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高级的文字越难改编
2018-03-03张翠平
张翠平
有一部影片,自去年夏天试映以来,缓慢但坚定地点燃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因为它“直面和反思历史的锐度”、独特且强烈的美学表达,还没公映就被不少有幸看过的影迷列入了“年度十佳”。
它就是提名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获得金鸡奖最佳摄影奖的电影《村戏》,改编自河北作家贾大山“梦庄记事”系列的多篇小说。2017年11月,《村戏》回石家庄举行了一场试映活动。郑大圣导演、七位主演、特邀的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李延青、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杨红莉、贾大山长子贾永辉,以及现场观众进行了映后对谈,省文联副主席、市文联主席周喜俊主持。
小说的结束处,是改编的出发处
周喜俊:刚才大家看完了这部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影片,可能还都沉浸在剧中。有些人是坐在过道台阶上看完的,感谢大家。我先介绍一下这部电影的导演——郑大圣,他的外祖父是戏剧大师黄佐临,他的母亲是我最崇拜的中国第四代导演黄蜀芹。
30年前,黄蜀芹导演被河北作家蒋子龙的中篇报告文学《长发男儿》启发,以河北戏曲名家裴艳玲真实经历为蓝本,拍摄了备受业界好评的电影《人·鬼·情》。30年后,郑大圣又根据河北作家贾大山的小说改编了电影《村戏》。
我觉得《村戏》在石家庄演出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贾大山老师是石家庄人,今年又是大山先生逝世20周年。这部大戏,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灵,我们请郑导讲一讲,是贾大山老师的哪些小说感动了他,才决定做这样一部电影?
郑大圣:大约是三年以前,我们在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贾大山小说精品集》中,读到了一系列非常有生活气息、有生命史感的故事,感佩于小说作者对人们真实生命的深切关照和描写,读完以后就难以放下,于是尝试着做影像化改编。
电影主要来自贾大山先生的五篇小说,尤其是《花生》和《村戏》。
坦率地说,好的电影,从经典的艺术电影到最卖钱的商业电影,七八成来自于小说。就文学而言不一定那么高端的小说,改电影相对容易。越好的小说,越高级干净的文字,越难改成电影。熟悉大山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文风非常凝练、简洁,很白描的手法,貌似着墨不多,字数也没有那么长。这大概是文学创作里最难的一种,改编成电影,大概也是最难的一种。我们感触于大山先生的文字,但是没法直接转译它。
周喜俊:那最后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郑大圣:只有一遍遍读、一遍遍读,在这一遍遍纯粹作为读者的精读、细读、回味、再读的过程中,我们尽量去揣摩作者的心思,然而故事情节得在小说结束的地方开始。因为高级的文字不描写那么热闹的情节,所以小说的结束处,大约是我们反复揣摩以后的改编的出发处。
比如小說《花生》写了一个盛产花生的村子,大家却都不吃花生,因为那是国家的油料,生产队长严防死守社员们偷吃花生,失手打死了正在吃花生的小女儿。这里有一个最要紧的核儿,就是爸爸的一巴掌让闺女噎死了,虽然小说里没有浓墨重彩地描绘,但对我们而言,我们需要这个硬核儿。于是我们就想,这个动作之前可能发生过什么,之后还可能发生什么,在“梦庄”这个文学世界里还有哪些人物关系,我们以此为依托来构建可能的故事。
杨红莉:贾大山“梦庄记事”系列,集中的主题就是人性。他对人性的追问和考量,写人性在特殊时代遭受的挤压,还有不管什么样的时代都没有办法挤掉的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小说是那么简洁、精粹,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一个多余的情节,而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故事性、形象性。电影会怎么来呈现贾大山先生小说的本来面目呢?以我非常有限的对电影的了解和想象,我确实没有办法想出来。
所以我是带着期待、好奇甚至疑问,坐到影院里的。但是电影太让我震撼了,导演通过特殊的、震撼的、出人意料的表现方法或者叫做电影语言,把大山先生小说的精髓完全呈现出来了,带给我们的思考,跟大山先生是一脉相承的。尽管电影改编了这么多,但是最重要的核心的东西,那种精神的东西,没有变。反而以一种大众喜闻乐见,或者说能够接受的方式,呈现出来了。我觉得这是对大山先生小说精神的一种继承,更是一种发扬,也是一种让它在更多的人面前呈现的非常有效的方式。
对导演由衷地崇敬,电影精雕细琢,用了很多具有象征、隐喻意义的电影语言,需要慢慢去体会。
周喜俊:看完电影之后,我印象最深的是,电影通篇黑白,但在处理回忆部分时用的是对比强烈的大红大绿,让人有种不适感。
郑大圣:跟肉眼看到的五色斑斓的世界不一样,黑白影像有一种纯粹感、寓言感,我觉得在某种气质上,或许会比较接近大山先生特殊的小说的笔法。大红大绿是对那个年代的记忆,为了拍好这组镜头,我们特意花了半年时间,请人培育了九亩半花生。为此我们冬天、夏天两次到主外景地拍摄。
非专业演员,却是天才的表演者
周喜俊:电影是在井陉县梁家村拍的,演员几乎都是井陉县青年晋剧团的,说的是一口井陉方言。为什么选择这样一家常年在乡下演出的戏曲团队来拍这个电影?
郑大圣:这部电影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专业演员,没有什么专业演员或是明星能演近40年前的农民。筹备期间,我们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跑遍了河北,最后找到井陉县青年晋剧团。
我们就是生找,这是我们找的第九个民间剧团。团长梁春柱演路老鹤、编导王春明演村支书、丑角演员李志兵演奎疯子、刀马旦演员吕爱华演疯子的媳妇,其他诸如老鹤媳妇、村民等也都被剧团包了。剧中树满、志刚、小芬三个年轻人由井陉县中学的学生扮演,拍电影时他们还在上高三。
周喜俊:对演员的表现还满意吗?
郑大圣:我跟我的制片人从来都认为,演员团队是我们得到的最大的礼物。他们是天才的表演者。开始我们也有疑问,他们常年在舞台上从事戏曲表演,拍电影会不会不适应啊?我跟制片人、摄影师商量了很多方案,但是拍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毫无障碍,特别自在,特别生动,那种朴实的力量不是任何扮演能够带来的。如果大家觉得这个片子有生命气息,有还可看的细节,主要的原因是演员。endprint
比如李志兵,他在剧团是主要丑角演员,平时在台下可羞涩了,不爱说话,但是在台上可热闹了。他特别有意思,我们拍戏之前小一个月,就穿着戏服住到梁家村,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发现志兵经常一个人蹲在墙角,老是缩缩着。这是为什么呢?他这人比较孤僻?后来聊天的时候他才说,奎疯子在地窨子里头住了这么多年,地窨子里手脚伸不开,他得让自己先从身体上习惯这个。拍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走路、坐着、站着、回头,就跟咱们平常天然的动作不一样。
我们还从新兵营请了一位教官,训练李志兵军事动作,为了更符合历史,还专门找到县人武部老部长,对他进行“复古”训练,因为三四十年前的军事动作跟现在不一样。电影中有一场奎生背着枪,幻想自己为了拯救花生而进行的虚拟的战斗,走正步、匍匐、射击,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标准,这都是练出来的。我们的演员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周喜俊:主演这部电影的井陉县青年晋剧团,是一家长期坚持为人民演出的好剧团。我们也请团长梁春柱先生说说。
梁春柱:我们剧团一年演出五百多场,可以说基本上天天都在乡下,没有接触过电影。通过这次拍电影,在郑导身上我学到很多,他对艺术的要求特别严格,但是人特别和气,把我们带到戏里。
大山曾经说过:写小说是教人学好呢
周喜俊:这部电影定位于历史片,但是我看了之后觉得它反映的就是现实生活。贾大山先生生前一直坚持现实主义创作,这也代表了河北作家的创作理念。
李延青:对。2017年2月以来,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共同发起了“学大山、写人民、出精品”主题创作活动,我们各会员单位、各部门积极组织作家创作,还评了奖,马上就要结集出书了。在纪念贾大山先生逝世20周年之际,看到这样一部改编自贾大山小说的电影,我非常高兴,它丰富了纪念活动,是一部献给大山先生、也献给读者的精品力作。
2017年下半年,我和康志刚、黄军峰合作的中篇报告文学《正定有个贾大山》,已在《人民文学》杂志2017年12期刊出。在与大山先生的儿子、学生、朋友的深入交流中,先生说过的一句话深深触动了我。他说:写小说是教人学好呢。这句话,体现了他的审美和艺术追求,也是他创作的出发点。这部电影,它的精神和大山的创作精神是一脉相承的,那就是歡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
周喜俊:这个电影是我们这儿王文静在上海学习的时候看到的,她跟我汇报,我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戏必须到石家庄来演。《村戏》回老家,让我们感动,同时我们也期待着《村戏》的公映。
郑大圣:正在做计划,在春节前后吧。
观众:郑导你好!您以往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根植传统,又有着实验性”,《村戏》也不例外。也正因为实验性,有些情节好像很多义,不知道该怎么解读。比如小说《花生》中,给死去的小女孩脸上抹锅灰的是姥姥,让她不要再转生回来,电影中由奎生亲自来做,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另外,电影中有一段“钟馗打鬼”的情节,路老鹤借此试探奎疯子是否真的好了,用“钟馗打鬼,打的不是鬼,打的是自己的闺女”这句话彻底压垮了他,他是故意的吗?
郑大圣:因为小说有小说的表达,电影有电影的讲述,小说中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把矛盾冲突集中起来,更符合电影的形式。
至于路老鹤的行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很多人觉得他很坏,是成心的,奎疯子都快爬上来了,他又给踹一脚。也有人会认为,那是个很理性的问话,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好了,就得用最关键的点去确认。
观众:读贾大山先生的小说,有一种很闷但说不出来的感觉。看电影却很宣泄,最后奎疯子被绑送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哭了。
郑大圣:其实哭不是我的第一诉求,更重要的是想一想。除了感动,还要引人深思。
观众:这么多年来,您一直在艺术电影领域坚持,有没有觉得很难?靠什么坚持呢?
郑大圣:也不觉得有多艰难。这些事是我喜欢做的,值得做的,也是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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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村戏》,最后也没看上戏
电影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方山村里的故事,过年村里要排一出老戏《打金枝》,“戏篓子”路老鹤负责排戏,他唱念俱佳的女儿小芬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但郭暧的人选产生了分歧。路老鹤安排杨志刚演,小芬却中意奎疯子的儿子王树满。
跟排戏并行的情节是分地,因为王支书开会忘了关掉广播,承包分地的消息扩散出去,全村人开始悸动、疯狂。那已经是1982年的隆冬,人人都盼着包产到户的春风快点到来。但分地面临着一个难题,奎疯子和他“霸占”了十年的九亩半好地怎么分?
一场全村人轮番登场、热热闹闹的博弈大戏后,奎疯子被绑送精神病院。电影结尾,在雪花飘飞的苍茫大地上,大喇叭里简单又淡然地公布了分地的方案:xx三亩、xx四亩……
电影名叫《村戏》,其实观众到最后也没看上《打金枝》,却看了一出人生百味的年代大戏。
编辑:安春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