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河,一条生命的河流
2018-03-05赵丰
赵丰
塔河,一条在中国大地上流浪的河流。
塔里木河,蜿蜒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干流长约1000公里。如果加上上源支流叶尔羌河流域,全长达2400多公里。中国的内陆河,没有哪条河流可以与塔里木河的长度相比。
在古突厥语中,“塔里木”一词,意为“注入湖泊、沙漠的河水支流”。在现代维吾尔语中,意为“田地”“种田”。史册文献中,称其为“戍水”“葱岭河”。《汉书·西域传》中说:“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指的就是这条大河。
在历史上,塔里木盆地的大部分河流,都汇入了塔里木河。以后由于上游地区农业的发展,许多小河的河水被人们截流,引入田地灌溉。现在,只有阿克苏河、叶尔羌河、和田河这三条河流入塔里木河。因此,从上游至下游的塔里木河水不断减少。过去,这条河道有余水,一直注入罗布泊和台特玛湖,现在它的终点站只能是铁千里克附近的大西海子水库。而罗布泊和台特玛湖早已完全失去河水的补充,形成了干涸的湖盆。
在塔里木河两岸的荒漠上,由于有山洪补给,地下水位也较高,因而适宜植物生长,形成稠密的植被。几十个大型国营农场,成了南疆新兴的粮食、棉花、桑蚕和瓜果生产基地。
眼前的塔里木河水,粗看是清澈的,其实水流里有细沙,秋风从塔里木河的水面上滑过,印着绫缎似的波纹,熨帖着我日渐枯燥的心灵。站在大桥旁的河岸上,向上下游可以望去十数里,在阳光下倒映着清静的天穹。掩在树林背后的支流,因某种光线的角度呈现出湛蓝色,辨不清流水的来龙去脉。
塔里木身边,是大片壮美而悲怆的胡杨林。地表上或潜流的塔里木河,在不确定的游移中滋养着或遗弃着胡杨的群落。胡杨们追逐母亲乳汁的足迹,形成了枯荣兴衰的命运,在茫茫大漠上勾画出了龙蛇般缠绵的图景。从几搂粗的枯木,到细如手指的小苗,那是怎样的一个时间概念?我忽然发现幼年胡杨的叶子在干部形如柳叶,冠部的则像是不规则的银杏叶的奇特情景。
胡杨,嶙峋的枝干,庞大得惊人的根系,一棵一棵在沙漠中伫立,倔强地挺立着坚强的身躯。我想,也许他们只是挺立,而并不为迎接或者向世人昭示什么。
也许,胡杨呈现出的是一种精神。面对这样的精神,我唯有止息仰望。
近水边的胡杨是葱绿的,远处沙漠中的则呈现出一派金黄。所谓生而不死的树冠蓊郁,死而不倒的枯枝像是龙爪伸向天空,倒而不朽的坦然伏卧,坚硬如铁,朽了的用手一扳一大块,松软如同泥土。千年万载完成了一棵树的生死轮回,是一首漫长而又短促的史诗。无疑,胡杨的枯荣,与脚下时涨时落游移不定的或地表或潜在的塔里木河有关。
空旷处有骆驼草,幼嫩的用手可以轻轻捏出苦苦的鲜汁,花絮也能挤出黏黏的水来。老的叫成骆驼刺,抓一把,又如若干纤细的利箭射入掌心,热辣辣的疼痛难忍。而沙柳贴着地皮生长,与沙子争高低,一年又一年,在周围形成形状各异的沙团沙丘,一坨坨的,大的像古墓,小的如抔土。有芦苇长出穗花,稀疏地高高地摇晃在河滩上。
鸟类似乎只看见乌鸦和扇动着羽翼的无名小鸟,数得清的几只,在辽阔的林梢间掠过。正走在塔里木河边上,同行的朋友在前面草丛里惊叫了一声,让我赶快去帮忙。近前一看,他正用脚踩住一只大鸟,让我去抓。这只大鸟已经没有挣扎的迹象,奄奄一息了。这是鹰,雄鹰,辽阔大漠上的神鸟。几天来,我们第一次看见雄鹰,却是一只临死的。它的傲慢和机警,它的搏风击云,以及写在翅膀上的阳光,都将成为历史。
一条河,总会有它感人的地方。塔里木河感动我的是与它相邻的沙漠。它的广大自然是无法描述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山脊、山谷、山坡。山脊巍峨壮丽,山谷神秘莫测,山坡更美,若图腾的标记。我俯卧在沙上,感受著它的心跳,以及不远处一条河的呼吸。
一条河,它的名字叫塔里木河。起初它的名字叫阿娜河,改变它名称的是一个叫塔里木的少年和一个叫琪格古丽的少女。塔里木为了获得琪格古丽的爱情,也为了故乡人的幸福,举剑劈开了阻拦在山洞口的巨石,战胜了沙魔,为此献出了生命。而琪格古丽穿着新娘的服装,甘心陪伴塔里木的魂灵。这自然是传说中的故事,我不会质疑它的真伪,因为我此刻身处一片广阔无边的戈壁,一条变化莫测的大河。我仿佛听到了塔里木举剑劈石的巨响,听到了他与沙魔相搏的呐喊,还听见了一个少女美妙的歌声。
这是秋天,塔里木河清澈见底,波澜不惊却缓慢而执着地向死亡之海行进。它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奔向死亡之海,是想拯救塔克拉玛千这孤高的浪子吗?也许它的出生就注定了悲剧的命运。水与沙只有征服与被征服两种结局。塔里木河奔腾向东,逶迤千里,灌溉了两岸数以万计的良田绿洲,成就了218国道的绿色走廊,阻止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库鲁克塔格沙漠的合拢。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条伟大的河,一条个性鲜明的河。它的伟大在于它的包容性,它以宽广的胸襟融合了华夏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希腊文明,孕育了灿烂的西域文明。在新疆人的心目中,它是母亲河,是西部精神的象征。
我在想象着一条河穿山越涧、穿越沙漠时发出的声音,时而激越,时而咆哮,时而低泣,时而吟唱。这些都是穿透我心灵的声音,是千古绝唱。这更是传奇的声音,山涧听见了,戈壁听见了,沙漠听见了。人类曾随着某些乐器的声音完成精神的构造。比如伯牙的琴声。寂寞的伯牙在八仙出没的蓬莱岛上潜心修炼声音,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乃援琴而歌。《荀子·劝学》中有“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的记述。钟子期从伯牙的琴声中读懂了人生,也就实现了生命的超越。塔里木河也是如此,它千古流传的声音,如灵魂中的烛光和闪电,照亮了山涧、戈壁和沙漠。
当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走进这条中国最长的内陆河时,不禁想起了维吾尔族歌手克里木的那首《塔里木河》:“你拨动那幽扬的琴弦,伴随我唱起欢乐的歌。”喜欢这样的表述,乐观,昂扬,荡漾着生活的理想和希望。站在清凉的河水中,我的激动和兴奋在逐渐沉淀: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塔里木河吗?这就是养育了南疆800万人口的母亲河吗?这清浅如溪水的河流曾经真的浇灌出漫漫驼铃的古丝绸之路吗?这温吞娴静的河水真的孕育出了创造古楼兰文明的彪悍的游牧民族吗?
无数的疑问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探究着它的历史,它的文化,它的心灵。
我眼前的河道蜿蜒迂回,似一条银色的丝带在苍黄中轻扬,望着脚下的沙,我惊奇地发现河岸对面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在那里,沙与水温柔而亲密,中间甚至没有湿地的过渡,汛期冲上沙坡的水印依稀可见,濡湿的沙坡上零星地生长着一些芦苇。芦苇,是我十分喜欢的一种植物。喜欢它,在于那个叫帕斯卡尔的西方哲人说过的一句话: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塔里木河的芦苇,正是成熟的季节,自然地走向宁静。
一片芦苇,这是塔里木河令我最为感动的细节。张扬和安静,是需要用心去选择的。芦苇生长在塔里木河的水边,茎秆中空,叶子翠绿,在风里歌唱,并开出美丽的芦花,帕斯卡尔在其中行走……
在河边,我捡到了一只贝壳,这古老的软体动物化石记录了这条河曾经生机勃勃的历史。这是一条孤独的河流,孤独到只有沙与风在苍天下舞蹈。风,这孤独的斗士,经历了大自然最残酷的折叠,铸就了最桀骜不驯的品格。它的吼声让河畔的每一道沙脊,每一座沙梁都历经了最狂怒的迁移。我疑心自己穿越了时空进入了洪蒙开辟的时刻,咫尺、天涯、洪荒,谁也无法真正停留在这肆虐而死寂的世界。塔克拉玛干拒绝一切诱惑,它只坚守自己的冷漠与倔强。
塔里木河的尽头是罗布泊。罗布泊,一个曾让我胆战心惊的名字,彭家木、余纯顺在此神秘消失。它成了死亡的代名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在求证楼兰姑娘的秘密时,更增添了一条河、一处泊的神秘,我听见了彭加木、余纯顺悲壮的呼喊:拯救大自然!
面对着河水,我稳住心跳,纹丝不动地坐在河边,聆听着一条河的心声。时至中年,我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狂热与激情,已经学会用一种理性的眼光审视自然,审视人生。虽然如此,我还是要为它感动。
感谢这个秋天将我带到了塔里木河。一条流入秋天的河,宛若我的中年,远离了喧哗和浮躁,平静、舒缓、深邃。我就像这条河,流入了生命的秋天。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