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或移步换景
2018-03-04何英
何英
最近因刚完成一篇给全国少数民族女作家论坛提交的论文,才又有意识地复习了有关女性主义的理论。得出跟以前差不多的印象:在中国,西方意义上的女性主义真的存在吗?作为一种方法论的女性主义,为什么在具体作品阐释中运用得这样少?女性主义在国内只能是边缘化的学术地位?
追踪近年来西方女性主义的发展脉络,会发现一个跟中国人认知大异其趣的现象。即:女性主义内部的分歧大于统一,而女性主义者们却并不以此为意。英美派与法国派,美国有色人种与白人妇女,第三世界国家妇女与第一世界国家妇女,少数族裔妇女与多数族裔妇女……也许世界上没有哪个学术流派像女性主义这样内部纷争不断,却又执意前行、顽强壮大。
GG,即写出过女性主义经典著作《阁楼里的疯女人》的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在《镜与妖女:女性主义批评的反省》中,将英美女性主义者定义为“镜”,认为她们是一种“模仿的评论”(古典传统、现实主义的),将法国女性主义者定义为“妖女”(浪漫诗意、超现实主义的),认为她们是“表现的评论”。GG呼吁女性主义的未来应致力于对话和融合,从而缔造一个团结的社群。这无疑是一个乌托邦的愿景。事实上,女性主义内部日益走向分歧与异化。美国女性主义者觉得没必要仰法国后结构女性主义的鼻息,“跪在地上,亲吻法国人的自我”;美国黑人或有色人种女性主义者与白人女性主义者相互激烈攻讦,前者认为后者是矯情的女性“牺牲品”观点代表者,后者的团体里则根本不容纳黑人或有色人种;与“牺牲品女性主义”针锋相对是“权力女性主义”;而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则提出超越女作家批评和女性文学批评,因为这种女性主义批评导致某些缺失,这体现在一个作家身上,社会性别只是其中一种身份,会有多重主体的位置存在。比如,她既是一个女性、作家,又是某种族裔、种族,还是某个阶级某个区域某个年龄的……多重主体位置论观照下的理论因而与多元文化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结构主义等联系在一起,超越了女性主义批评。
深入进去阅读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有时会觉得她们真的好琐碎、饶舌,一点点观点利益的不同就会分掰几百页,甚至引发学术大战。这跟中国人讲究温柔敦厚、以和为贵的脾气还真不一样。正是西方女性这种认真不妥协的劲儿,致使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女性主义运动带来了英美、法国等女性现实处境的巨大变化。当然,西方女性主义从肇始起就与政治、争取权益的斗争紧密结合在一起,女权运动是西方女性主义的一大特色。女性主义的持续推高,终于在西方形成一种新的无意识:妇女是一个应该认真研究的范畴,这是一个有份量的词。返观我国的女性主义发展,会发现不同的国情、历史、社会条件,导致了中国女性主义在女权运动这一维度上的无必要。正如刘思谦在《关于中国女性文学》中写道:“中国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自发的、独立的妇女解放运动。妇女的解放从来都是从属于民族的、阶级的、文化的社会革命运动”。也即是说中国女性主义文学运动并不单纯是女性解放,它还与民族、社会、甚至历史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说“五四”也是中国女性解放运动的肇始,那么这一肇始就是和民族解放、启蒙、救亡等国族吁求联系在一起的,甚至被这些更宏大、更迫切的吁求掩盖与合并。共和国建立之后,成立了专门解决妇女问题的国家机构——妇联。这个组织是连家庭暴力都可以参与管理的机构。中国妇女除了具备与男性平等的法律权力,还享有妇联组织的依靠和帮助。基于这一历史、社会现实,文化或文学意义上的女性主义才是中国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女作家的百分比占到了20%。这是一个庞大的写作群体。可是我们却发现,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方法论,不论在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自觉运用性别意识、性别理论来创作或分析的女性主义文学的发展仍然难如人意。女性形象在大部分男作家的作品中,都表现出某种“空洞的能指”。我们经常可以毫无费力地发现,在一些甚至是非常有名的男作家笔下,女性形象的苍白和欲望化。好像女性永远没有主体性,永远只是男性欲望的符号。一方面是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的空洞化甚至污名化,另一方面,女性作家也明显缺乏主动的性别意识和女性主义的眼光。很多人不知道中国到底有没有女性主义文学?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是存在于几个有限的女性主义学者的论文中,还是具有实在的创作成果?
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在此前后,在国家层面及民间都形成了一个译介西方女性主义文论和中国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的高潮。事实上,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觉醒与发端也是非常震撼人心的。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免幼稚和矫情,但谁能说那不是一种历史冲动的显形?没有谁策划组织,仿佛一夜之间,小说、散文、诗歌领域都冒出来高执女性主义文学旗帜的作家和作品。“为了女人,干杯!”是张洁的中篇小说《方舟》中的一句话。以这一句话为标志,国内女性主义文学的第一阶段开始了。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小说家张洁、张辛欣,散文家叶梦,诗人翟永明等同时发出具有自觉性别意识的女性之声。之后,从1985-1995年的10年,女性话语的建构日趋丰富、深刻。当世妇会在北京召开时,中国女性以自信的姿态、不错的女性主义文学业绩,向世妇会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当然,国家层面的承办、组织是会议圆满成功的最大原因。伴随着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每个阶段,女性主义文学也呈现相应特征及策略。而女性像男性一样,最大程度地“实现自我”是越来越多女性的共识。很多人没有注意到,当张贤亮写出明显具有男权意味的《绿化树》等小说时,女作家是怎么想的呢。王安忆以戏谑、讽刺的笔调创作了《叔叔的故事》,几乎可以看作是《绿化树》的女作家版。《独身女人的卧室》《你不可改变我》《无处告别》《山上的小屋》《万物花开》等等,一批女性主义写作成果令人记忆犹新。
而在理论建设方面,一方面是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的大量翻译介绍,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玛丽·伊格尔顿主编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张京媛主编的《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等著作,对国内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另一方面,根植于中国文化传统、关注国内女性文学的本土理论建构也在成长中。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方法,也为学术研究所接受并运用。一批女性主义的文本批评引起学界关注,如孟悦和戴锦华的《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刘慧英的《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陈顺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还有一些关注少数民族女性文学的著作等。女性形象批评,已经可以比较熟炼地运作在分析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进而进一步探讨男性集权、父权制形成的历史根源。当然,一些著作的分析还比较浅表单一,“忽视大陆女性话语的自身建构过程,将西方女性主义话语全盘运用到大陆经验的解读上,这个问题至今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荒林)中国的女性主义至今没有形成自己的话语谱系,产生价值归属,产生有影响的经典阐释文本等等,这些理论问题都有待突破。
中国女性文学的历史也亟待梳理、建构。就目前学界有关女性文学史的梳理和成果来说,主要见于对现当代文学史中的女作家,尤以现代为主。古代当然没有现代女性主义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史,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写作的女性。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辑录,历史上曾有四千多位女作家。但除了为人所熟知的蔡文姬、李清照等数量极少的女性作者,剩下的女作者都到哪儿去了?4000多位,不是一个小数目,难道我们不应把这些被历史的烟尘湮没的女作家挖掘出来,平反并再评价如此宝藏丰富的文学资源?在“士有百行,女唯四德”的古代,女作家的成长成名是多么艰难。先秦几乎不见有关才女的记载,两汉也只寥寥数人,但魏晋以后,记载了大量的才女,至明清就已形成了可与男作家比肩的女作家阵容。不但如此,從诗三百开始,大量诗作是从女子口中唱出来的,也就是说,周代妇女诗歌就已以血缘的基因注入中国古典风骚传统诗歌了。可以推演出来,妇女诗词并不仅仅体现在有名有姓的才女之中,它早已以隐态的形式存在于男性中心文学的总传统中了。康正果在《风骚与艳情》中系统地讨论了古典诗词的女性研究,是一部别开生面的古代女性诗学著作。他在第八章:妇女诗词:才女的才情和诗名中,通过沦落的才女、闺中的才女等章节,让读者见识了那些可嗟可叹、可感可佩的女诗人。她们的人生遭际、诗才文名都应更充分地被梳理和建构出来。包括女性文学史上的书写主体地位,确立女性文学的写作传统;分析并建构女性文学的审美主体地位,在女作家作品中存在的形式、主题、内涵、风格等等不同于男性文学传统的“另一个中心”;正如GG有感于西方女性主义者对19世纪女性文学的挖掘建构,承认“19世纪从事文学创作的妇女确实拥有她们自己的文学与文化。”
中国女性诗学的建构还应广泛吸纳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比如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批评,其对权力运作的分析,观点起源于马克思和卢卡契的历史唯物主义。正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借鉴和吸收,西方女性主义文论得以犀利地介入批判资本主义的男权社会,为改变女性现实处境提供了新的观物方式和出口。尽管西方女性主义问题多多,自相矛盾、相互攻讦。但它无疑给人类思想提供了一道新的风景和遗产。人们难忘露西·伊利格蕾:知识和理性的主体在西方传统中总是被界定为男性的。它通过女性的臣服成为现实。而女性则是与不完全、未分化、无形式和世界的不定的物质性等联系在一起的精彩宏论;GG说,强悍的女人被描绘成“阁楼上的疯女人”,描绘为对男人一种阉割的威胁。这一观点已被西方女性主义者广泛运用于文学作品分析……女性学在美国的学术界已经是公认的研究领域,有八百多个授予学位的项目和系列。
对于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来说,单一的性斗争寓言已显得肤浅和无必要了。女性,不管是作为一种本体论的或者心理差异的结果,还是作为一种历史和社会结构的结果,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就是研究女性创作的文学是怎样表达或表现女性生活与体验的。它同时也研究、了解男性是怎样运作文化来推行他们在文化上的绝对宰制权的。通过以女性主义的视角观物、观世界,改变女性的现实处境、并最终促进社会和谐进步;规避对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的全盘生硬套用,发现并发展具有本土意义的女性主义文学的话语模式,这基于中国女性不同的生存境遇、文化处境以及本土经验;中国女性主义文论要在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形成理论域、问题面。在这个全球化时代,西方女性主义已发展到后女性主义、全球女性主义阶段,中国女性主义文学也应致力于话语权的觉醒和女性话语建构带来的连续性,为新时代全面提高生活幸福水平的目标贡献智慧。
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方法论,就像园林学中的移步换景,你只不过移动了脚步,从另外的视角看出去,景色果然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