讀為“章”也。可見江氏乃採前人音讀以通假借,從而闡明經義。
自疏云:
三、規正舊讀,闡明經義
江氏又有規正舊讀、闡明音讀者。如《集注音疏·禹貢》“氒(厥)土赤戠墳”,其自注云:
鄭康成曰:“戠讀為熾。熾,赤也。”聲謂:“戠,黏也。讀如脂膏敗殖之殖,殖亦黏也。”[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三,《清經解》本,第3011頁。
江氏於注下又云:“戠,依鄭昌志反;予音之直反。黏,奴廉反;殖,之直反。”並自疏云:
鄭《注》見《釋文》及《文選·蜀都賦·注》。云“熾,赤也”者,熾是火盛皃,火色赤,故熾為赤也。鄭欲解“戠”為“赤”,而“戠”無“赤”誼,故讀為“熾”,以“熾”字从“戠”聲故也。聲不从之者,以“赤戠”連文,若“戠”亦為“赤”,於誼重繁。且“赤”已言色,“戠”當言其性,故訓為“黏也”。《周禮·考工記》:“用土為瓦,謂之搏埴之工。”彼鄭《注》云:“埴,黏土也。”此經“戠”或為“埴”,則“戠”“埴”字同,是“戠”得為“黏也”。《易·豫·九四》云:“朋盍戠。”虞《注》云:“戠,叢合也。”松厓先生云:“以土合水為培,謂之搏埴。《豫》[注]今本《周易述》作“坤為土,坎為水”,無“豫”字。見惠棟撰,鄭萬耕點校:《周易述》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1頁。坤為土,坎為水,一陽倡而衆陰應,若水土之相黏著,故云‘朋盍戠’。”是以“戠”為黏也。云“讀如脂膏敗殖之殖,殖亦黏也”者,以鄭讀為熾,則非戠本音,故特正其音讀。
江氏於“氒土赤戠墳”下云:“戠,《偽孔》本作‘埴’,《釋文》云‘鄭作戠’,兹从鄭本。”知於經字考訂上,江氏從鄭本,此自然與其治經“尊鄭”及“從古”思維有關。雖然其考訂經字“尊鄭”“從古”,然而於經義詮釋上,江氏若認為鄭説未善,則斷然改用他説,而非膠執鄭説。此條江氏不從鄭説,乃因鄭《注》讀“戠”為“熾”,訓“赤也”,則“赤戠”義同,故江氏認為“於誼(義)重繁”,二字不應同義,故另尋他説。江氏引《周禮·考工記》“搏埴”,鄭《注》云“埴,黏土也”,知“埴”有“黏”義;又謂《禹貢》之“戠”或作“埴”者,當指《史記·夏本紀》與《偽孔》本《禹貢》引作“埴”,知“戠”與“埴”同,故“戠”亦可訓作“黏也”。此外,江氏又以《易·豫·九四》“朋盍戠”為證,謂“戠”可訓為“黏”。在確定“戠”讀為“埴”,訓為“黏”後,江氏云:“讀如脂膏敗殖之殖,殖亦黏也”,謂此字讀音為“殖”,故於注下云:“戠,依鄭昌志反;予音之直反……殖,之直反。”“戠”,《説文》云:“闕。从戈从音。”也就是音、義皆闕。江氏既不從鄭讀作“昌志反”,而另讀為“殖”,云“之直反”,意即他自己對該字的讀音。知江氏不僅修正前人之訓,同時也藉由標明音讀來闡發字義。
由以上所舉江氏《集注音疏》中注音解經之例證,大抵可歸納其兩點解經思維。
第一,江氏所標示反切之用意,除了明音讀外,更重要的是與其所集之注解配合,闡發經義,故江氏極為重視字義與音讀之配合關係。從上述《禹貢》“氒(厥)土赤戠墳”之“戠”,江氏認為當讀為“之直反”之“殖”,意為“黏”;又如《粊誓》“我商賚女”之“商”,當讀為“汁羊反”之“章”,意為“明”;又如同《堯典》“静言庸韋”之“韋”,江氏自注云“衺辟也”,但不用俗作之“邪”字,因“衺”“邪”兩者音義皆别,故特於“衺”下標示“夕牙反”,而不用義為“琅邪郡”之“邪”;又如《堯典》“褱山襄陵”之“褱”,江氏謂俗混作“懷”,但“褱”“懷”音同義别,若要符合經義,當作“褱”,故於注“褱,俠”下云“俠,矦夾反”;又如《堯典》“鳥獸毛毨”下,標音“毨,息沇反”,謂此字讀如“選”,意為“仲秋,鳥獸毛盛,可選取以為器用”。要之,江氏標示反切音讀,除了為難字標音一類,並未解釋音義關係外,另一類乃疏通字義與字音,使讀者瞭解經文、經注之音讀,此從江氏云“讀為”“正其音讀”“依……(某)讀”“某字音讀當如某”“音義皆同”“音義皆别”“音同義别”可知也。
第二,江氏於《集注音疏》好以《説文》、經傳改《尚書》經字,前人已多所病之[注]江氏多被學者攻譙好改經字之失,如段玉裁云:“必改從《説文》,則非漢人之舊,且或取經傳諸子所稱《尚書》以改《尚書》,是《尚書》身無完膚矣。”(《古文尚書撰異·序》)周中孚云《集注音疏》:“文字全本《説文》字體書之,且誤仞讀若之字為正字,而改易經文,未免泥古而失之。”(《鄭堂讀書記》)。一方面受其尊古思維影響,欲恢復《尚書》原本;但另一方面則採正讀而刊改經、注文,使讀者明經文之正字、正讀,就能明白經字字義,此所謂“字有數誼,則彼此異音,初學難辨,為之反切,以發明之”。此論,實與陸德明作《經典釋文》云“注既釋經,經由注顯,若讀注為不曉,則經義難明”[注]陸德明撰,黄焯彙校:《經典釋文彙校·序録·條例》,第2頁。,意義相近。欲明經義,必要讀正確的音,不重視音讀,必然造成解經者之異説叢生,穿鑿附會。昔黄焯論《經典釋文》之優點,首云“正讀音”,即為後人正確地誦讀和理解經典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注]黄焯:《關於經典釋文》,收入《經典釋文彙校》,第967頁。。對江氏而言,“字義”與“字音”能對應,實為最要緊事,以往學者批評江氏據先秦經典擅改經字,衹注意他佞古之一面;但另外一方面,從江氏時以本字取代借字,如上舉“潒潒褱山襄陵”之例,即可知“破假借”為其改經字内涵之一。江氏治經,乃欲令讀者明一字之本義本音,故多有以本字易其假借字,進而對本字標音,明其正確音讀。
今進一步分析江氏所用之切語,多見於《説文》《經典釋文》《漢書注》《玉篇》《一切經音義》以及江氏所切之音,兹以《集注音疏·堯典》前幾段文字所標切語為例,將其來源陳列如下:
經、注字反切來源附注粤爰伐反江氏自擬勳許云反《説文》:許云切;《釋文》:勲,許云反文巫云反江氏自擬安乙雁反江氏自擬讀為“晏”義牛奇反江氏自擬《玉篇》:鸃,牛奇切所則反江氏自擬被茂寄反江氏自擬假工百反江氏自擬旡吉氣反江氏自擬龢合戈反江氏自擬采皮莧反《釋文》:辨,皮莧反(别)邠列反江氏自擬夏行假反江氏自擬黎力兮反江氏自擬从才容反《釋文》:從,才容反戲,古羲字喜宜反《一切經音義》:庖犧,上鮑交反,下喜宜反和合戈反江氏自擬重直容反《釋文》:重,直容反昊何老反江氏自擬《玉篇》:暤,何老切中,古仲字直衆反《説文》:仲,直衆切共居容反《廣韻》:供,設也,居用切,又居容切;《集韻》:恭,居容切。《説文》肅也,通作龔見亦甸反江氏自擬堣元于反江氏自擬崵亦章反《説文》:殯:必刃切;《釋文》:儐必刃反,本或作賔,同凥君魚反江氏自擬度代洛反江氏自擬分巫奮反江氏自擬禺元于反江氏自擬
經、注字反切來源附注夤弋真反江氏自擬賓必刃反江氏自擬朝直佋反江氏自擬馮皮冰反《釋文》:馮,皮冰反析心秝反江氏自擬譌兀禾反江氏自擬晷君洧反江氏自擬馮苾冰反江氏自擬相息匠反江氏自擬見弋甸反江氏自擬淺夕衍反江氏自擬盲每庚反江氏自擬毨息沇反江氏自擬詧(今通作察)初八反《説文》:察,初八切臧才郎反《釋文》:臧之,鄭子郞反,善也;王,才郞反按:王謂王肅行下孟反《釋文》:行,下孟反積子賜反《釋文》:露積,如字,又子賜反更工行反《漢書》:師古曰:更,音工行反如勇反《釋文》:氄,如勇反臮其器反《釋文》:曁,其器反稘吉其反江氏自擬有弋穴反江氏自擬
從此表可知,江氏所標示之反切除了採《經典釋文》《漢書注》《一切經音義》《説文》《廣韻》《集韻》所載之切語外,多數則自擬切語。雖有同一字切語不同之現象,如“見”有“亦甸反”“弋甸反”二切語皆為江氏自擬,但讀音相同;又如“馮”有“苾冰反”“皮冰反”二切語,前者為江氏自擬,後者出於《釋文》,然讀音亦相同。總體言之,《集注音疏》中之反切,基本上不出以上範圍。
兹再舉數例:如《集注音疏·般庚》“般庚上弟五十一”下云“般,步干反”,則見於《經典釋文》卷三“盤”下“步干反,本又作般”;又如《集注音疏·大誥》“允蠢矜寡”下云“矜,古頑反”,此見於《經典釋文》卷二十“矜寡”下“古頑反”;又如《集注音疏·无逸》“儼龔寅畏”下云“儼,宜檢反”,此見於《一切經音義》卷五“儼然”下“宜檢反”以及《玉篇》卷三“儼”下“宜檢切”;又如《集注音疏·君奭》“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下云“虢,古伯反;閎,戸萌反”,此見於《經典釋文》卷二十九“虢”下“古伯反”“閎夭”下“音宏”,又於“宏”下云“戸萌反”。類此,大致可明江氏所用反切之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