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绳与革命史范式研究述论
2018-03-05汪兵
汪 兵
(安徽农业大学 经济技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3﹚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党史学界对于中共党史学科建设的重视,党史学科的研究体系得以初步构建。一批从事于党史研究、宣传和教育的工作者为此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中,“胡绳学派”的代表性人物胡绳对于中共党史研究及其学科建设的影响更是深远。改革开放初期,胡绳担任了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1994年,又担任中央党史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从其经历可以看出,改革开放以来,他曾经是党史研究系统和党史宣传方面的重要“官员”。这不仅体现在他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和《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等研究成果方面,还体现在他所发表的一批有影响力的文章上,诸如《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国情》、《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和《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再评价》等。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里,他还多次参与或负责党和国家重要文件的起草工作,其中包括参加起草党的第二个历史决议即《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因此,系统考察他在党史学方面的贡献就成为中国近代史和中共党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不过,国内关于胡绳党史学范式研究评析的成果并不多。考察相关学术史,有两篇文章需提及:首先是罗荣渠1996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季刊(冬季号)》发表的《走向现代化的中国道路》一文,指出:长期以来,革命史一直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中心和主题;革命史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唯一范式,即解释模式。其次是张海鹏和赵庆云在《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发表的《试论胡绳的中国近代史研究》,指出:在中国近代史研究中,胡绳所构建的理论框架是以革命史为中国近代史的主干,以阶级斗争为研究主线,抓住了中国近代史研究中最为本质核心的东西。可以看出,两篇论文都指出了革命史范式在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中所产生的重要影响,但并没有就革命史范式研究和运用的代表性学者(比如胡绳)及其观点进行专门评析。本文拟对胡绳与革命史范式研究评析进行梳理探讨,以期深化胡绳党史学思想研究。
一、逻辑基础:胡绳关于党史学性质和研究背景的阐释
对于一门历史学科来说,其学科性质或学科定位一般是比较明确的,即其一,具有实证性的特点;其二,具有客观性的特色。但就党史学科而言,它的学科性质一直存在着争议。改革开放以前,大多数人认为它是一门政治学科或者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但改革开放以来,党史学界越来越倾向于其历史学科的定位。在这种情况下,党史研究背景的阐述,无疑是值得重视的问题。就胡绳关于史学范式研究的历程来看,其逻辑基础是他对于党史学科性质和党史研究背景的深入思考和论述。因此,考察这两个党史学科的理论问题,就成为探讨胡绳革命史学范式研究的前提。
(一)党史学科的性质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党史研究逐步进入到复兴和繁荣的发展阶段。研究者不仅重视党史史实、党史人物、党史事件、党史经验等方面的研究,还开始关注到党史学科体系建设等问题。例如,张静如应该是有关党史学科体系研究的重要开拓者。他还阐述过党史学科的性质(或定位)问题,认定其是一门历史科学。他指出:“1984年夏,在北京办的一个学习班上,我讲了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史两个学科的不同,从而涉及学科性质问题。”[1]而就胡绳关于党史研究的论述来看,他并没有系统过阐述过党史学科体系的问题。不过,他曾简要地论述过中共党史学科和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异同点。他还专门指出:“党史是从中国共产党成立,或者再上溯到五四运动,这60多年的党的历史。”[2]544从这段论述来看,胡绳更倾向于把党史学科视为历史学科的一个组成部分。
(二)党史研究的背景
关于历史背景的阐述是党史研究的重要条件。党史学史上的相关著述都强调中共党史或中国近代史研究过程中的历史背景问题。比如,1942年3月,毛泽东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讲话中,就明确指出:“我们研究党史,只从一九二一年起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恐怕要有前面这部分的材料说明共产党的前身。这前面的部分扯远了嫌太长,从辛亥革命说起差不多,从五四运动说起可能更好。”[3]而关于这一点,胡绳曾指出:“如果没有近代史的背景,党的存在和斗争就没有根据。只有从这个背景下面才能说清楚为什么必然会发生革命,为什么必须要有共产党的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以后,党领导了整个国家,党的历史和整个国家的历史就更加分不开。党史不可能不和整个中国近代史密切联系,党史工作者必须注意中国近代史的全局。”[2]545可以看出,胡绳注重历史背景的研究,不仅能体现出中国近代史和中共党史研究结论的深刻性,也具有较鲜明的历史学方法论的特点。
二、范式分析:以胡绳革命史范式研究为对象的阐释
(一)革命史范式的内容
革命史范式究竟是一种新学科体系还是一种研究方法与视角?国内史学界目前大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其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新学科体系,比如,张海鹏在《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1期发表的论文《20世纪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问题的探索》,就采此种说法。而另一种认为它只是一种史学解释方法或叙述模式,比如罗荣渠就持此观点。就现有成果看,大多数史学研究者倾向于把它只作为一种研究范式来看待。笔者认为,革命史范式的含义,大致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强调国内外反动势力的联合统治对中国近代社会发展所产生的阻碍和破坏作用;二是强调国内阶级矛盾的激化和冲突是近代中国革命爆发的根本因素和内在原因。而且,这种范式体现了历史解释和史学编撰的主观性特征,带有建构主义性质的历史研究取向。
整体来说,革命史范式源自于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并经历了一个形成过程。1840年以后,近代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在这样的特定背景下,国家独立、民族解放和人民幸福就成为近代中国革命最主要的奋斗目标。特别是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和马克思主义逐步传入中国,现实的阶级斗争迫切需要理论上的指导。中国共产党人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来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包括指导史学研究。而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延安时期,是革命史范式形成的重要阶段。当时,学术研究尤其是历史学研究是在为现实的革命战争服务的,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以人民群众为历史主体和以阶级斗争为动力的历史学叙事方式。其中,党的领袖关于中国革命的重要论述,对当时的革命史范式形成和研究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比如,毛泽东关于中国近代社会性质及其主要矛盾的论述就极具代表性。他指出:“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这些就是中国近代社会的主要矛盾,而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乃是各种矛盾中的最主要的矛盾。”[4]这个论述既是中共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理论基础,也是革命史范式形成的思想渊源。有研究者就明确地指出:“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不能不与当时急迫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研究讨论和实践活动融为一体”[5]。当然,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运用,其重点主要是其中的革命斗争(或阶级斗争)学说。因而,这种思维对中共党史和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也有着深刻影响。新中国成立后,革命史范式(或称为阶级斗争范式)成为史学研究的主导性范式。直至改革开放,这种范式研究的影响力仍然很大。
胡绳关于革命史范式的阐释,主要是从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的角度进行切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范式之争与线索之争是紧密相连的,把线索问题思考到底,其实就成了范式问题”[6]。 例如,早在1954年,胡绳就主张把阶级斗争作为划分历史分期的衡量标准,提出了中国近代史的“三次革命高潮”(太平天国运动、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辛亥革命)[7]。他的这个观点在国内史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人们往往将‘两大矛盾’‘三大高潮’‘八大事件’相提并论,并以此作为对中国近代史的概括”[8]。1981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绳著《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是延续革命史研究范式的经典之作。
(二)与现代化范式的关系
在论述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关系之前,先简要提炼一下胡绳对于现代化范式研究的基本观点。首先,关于现代化的内涵。胡绳认为,这主要体现于在工业化发展过程中所伴随的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变化。可以看出,胡绳所指现代化的内涵基本上等同于特定阶段的社会变迁过程,并体现于整体性的社会变迁。其次,关于为什么可以运用现代化范式解读中国近代历史的进程。胡绳明确地指出:“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几代中国人为实现现代化作过些什么努力,经历过怎样的过程,遇到过什么艰难,有过什么分歧、什么争论,这些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的重要题目。以此为主题来叙述中国近代历史显然是很有意义的。”[9]8由此来看,胡绳不仅赞成运用现代化范式来诠释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过程,还指出了在近代中国的条件下实现现代化的艰辛历程。再次,关于如何评价中国近代史。胡绳认为,这不仅是一个历史观的问题,也是涉及到方法论的问题。用现代化范式评价中国近代史时,需要与阶级理论和阶级方法相结合。以现代化作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理论范式,并不妨碍使用阶级分析的理论和方法。[9]8-10
就国内史学界而言,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研究者们就围绕着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两种史学范式研究进行了热烈的探讨与争鸣。胡绳不仅关注着这两种史学范式研究的进展,还就现代化范式的研究作出了自己的阐释。1990年,他就明确地指出,第一,就是要摆脱帝国主义的统治和压迫,使中国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这是中国实现现代化的重要前提条件;第二,如何使中国实现近代化(现代化)的目标。[10]77胡绳的这个观点也得到了国内史学界的认可。比如,张海鹏曾指出,在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中,不仅强调革命史范式的合理性及其运用,也要兼采现代化范式,即主张两种史学范式并存。[11]另外,自90年代后,国内史学界关于革命史范式研究的热情逐步转移到了以现代化和社会史等为代表的范式研究方面,而后又扩展至后现代主义范式的研究。这些研究内容进一步丰富了史学范式研究的内容。当然,也出现了“告别革命”的历史虚无主义现象。对此,胡绳也给予了有力回击。比如,针对“辛亥革命其实是不必要的”的流行观点,胡绳指出:“从一时的效果来看,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的黑暗并不次于清朝末年;但从历史发展的全过程来看,辛亥革命的成功及其失败在中国人民的解放斗争史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10]323
三、深刻意义:开辟了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的新路径
改革开放以来,党史研究者在注重传统党史研究内容的同时,也逐步地认识到加强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的重要意义和内在价值。但直到现在,党史学界关于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的进展仍然比较缓慢。比如,关于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方面的专著,只有张静如著的《唯物史观与中共党史学》(湖南出版社1995年版);其他相关著述,还有王仲清主编的《中共党史学概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和宋学勤著的《中共党史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总的来看,与党史学科“主体部分”研究的大量成果相比,党史的“辅助学科”研究的成果还显得比较单薄。因此,如何推进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特别是深入探讨党史学范式的问题,应该成为党史学界的一项重要课题,因为它本来就是推进党史学科基础理论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拓展了党史学范式研究的空间
胡绳在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两种史学范式研究方面都提出了重要的思想观点,为深入研究这两种史学范式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路。就胡绳学术研究的历程来看,他关于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的研究具有前后承接的内在逻辑关系,即一方面,他是革命史范式的实践者和现代化范式的赞同者,比如,《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一书就是深入贯彻和运用革命史范式研究的经典之作,为人们深刻认知中共党史的“前史”提供了基本的资料;另一方面,他还曾对革命史范式作出了深刻反思,提出要正确地看待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两种史学范式的内在关系。另外,胡绳还曾主持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九五”规划重点研究项目“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出版了《胡绳论“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在该书中,胡绳认为,对中国近代革命要作具体的历史分析,提出了改良主义有着两面性等观点。总之,胡绳的相关研究和阐述,推进了党史研究中的史学范式研究,丰富了党史学范式研究的内容。
(二)深化了党史学范式研究的认知
改革开放以前,党史研究者对于如何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具体贯彻于党史研究中,缺乏深层次的理论思考。大多数研究者认为,既然中共的指导思想是马克思主义,那么,以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共产党历史研究的理论指南,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总的来看,在改革开放前,史学研究者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也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走形,不仅极为重视阶级斗争理论和方法在史学研究中的运用,而且,对于唯物史观和历史理论两个概念也没有进行理论层次上的精确区分,导致研究者在运用唯物史观指导党史研究时出现了抽象化和教条化的情况。另外,在实际的党史研究中,也需要构建一个中介理论体系,以具体指导党史研究。而通观胡绳的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他关于革命史范式的研究和阐释,不仅对于深化党史学范式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指导作用,就是对于如何构建党史研究的中介理论体系也富有深刻的启发意义。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他还尝试着把现代化的范式引入中共党史研究之中,这进一步拓展了党史研究的思路和视野。周一平曾认为,胡绳以现代化范式的设想来书写中共历史,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创新,深化了对于中共历史的认知[12]。
要指出的是,国内史学界在肯定胡绳关于革命史范式研究和阐释功绩的同时,也有人指出其阐述的革命史范式尚未完全突破阶级斗争分析的旧框架。[13]另外,在史学范式研究中,各种史学范式的转换和整合也凸显了研究者的学术旨趣与价值关怀。笔者认为,历史学的研究也应该随着新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并经历旧的研究框架被新的学术理念所代替的过程,史学范式研究的不断更新和重要转换就是很好的说明。当然,就中国近代史和中共党史的研究而言,应该在革命史范式的指导下,兼采现代化范式的理论和方法,还要重视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等领域的研究。此外,革命史范式的提倡者和实践者也在不断地完善已有的认知方式,使其不断获得新的生命力。比如,近年来,李金铮教授提倡在中共党史和中国现代史研究中运用“新革命史”的研究理念与方法,发表了《再议“新革命史”的理念与方法》(《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11期)等论文,在国内史学界引起了较大反响。并且,也要克服“规范认识”的现象,即“不仅在于引导我们去想什么,更在于不想什么”[14]。总之,研究者要不断深化党史学范式的研究,推进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