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马空酒瓶
2018-03-04徐必常
徐必常
自退休之后,高兴喜欢在单元门口骂人。今天又在。
这半年来,他老是不高兴。他骂一单元的人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简直就是畜生,垃圾都塞到鼻孔眼来了,就是没人来清理。
一单元是高兴的杰作。一单元每层楼只有一户人家,却占有一个单元的地盘。当初常在镇推行集资建房时,他是常在镇财政所的头。常在镇穷,但常在镇的财政所并不穷,于是他就想着为自己和手下的职工谋点福利,于是一单元就诞生了。
修一单元的时候,高兴刚开始是准备把一单元修到三单元那边的,三单元那边静,门前还有一株古树,高兴喜阳不喜阴,再加上他的一个深通风水的亲戚对他说,老哥,就这块地来说,那头的风水不好,那是一块阴地,阴泽女人,住在那边的男人要么会成为妻管严,要么就会栽倒在谁的石榴裙下,而这边却是龙虎之穴,是给人提神和壮胆的,是前途无量的。高兴想,也是,一单元就定在这边了,但愿这人一住进去,能事事如我所愿。
房子设计是六层,一楼是煤棚加贮藏室,住户是从二楼开始的。在分房的时候,他又向亲戚请教。亲戚说,按照《周易》的规矩和你的身份,应该住五楼,五楼是君位。高兴说,五楼太高了,年纪一岁一岁往上涨,将来老了,爬楼都成问题。亲戚说,不住五楼住三楼也行,三楼居中,善始善终。高兴还是不满意。他说,你晓得我要把这一个单元的房子都分给谁吗?亲戚说,这我不知道。高兴说,全是亲信。亲戚毕竟是江湖中人,高兴这一说,就知道他想要二楼了。这样一来,亲戚就得给高兴一个二楼好的说法,这叫讨口风,我们常在镇的人大都信这个。
亲戚拍了拍脑袋,再用左手掐了掐指头,说,你看我这记性,全被狗吃了,光算地利忘了天时和人和,再把天时和人和加进去,还是二楼最恰当。房子一分完,高兴接着就装修,刚一装修好,他就搬进去住了。紧接着,一单元五家人全都入住了。
整个单元人都入住以后,高兴实在是太高兴了,就决定邀约大家聚一聚,一個单元的人从同事到亲信,再从亲信到邻居,这感情一步一步深,不喝上几杯又怎么行呢?
酒是人头马,洋酒。洋酒他不习惯喝,但他却习惯于听人头马的广告: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在他这位置上,想的自然都是好事。
人头马是叶甚高送的,那年头,喝这酒比喝同等份量的人血还贵,这750毫升酒要买到手得出两千块。高兴于心不忍啊。可叶甚高说,高所,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生命是父母给的,回报父母那是自然的事。高兴觉得这小子懂事,重情谊,既然他都把自己当父亲了,那他就得把他当儿子来对待。高兴说,小叶,下不为例。叶甚高想,哪有那么多例呵,老子一年工资还买不上一瓶酒……
高兴记得非常清楚,和他分享这瓶酒的,除了老伴,还有侯杰,还有胡来,当然还有兰香。他高兴,能上他这酒桌的人,都是他认为最靠得住的人。
酒喝完后,他一反常态地把酒瓶收藏了。之前比如说他喝茅台什么的,每每喝完,都要把酒瓶砸掉,说是打击造假,其实是怕授人以柄,酒瓶一放多了,说不定哪天会成为罪证,这一砸,就死无对证了。而他对这人头马的酒瓶就破了个例,高兴自己清楚,他何止是收藏一个空酒瓶呵,他收藏的是别人对他的尊重,或者说是敬畏。
和高兴一样不高兴的,还有三楼的叶甚高。
叶甚高在半年之前还算是高兴的铁杆,这半年下来,铁杆开始生锈了。高兴就想着要割他的象鼻子(出洋相),就拉着长长的声调喊。他喊了几声,没人应。可高兴明明是听到这小子回家的脚步声的。叶甚高的脚步声高兴再熟悉不过了,自从他大学毕业,一直尾随在高兴的屁股后面当跟屁虫。叶甚高也特别勤快,高兴家大事小事他都争着干,从当初的劈柴担水到后来的扛煤气罐倒垃圾,一直到前几个月还在给高兴开车门。高兴也没有亏待他。高兴把他从一个一般职员培养成所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所长,所长。叶甚高的仕途从一开始就是高兴一手策划和实施的。所里有一些老资格的人竟当着他的面说叶甚高是他的干儿子,他也不反驳、不争辩。叶甚高也懂事,他经常说高兴是他一生中值得尊敬和学习的长辈。高兴连喊四五声,没人回应,最后,叶甚高的保姆从窗口伸出头来,不阴不阳地丢了一句话:“叶所长不在。”高兴心头想,老子明明听到他上楼的,你躲在家里不回应我,老子以前眼睛瞎了,培养这么一个白眼狼。
叶甚高两口子在家里对话。老婆说,甚高,老所长在楼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你,你应他一声又怎么了?你没有他,会有今天?叶甚高说,他爱叫不叫,老子受他的气受二十年了,好不容易才伸了伸腰杆,你看他那个熊样,好像还是所长,一天伸起颈子吼这吼那的,吼得人都烦了,他妈的,从所长位置上下来,心里不平衡,想在老子这里找平衡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此时的高兴还是彼时的高兴?自己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白活了一世人。老婆说,甚高,话不能这样说,你没得高兴的培养是不会有今天的,人还是应该记情的。他说,你妇人之见,没有他在那里挡手绊脚,说不定老子当上县长了!你看郭二牛,读书的时候他哪里比得上我?可现在人家当副县长了!他如果在高兴手下混,能混成我这个样吗?我为这个所长整整给他当了二十年的长工,是石头都早开花了,是马都喂出角来了,可他死活不愿让位,六年前组织上有意喊他让位,他死活不肯,说我不够成熟,要让我慢慢地成熟起来,一成熟就又是六年!六年的光阴又白白死在他手头。
他老婆还想说什么,高兴又在楼底下喊,这回喊的是四楼。
四楼住的是侯副所长。侯副所长是高兴从乡下一个民办小学发现和培养起来的,当时侯杰在一所名叫三岔河小学当代课老师,高兴在一次下乡扶贫的工作中发现了他。当时高所长在那里搞蹲点扶贫,得了重感冒,多亏侯杰一家人的照顾和帮助。他病好后,就带着侯杰回镇上,最初在所里打杂,后来所里有一个学习的机会,高兴就派他到一所职业学校去读了两年书,读书回来后就很自然地转了干,然后就到办公室搞宣传,退休时,他把小侯弄了个副所长。高兴想,叶甚高不理我,侯杰理我。
可侯杰到底还是没有理他。当高兴在楼下叫到第四声时,小侯的老婆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回应了一句,老领导,侯杰回老家去了。高兴想,放屁啊,老子刚才还看见他呢,难道侯杰也变成白眼狼了?
候杰两口子在家用嘴巴打仗。老婆说,侯杰,人家高兴用心贴你、你拿背去贴人家,你没有高兴,会有今天?侯杰说,老婆,你小声点,楼下姓叶的都没有应他,我敢应他?我应了他我不遭楼下的整死?我是和他一起回家的,我应了高兴,不就是出卖了他?老婆说,叶甚高是白眼狼你也是白眼狼?你没有高兴,还在你那个穷山恶水的家乡翻泥巴饼子。侯杰说,啧啧啧,你连自己的老公都看不起还看得起你自己?老子既然能够到镇上来混个副所长当,在老家就混不出头?老子要是做生意,准发大财,老子要是种田,准是种田能手,老子要去打工,准当上白领了,就算老子什么样都不做,在三岔河小学里混,至少也得混个校长当了。老婆说,侯杰,没得高兴,你不会有今天的。侯杰说,你说的话也在理,可他高兴如果没有我们侯家,不知早死到哪里烂到哪里去了,这叫报恩,知恩不报是小人,他现在不报我们侯家的恩,下辈子准得变牛变马披毛带角还我家的账,救命之恩比天还大,我得到这点算什么?得到这点实惠能够和天比?就算扯平了,我们谁也不欠谁。老婆说,我总算看清了,要是早知道你这副德性,老娘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侯杰说,你要嫁猪嫁狗你现在去嫁呀,老子看到你这黄脸婆的样子就想呕,你还以为你是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老子才没有稀罕你呢!老婆一气,跑进了卧室。
高兴又抬起头来,开始叫五楼。
五楼是舅侄子,也是副所长。姓胡,单名一个“来”字,行伍出身。在当兵之前,是常在镇街头的十足的烂仔。后来当兵转业后,由于他以前的名声,没有哪个单位敢要他,高兴老婆先是在床上喊要,要完后就给高兴提要求,高兴一高兴,顶着压力就把他要了下来,当时的几个副手就拿这件事在他背后捅刀子,他还为此背了一个处分。后来胡来改了,说改就改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胡来变成了好人,高兴也送胡来出去混了个文凭。混得了文凭后高兴就给了他一个重要岗位,再后来就当了副所长。在分一单元的房子时,他把一单元的五楼给了他。按那个亲戚引《周易》的说法是把君位给了他。他这回推荐所长候选人时,高兴是把他和叶甚高一并推出去的,无奈叶甚高是大本,正规科班出身,还有,胡来以前人生路途上背的黑锅,使他错失一次为一所之君的宝座。高兴知道舅侄子还在为这件事生他的气,但因三楼四楼都没有理他,他的老脸一时半会没地方搁,就想到舅侄子了。高兴在那里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就连一个头都没有舍得从窗口伸出来,高兴有些绝望了。
此时胡来两口子关起门来躲在卧室里骂高兴是老昏君。骂他宁可把位置让给外人也不让给自己的侄子,他们骂高兴眼睛瞎了,选叶甚高来接他的班,这下好了,把肥水流进外人的田里去了;这下好了,三楼四楼不给你争脸,老子也不给你争,老子偏不争!我胡来一家人对你怎么了?从头到尾把你當老祖宗供,人家说是亲三分顾,大领导都在拼命提拔自己的亲戚,你一个小所长廉政有卵用!这下好了,下台了没有人朝了,垃圾都堆在鼻尖上了,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子让你回过头来好好想想,是扶亲戚好还是扶像叶甚高这些外人好?等你想清楚了,我再来给你赔不是,虽然你帮我们胡家够多的了!你帮外人是帮,帮我们胡家也是帮;帮一回是帮,帮十回八回也是帮;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高兴呀高兴,人都活到这个份上了,还活不明白,你在这世上几十年怎么活过来的?
高兴老是仰着脖子喊,脖子仰时间长了,有些硬。再者,三至五楼都喊完了,一轮到六楼,实在是提不起气来,他要么停,要么得给自己打气。
他选择给自己打气。这么多年来,他就喜欢喝上一口,一口下去,人就活络了。用他的话说,这叫酒壮英雄胆。于是他选择先回家去,把胆壮了再出来。
如果此时老婆给他顺顺气,他肯定就不下楼了,但当惯了所长太太的老婆由于换了位,心头也不顺,就奚落他几句,这下,高兴就更不高兴了,他从酒柜里胡乱地薅出一个酒瓶,气冲斗牛,径直朝楼下冲去。到楼下一看,酒瓶竟是空的。这下,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他把酒瓶往地下一摔,奈何外国佬的酒瓶就是做得实在,没有国内的次,那酒瓶在地下叮叮当当地哭了几声,就非常碍眼地停在了他脚下的不远处随遇而安了。
高兴于心不甘,还是抬头看了看六楼。
六楼的兰香现在正在家里。她想,高兴从三楼到五楼都喊了,这回肯定要喊到六楼了。她有今天,得感谢高兴。当时她进所里时,只是一个初中生,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字员,能有今天的地位,得益于高兴的培养。她知足,一个初中生,一个打字员,能混到所里的三把手,已经不错了。她和他是有那么一腿,有一腿又怎么了?所里那一大堆大姑娘小媳妇们哪个不是做梦都想和高兴有那么一腿?只是轮不上,由嫉妒生恨,由恨而嚼舌根,于是谣言就起了……在她看来,高兴是很重情义的人,十多年来,除了和她,就只和他老婆。今天这种场合,她有点拿捏不准。如果高兴喊,要不要应他呢?应他,一是便宜了他,大权旁落,就如一条丧家之犬,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不应他也是件难事,狗急跳墙,万一他横下心来,口无遮拦,把她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往外面一抖,他可以不要老脸,可她还要,她还要坐在主席台,她还要教育别人。她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应。她想,她不是婊子,婊子无情,她有情。她还想,她即使是婊子,也得装着有情,现在她不想惹他,也惹不起他。她把头伸出窗外等他喊。他只要一喊,她准应。
看了老半天,高兴也没有喊。这时他在想,这一帮杂种,个个都是白眼狼。当初老子只相信风水不相信《周易》,等老子把今天一过,买本《周易》来研究研究。当初要是听亲戚的,住个三楼,垃圾堆到二楼你二楼的人总得管。他想,还是《周易》管用,人不管用,人情也不管用,拉帮结伙更不管用。今天他的老脸是丢尽了!他还想喊一下六楼,他想到六楼时,他心里有些犯难了,三楼到五楼的亲信都不理你,六楼你虽然帮了她,这如一桩生意,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的。他想,喊就算了,看是要看的。
他盯着六楼的窗户,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由于太想看个明白,他一直努力把头往后仰。他看到她了。他看到兰香的上半身暴露在窗户外面,他看到兰香娇好的秀发,那一张少妇成熟的脸,那一对丰硕而有些下垂的乳房,他看见她在朝他笑……他想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头往后再一仰,这回他看清楚了。但这还不够呵,他决定往后退,降低视线与兰香之间的夹角,于是他决定仰着脖子往后退。
这一退,就看得更清楚了。
于是他就高兴,就加大了往后退的速度。可是,脚突然就踩到了酒瓶,酒瓶一滚,人一滑,他四脚朝天,摔倒在水泥地板上……
兰香从六楼往下看,她想用目光扶起高兴的身体,高兴却永远地躺下了。
兰香看到:一分钟过了,高兴是躺着的,过了两分钟,高兴还是躺着的,看到第三分钟时,她感觉到高兴可能是永远地躺下了。
她从五楼一直敲到二楼,把高兴摔倒的消息告诉了一单元的人。当一单元的人到一楼时,高兴已经气绝身亡。人们发现,在高兴跌倒的前方,有一个滚圆的人头马酒瓶,可能是这个酒瓶,送了他的老命。
高兴的眼睛是睁着的,睁得有牛卵子那么大。除了他老伴以外,叶甚高、侯杰、胡来、兰香都被他那对眼睛吓得面如土色。
接下来就是讨论对高兴怎么个葬法。这回,叶甚高、侯杰、胡来都出面了。关于高兴的葬礼,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能让他们自己高兴得起来。他们一看到高兴那对凶神恶煞的眼睛,死不瞑目的眼睛,心头就不快。
同时他们发现,高兴的嘴是张开的,好像要喊他们中的谁。这更让人后怕。
在这节骨眼上,叶甚高就只能当机立断。他先是急,而急中凭生出智慧来。他先是伸出右手,用右手的手掌遮住了高兴一直盯着天上的那对眼睛。这一遮,叶甚高似乎找到了某种感觉,他发现他的手一下子就能把高兴盯着天的天遮住,他的右手能遮住高兴的天了。接着,他使唤侯杰从家里拿来了一刀火纸,火纸一来,就派上了大用场。他用右手把高兴的眼睛遮着,整个场面就显得不再那么可怕,他示意侯杰把一刀火纸盖在了高兴的脸上,这下他就抽出了右手来。他用抽出来的右手非常麻利地把几张火纸搓成了一个纸球,趁人不备,他把火纸掀起一个角,他坚决地把火纸球塞进了高兴的嘴里,然后凭着感觉,把纸球在嘴里撸平,火纸被掀起的角又重新放平。
叶甚高想,这下好了,可以慢慢地坐下来讨论如何埋葬高兴的事了。
叶甚高想,在接下来的事里,他得充分发扬民主。
不用等,班子的五个人已经全部到齐。会议决定:在火化之前,在高兴的嘴里放一块金镶玉,给高兴家属的安葬费和慰问金翻倍。叶甚高最后总结说,这样,我们就心安了,高兴的老婆就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