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子城遐思
2018-03-05路军
我无意间望见了一块安静的碑刻,上面的字一下子拨动了我的心弦——“顶子城遗址”。我背后的大山上,几千年之前的顶子城就屹立在那儿,长风席卷,石城凝固,苍凉的历史,如浩渺云烟。
沿着村后崎岖不平、灌木交织的山路攀登,气喘吁吁,在自然面前,我显得如此的赢弱。四千年之前,先民们的脊梁铁骨铮铮,他们力大如牛,在荒野林间,险僻小径,行走如飞,那是一次次与变化莫测的自然、与凶残暴虐的虎狼的抗争积蓄的能量。劳动锻造了先民们的胆量、力气与智慧。
山岭上,“黄土城”的遗迹终于清晰可见:一溜儿的圆形石墙,低矮、粗糙,蹲伏在山间,默默无语,墙内的荒草摇晃着古老的身影。几千年之前的山戎先民在此地烧陶、耕作、磨制石器、狩猎的情景都已经化作浩浩长风,无影无踪。三十年前,文物工作者在这里的厚厚土层中发掘出了一批石器、玉器、青铜器等,那是他们留给我们珍贵的文化印记。
石城之南不远,是陡峭的悬崖,在纷争不断、弱肉强食的方国时代,如天然屏障護佑着先民,站在山巅,举目四望,空阔无遗。河谷之地,田野平畴,不远处,老哈河的支脉蜿蜒于山间,此时,河床裸露,只有炎热多雨的季节,她才苏醒了记忆,季节河的余波流淌着历史与文化的声音。四千年太久,那时,林木蓊郁,遮蔽成荫,河流纵横,声势浩大,眼前的河谷不会有这么多的农垦之地。先民们,站在小山上眺望,山岭逶迤,云雾蒙蒙,脚下山崖耸峙,水流匆匆,大片的芦苇摇荡起一片片的白浪,风萧萧,水寒寒,对于未来,他们既迷茫又满怀憧憬。
公元两千年前的一天,先民们一路跋涉,从塞北荒漠、草原之地迁徙至冀北这片广阔的区域,其中的一支来到了老哈河流域。老哈河的清洌水波、周围山峦的丰茂植被、险要的地形、宽阔的河谷等吸引着他们惊奇的眼神。他们停下跋涉已久的脚步,在这一带慢慢定居下来。作为北方的重要民族山戎,他们古老而又年轻,在辽阔的中华大地,好像一株株山楸树,顽强地扎入山山岭岭,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创造着文明。
草原上游牧,山岭间狩猎,河流中捕鱼,田野上耕作,作坊中铸造青铜器,自然丰厚的馈赠哺育着他们的躯体,也养育了串串的文明符号。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刚刚落脚的时刻,他们如同稚嫩的孩童,奔走在与自然角力的时空里。旧石器时代在猎豹的飞奔中、田野的逐渐扩大中黯然落下,石器的碎屑击穿了迷幻的影子,也重重地刺破了山戎的自尊心。在生存与毁灭的节点上,变革的火苗在冀北的夜空如天空闪烁的星星,微弱而坚定地闪现。当简单的符号一点点叠加,一点点累积,一点点嬗变,变革就会顺理成章。如同稚嫩的雄鹰一直渴望飞翔蓝天,在一次次的跌倒中没有气馁,依然扇动翅膀,于是,在一个关键点上,迎来了山戎民族整体变革与觉醒。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众多的先民在山顶“作坊”,一次次打磨石斧、石锄、石刀、石镰等农用工具与狩猎工具,粗糙与细腻、灵巧与厚重、锋利与坚韧、速度与力量等等互为矛盾而和谐的因素在激情碰撞交融。这些今天看起来“小儿科”一般的劳动场景,正是先民们于历史深处的艰难跋涉,没有第一步,也就没有今天中华文明的飞跃与进步。
石斧上留下了一次次打磨之后的细腻光泽,石刀上刻琢着简约流畅的符号与线条,如闪烁的星星、太阳的光芒,如丛草似河流。宛如弦月的石镰,一条条锯齿如锋利的牙齿,可以随时噬咬田野上丰收的谷粟之穗。当一件件精致的石器呈现在山戎人面前时,那一定是一次群情激昂的呐喊与欢呼,一定是一次虔诚的拜祭苍天、祈求神灵庇护的匍匐之举。
锋利的刃口足以切削掉狩猎而来的野兔、狐狸、狼等野兽,大大小小的皮革晾晒在树干上,太阳透过林梢,散发着舒缓与沉静的光芒。春夏更替,禾苗铺满山间大大小小的田块,先民们扛着石锄,除掉贪婪的杂草,沉重的锄头,一次次敲开了丰收之门。石镰挥舞,一直挥舞到夕阳落山,即使微薄,谷穗上也凝结着先民艰辛跋涉在农耕道路上的轨迹。大青石磨盘宛如沉睡的太阳,在晨雾散尽后,先民们将收获而来的谷粟之穗置于石磨盘,几个人手里握着粗厚光滑的石磨棒滚来滚去,刺啦刺啦的声音粗犷厚重。我想,一定会有原始的劳动歌声或者劳动号子在山岭之间回荡,节奏古拙,欢快激昂,那是一曲曲自然之歌、生命之歌。
为了贮存过冬之需,陶器之火闪烁在茫茫夜空,烧制的密码在一次次的火焰中露出真容,制作陶器的工匠,灵巧地淘泥,摞泥……一个个粗拙而实用的器皿小心翼翼地放入窑里,一块块圆木投入烈火中,裂变的火光激情跳跃。
公元前一千六百年,孤竹国立国。在唐朝史学家司马贞所著《史记·索隐》中有“孤竹君是殷汤三月丙寅日所封”的记载。当时的山戎还是部落联盟形式,由若干个方国组成,孤竹国就属于其一,包括今天的老哈河流域、滦河流域、大凌河流域等区域都属于其中,顶子城这一带自然属于孤竹国的领地了。
当农耕逐渐取代游牧生活方式后,筑城而居就属于必然的抉择,是山戎人走向文明的一次重要的里程碑,习惯于迁徙流浪生活的山戎民族,在农业文明的滋润哺育中渐渐壮大筋骨与思想。
修筑顶子城,约为公元前一千年之后。聪明的山戎人选择了居高临下、扼山溪之险的老哈河支脉背面的一座山岭。山前,茅兰沟河(山戎时期名字是什么,无从可考)奔涌不息,石头城前悬崖峭壁,天然之险,简直是上天赐予。山后,山岭逶迤,草场开阔,耕地散落其间,一旦生变,遁隐之路通达无碍。
可以合理想象一下筑城的动人情景。
展曦唤醒了大地,成群结队的山戎男子在山岭之间寻找青石,石块大小不等,薄厚不均,然后肩扛人抬,悠悠歌声,汗水洒落山野、林间小径,即使步履沉重,也不能阻挡他们改变生活的梦想。茂密的山林,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资源。伐木前,男子们虔诚地膜拜于树下,敬畏自然之神庇护苍生。在山戎人的精神世界里,自然犹如慈祥可敬的母亲,翱翔凌云的鸟儿犹如吉祥的圣灵,蜿蜒爬行的蛇充满了神秘的神力,鸣声呱噪的青蛙好像繁衍不息的神母……一棵棵粗壮的树木就要倒下,不要影响了林中鸟兽们的安静,没有它们,也就没有山戎的生活,山戎人懂得这简单朴素的道理。endprint
在山顶上,山戎人舉行了什么样的筑城仪式呢?祭祀山神必不可少,莽莽群山,是山戎人的衣食父母与护佑神灵,祈求山神护佑,天经地义。一只只烤熟的狐狸、野兔、野鸭等等摆上了粗糙的祭台,松树枝燃烧,烟霭弥漫,人们虔诚地膜拜。
犀牛角向天长鸣,群山巍峨,劳动的豪情直上云霄。青石板、青石条层层垒砌,城墙如拔节的庄稼,越来越高。石墙的上面版筑夯土,黏土随处可见,粗木条与黏土混合,一想到这里,我常常慨叹:这真是古老的混凝土啊!
岁月风霜,昔日那些版筑土墙早已化作脚下厚重的泥土,泥土的深处是否还隐藏了未曾被考古工作者发现的碎片呢?那一个个不同形状的生活区、作坊区曾经多么的热闹,创造的思维激情碰撞,灼灼闪耀着光芒。威严的部落酋长,在城中央高大的草屋中端坐,他的眼神如浩淼的湖水,深不可测。如今,这一切都如云烟飘转而逝,然而,那曾经激荡一时的历史记忆不会风干,那些残存的陶器、玉器、青铜器凝固了那段风起云涌的画面。望见它们,漫卷如水的思绪好像云天之上疾如闪电的雄鹰,穿越时空,穿越历史的迷雾。
山戎的南方,雄踞着强劲的对手——燕国。聪明的山戎人破译了青铜冶炼的密码,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熔炉铸造器具。山地自然万物滋养了他们的审美情趣,精巧娴熟的工匠精细雕琢,一尊尊形态各异、造型端庄的青铜礼器——三足鼎、双耳簋,对称合一的簠等,铸造出来,既凝聚人心,又规范秩序。
面对毗邻的燕国,山戎人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河谷、平川、山地中金黄饱满的谷粟,密如疾风暴雨的箭簇射穿了时空,山戎人来无影去无踪的闪电奇兵令燕国人头痛不已,形如散沙的燕国在山戎的攻击之下,最终放弃了琉璃河畔的古都,这是燕国的奇耻大辱。山戎人睥睨自傲,在寒冷的冬天,兵锋一度穿越燕国,直抵黄河之滨的齐地。马踏冰寒之地的仰天嘶鸣一下子惊动了此时正致力于励精图治、强国富民、尊王斥夷的齐桓公。在认真听取谋士的分析后,他要给山戎人一点颜色了。
公元前663年春天,齐桓公与谋臣管仲统领十万之兵北上。嗅觉灵敏的山戎人早已经闻到了战争迫近的味道,天寒风萧的北国,山戎人的青铜剑戈在与齐国的铁制兵器的碰撞中猝然而断,惊骇失色的惶恐如溃决之水漫卷冀北苍茫大地,山戎人向北逃遁。此时遥远的顶子城已经感觉到了压迫的微寒。
齐桓公继续北上,旗帐漫天,战马嘶鸣,烈烈寒光,甲胄煌煌,山谷塞满了滚滚长流,坚戈相撞的沉重与士卒奋死搏杀的呐喊,河谷、山川、丛林,山戎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公元前663年的秋天,顶子城和其他冀北山戎人建造的大大小小的城池一样,淹没在漫漫荒草与荆棘灌木中,版筑的城墙在风雨剥蚀中渐渐坍塌,木制的柱子和草屋腐烂成泥,在冷漠的长风里,尘埃一层层落下,掩埋了山戎人残留下的文明轨迹。青涩的石板,愈发的青涩与沉重。陪伴她的只有草木荣枯、月夜惊鸟。看惯了历史风云变幻的顶子城,早已经宠辱不惊。
(路军,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当代人》《青年作家》《北方作家》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一树阳光》。)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