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和房子之间
2018-03-04赵佳昌
赵佳昌
年近六十,父母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新楼房的电梯还没开。七楼,来回运两趟东西就会两腿酸痛,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精打细算大半辈子,他们每天都要亲临现场盯着干活的工匠,这里应该怎样,那里应该怎样。我工作忙,这些事被他们主动应承下来。有一天他们回家,裤管还没来得及放下,裤子上多了一块块的白,估计是不小心在墙上蹭的。他们站在那对着我呵呵地笑,一阵心疼。他们大半辈子的经营似乎都是为了房子。他们在房子和房子的夹缝中喘息。
我出生在北洼村的一个大杂院里。爷爷,奶奶,大爷一家,我们一家,九口人蜗居在三间矮小的砖瓦房里。不方便是有的,比如很多时候需要排队上厕所。那是一个露天的,四周只有栅栏围起来的厕所。每天早上阳光刚刚照在栅栏上的时候这个露天厕所就成了最抢手的地方,需要站在外面向里喊话来确定是否有人正在里面。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在城郊的一个广播站谋到了一份烧锅炉的工作,每天上班需要骑行二十里尘土飞扬的土路,下班时同样要穿过二十里的沙尘回家。那时父亲头发上和身上总是一身灰尘,有劲风吹起的沙子,有锅炉里飘出的烟灰,我总能在他的身上闻到煤烟子味儿。父亲工作的地方位于城市的郊区,从那里能看到城市的样子。每天晚上躺在炕上都会听到父亲讲城里的事情。那里不像北洼村,那里的柏油路铺满大街小巷,路上跑着摩托车和大汽车,汽车所经过的地方不会扬起尘土,还有很多楼房,看起来就很气派。父亲说着,母亲听着,直做起了美梦,啥时候咱也能住在那里该多好啊。
一天晚上,母亲对父亲说咱们也在城郊盖一处房子吧。母亲当真了。父亲彻夜未眠,盯着房梁看了一宿。木质的房梁上有些细细的裂痕,那是经年累月后出现的。盯着看久了就觉得它们会动似的,像是一张张会说话的嘴,讲述着这座老房子的故事。
最终让父亲下定决心在城郊盖房子的是父亲通过自学考试被广播电视局招录为正式工人这件事。三十年前的农村,谁家里能出一个正式职工是让人羡慕的。考试前,父亲每天下班后都会把书摊在桌子上认真学习,有的时候用笔在书上勾勾画画,有的时候把它们记在本子上。我不知道他写的是些啥东西,看着父亲写满一页页纸,觉得他了不起。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也许从那时起,在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为建一座房子准备砖瓦了。父亲被单位录用是他下定决心盖房子的推手,要在城里工作,来来回回走更远的路也总不是个办法,只有搬到城郊去才会大大缩短距离。就这样,父母被推上了一条没有理由回头的路。一个月圆之夜,我睡醒了一觉,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父母在饭桌前坐着,谈着盖房子的事,他们在纸上计算着盖房子的每一笔开销。父亲不住地叹气,家里的积蓄连盖半个房子都不够。窗外那棵老杏树的叶子哗啦啦作響。母亲说她来想办法。被窝外面很冷,我起身到外面撒了泡尿,打了个寒战,赶紧又钻回被窝里。
城郊是一个已经能感觉到城市化气息的地方。建在不远处的一栋六层楼房已经竣工。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商场、医院、学校。母亲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来到这里进行过前期考察。眼见为实,她觉得我父亲说的远不及她看到的好。母亲跑遍了所有的娘家人借到了五千块钱。成捆的皱巴巴的大团结被父亲攥在手上。他的手在颤抖着,松开的时候有细密的汗珠闪烁。
动工的时间是夏末的一个上午。父母把我留给六十多岁的奶奶照看,他们领着雇来的工人开始为新房子加班加点地干活。白天没事的时候奶奶会领着我在田垄上走,微风蘸着阳光吹在我们的脸上。父母一走就是几天不回来,晚上他们住在离那不远处的二姑家。我常忍不住问奶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赶明个就回来了,每次问奶奶都这么说。“明个”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个即苦涩又有盼头的字眼。
新房子快要建好了。按照当时的规矩,主家是要请干活的工匠吃一顿好的。夜幕降临,母亲扎着围裙在灶台与案板间忙碌。一盏白炽灯在房梁上伸下来,蝇虫绕着灯泡飞舞,在墙壁上印下硕大的移动的暗影。我趴在屋内的小窗子向外屋的厨房看,灶火很旺,锅里已经升起热气。扎在母亲身上的围裙像裙子,她的动作麻利,在灶台与案板之间来来回回。母亲在灯光的照耀与蒸汽的衬托下像个舞者。支在一旁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青椒炒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荞面与肉做的肠,直看得我流口水。而母亲手中握着的菜刀还在案板上“嗒嗒嗒”地响着。随着声音的结束,一盘午餐肉也切好了。我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赶紧从炕上跳下来钻进厨房。装午餐肉的铁桶里还剩下点肉沫。母亲用筷子把它们仔细地刮出来放进我的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午餐肉,近三十年过去了,至今仍怀念那个味道。那顿饭以后的很长时间我们的餐桌上只有青菜和大酱。母亲说在招待工人这件事上,是打肿脸也要充胖子的。
在乡下,妇女们聚在一起爱说些闲言碎语。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说母亲的心气儿太高,好好当个农民不成吗,再努力也脱不了穷根儿。倔强的母亲听到这话很不服气,在还没给房子上玻璃窗的时候就住了进去。已经到了冬天,本是安装玻璃窗子的位置上蒙上了塑料布。冷风吹得塑料布哗哗作响,寒气透过薄薄的塑料布渗进了屋里。火炉里的火苗舞动着身体,可是对寒气的逼近无可奈何。让人无可奈何的不只有寒冷,父母迫不得已走上了漫长而艰辛的还债之路。母亲托姑父给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每天早上四点多就去菜市场进菜。瘦弱的母亲蹬着装满蔬菜的三轮车很吃力,喘着粗气运到城管容许卖菜的地段开始叫卖。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打雷下雨,母亲从未间断卖菜的脚步。她的菜价总要比别人略低一点,为的是多卖出一些,她说这叫薄利多销,因此每天她都能蹬着空荡荡的三轮车回家。因为价格低,母亲还会遭到同行的排挤,闹出过很多矛盾。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对于本身就廉价的商品而言,薄利多销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相反过度劳累会对健康造成影响。那些年母亲的双鬓多出了很多白发。
父亲碍于工作的限制不能加入母亲贩卖蔬菜的行列。单位的领导知道家里的情况后找到父亲,问他有个新的岗位要不要,每个月可以多八十元的岗位补助,只是离家稍远些,条件艰苦。父亲听说每月可以多八十元钱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那是离家二十五华里外的高寒山顶,在我大一些的时候去过一次,因为可以自己生锅炉屋里还算暖和,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光是夜里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窗子嗡嗡响就叫人不寒而栗。父亲在那里上三天班休三天班,上班期间不能回家。他不在家时我吃饭的问题就放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二姑家。每天下午放学到二姑家吃晚饭,晚上母亲顺路接我回家。轮到父亲休班时他会和母亲一起卖菜,这样母亲能够轻松不少。我和母亲都盼着父亲休班,这样母亲不用那么累,我也可以见到爸爸了。我们家这座有四间屋子的平房就是靠着一斤蔬菜一斤蔬菜卖出来的。
我家在开始盖这座房子的时候这周围还没有房子,前面的土地还有人种着庄稼。后来来这里盖房子的人多了起来,情况和我家差不多,大多都是从农村来的,很多也都借了债。日子一天天好过了,忘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用再蹬着三轮车卖菜了。而且我们这里不再是城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的面积就像逐渐膨胀的气球,我们这里成了市区。我们在北洼村乡邻的谈论中也逐渐改变了形象,成为彻彻底底的城里人。我们是具有双重身份的人,从农村走出来,我们的根性是农民,可我们现在又是城里人,拿户口本一看,可不就是城里人嘛。没有人怀疑我们的双重身份。时间一不小心就跨进了2000年。本以为在房子这条路上艰难爬行的父母终于可以放下脚步休息了,可又被另一件事提起紧张的心。
温暖的阳光洒进院落,午后的暑气被傍晚的微风吹走。柔和的阳光是跟着测量队员一起走进胡同的。听说某个开发商看中了这里的地皮,有意在这里开发住宅楼,要按照面积及院落的陈设制定补偿措施。这则消息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这里的居民沸腾了。作为最早在这里落户的父亲,房屋补偿问题也牵动着他敏感的神经。房子被占了可以拿到一笔补偿款,就得需要买一处楼房,加上装修的费用得需要多少钱呢。算来算去是有富余的,可这小院子毕竟是父母辛辛苦苦挣下的,遭了不少罪,如果价位上不去肯定心里会有落差,因为这不单单是一座房子,更多的还有风餐露宿的辛苦和乡邻嗤之以鼻的嘲笑,这些都一股脑涌上父母的心头。住在这里的居民都有这个想法,都想尽可能多一些补偿款,站在他们的角度看这个问题,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很多人家不顾及房子的承重能力在原有的基础上盖起了二层,还有的在门前载上两棵树,在院子里打一口不能出水的洋水井……父母考虑到房子的承重问题打消了在屋顶上再盖一层的想法,打水井吗,已经在盖房之初就打下了一口出水很汪的水井。父亲说即便是保持原样,按照当时的行情来看,家里依然能够剩余一笔钱的。要说唯一不舍的会是当推土机开来的时候,一手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只需要几分钟就会被推倒了,让人伤感。
两个月后又有消息传来,因为资金短缺,这里不被征用了,而且那些盖起来的二层被政府定性为非法建筑,责令整改。很多本以为能捞到便宜的人反而又搭了很多钱进去。父母为自己没有凭一时冲动而庆幸。人们在这样一场风波之后又回到了安静的生活状态中。时间在波澜不惊中又过去了很多年,这座房子在风吹雨打中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父亲时常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他和母亲多年打拼挣下了这座房子,他的内心是知足的。按照他的说法咱不是那富贵命,有多少人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呢,能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儿那简直是享福了。可是近两年,另一处房子的身影在冥冥之中逐渐清晰起来,它向我的父母呼喊着,准备压在他们的身上,让人措手不及。
在父母一辈人的心中,儿子要结婚是要给置办一处楼房的,否则会被人看不起,更何况总会觉得愧对儿子些什么。在大环境的影响下他们的想法根深蒂固,依照我的想法,就先住在平房里,等过些年自己有了钱再置办也不迟。父亲看着日渐升高的房價急了眼,你小子,等到那时还不知道要涨到多少钱嘞,而且没有楼房,哪个姑娘肯跟你过日子。房价逐渐增高有目共睹,哪个姑娘肯跟你过就是他们的单方面想法了。过日子是跟人过,又不是跟房子过,我心里这样想,却不敢反驳。可以这样说,让父母坐不住阵脚的直接原因是逐渐增高的楼价。父亲说拿一百块钱买排骨,一家人可以足足吃两顿,可别说拿一百块钱,就是拿一万块钱扔进楼房里,连个水花都看不到。父亲把一万块钱比作一块石头,而且应该还是一块不小的石头,扔进购买楼房的这汪湖水里,连点波纹都看不到。
父母经过多方考察,最后托熟人买了一处期房。期房,顾名思义就是房子还没盖先把钱付了,这样的话会比买成品房便宜很多。为了我,他们拿出18万元付了首付,剩下还房贷的事我责无旁贷。父亲省吃俭用,多年前为了还债他戒掉了烟酒。而母亲到现在还在用着早就在市面上看不到的老式诺基亚手机。在智能手机横行市场的时代,母亲对智能手机表现出很强烈的排斥感。我多次提出要给她买一部智能手机,也不算贵,一千来块钱就能买一部很好的。可母亲以不会用为由坚决不要我买给她。我知道母亲念过高中,而且学习成绩很好,若不是家境问题早就是大学生了,一款智能机能难得住她吗,放在手里两个小时就什么都会用了。期房的价格比成品房便宜,可钱先给人家了地面上却光秃秃的,总也有些风险。楼房动工的日子一天天往后推迟,父亲有些坐不住了,担心开发商卷着钱逃跑。他隔上几天就去那里看看,直到看到挖掘机工作以后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尽可能地节省,家里决定简装修。我在医院工作,是不可能有太多的时间操心装修的事,于是父母就担负起了监工的角色。他们担心钱花了,最后工匠偷懒不好好干活。要知道即便是简装修也得要个十万八万。我的婚期临近,父母在新房子这件事上开始了和时间赛跑。他们穿着干体力活时才穿的破衣服在屋子里的灰尘中劳动。年近六十的父母靠他们的双手艰难地盖完了一座房子后又为他们的儿子“盖起了”另一座房子。如今已经身无分文的他们站在我面前时呵呵地笑。我知道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毕竟有两座房子放在这里,而且儿子即将结婚,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们都应该笑。吃过晚饭,父母早早地睡下了。他们的鼾声如雷,那是繁重体力劳动下才会有的鼾声。可我又把它听成了喘息之声,是那种马拉松运动员发出的艰难的喘息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