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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农事

2018-03-03罗萧

当代人 2018年2期
关键词:机井红米菜籽

罗萧

水與肥

我的家乡在邯郸市临漳县常西村。1968年初春,我爹被选为生产队长,因为他吃苦耐劳,还爱动脑筋,人称“鬼机灵”。不巧的是,我爹刚当上队长,就遭遇天旱。西南地和西北地有两口井,我爹白天安排青壮劳力推水车,夜晚选派年迈社员套牲口拉水车,不分昼夜连轴转,但因为出水量太小,解除不了旱象,庄稼叶子枯黄,气息奄奄。

那两口井都是二十来米的浅水井,上面各安有生铁浇铸的水车架。夜晚,老黄牛拉着推杆慢悠悠地转圈,因为转速慢,铁链子连带着的皮片从铁管子里吸不出多少水来,跟小孩儿撒尿似的。这且不说,那头戴捂眼的老黄牛走走停停,不知闻到了什么,干脆立定了脚,伸长脖颈继而伸长舌头,卷吃起了井台边的水稗草。奇怪的是竟然没人呵斥鞭打。我爹去地里巡夜,瞅见看水车的老头儿蹲在旁边干渠沟里解手,他只得走上井台,拍了老黄牛一把,老黄牛才打个机灵,继续拉小磨似的转圆圈,照旧从铁管子里吸不出几捧水来。

当时,大队革委会为家家户户接上了小喇叭,听上边的宣讲多了,我爹也念念有词:“土水肥种,密保管工,水有了,土地才能长出好庄稼。老井不顶事,要能打两眼百米深的机井就好了。时不我待,刻不容缓。”我爹跃跃欲试。

人工打机井先要制作井架,尤其井架上那个轮子,直径约丈余,状如电影中南方水乡的风车轮子。我爹出了个馊主意,让护堤员吕贵生出马,陪他跑河防管理局,出低价在堤脚刨了五棵老柳树,木料这道难题轻易就解决了。轮子里边并排铺有两条跑道,同时上去男女四人,左跑跑,右跑跑,轮子忽悠来忽悠去,是在带动底处的锥刺,往深处锥进。如果一味逆时针转,则是往外提升锥刺和紧挨锥刺的铁笆斗,铁笆斗里积满了沙石淤泥,提至井口外,卸光刮净,然后轮子顺时针转,把锥刺连同铁笆斗送进地下,再忽悠来去。打出的井筒直径约七八十公分大小。需要昼夜不停续养水,不然的话,空井筒极有可能被井帮瘫落的烂泥淤住而前功尽弃,甚至锥刺、铁笆斗、钢丝绳和竹批子,会尽皆淤塞在里面。深度达到百来米后,就是下空心管。空心管是细石子加水泥搅拌压制成的,细石子间有缝隙,以便渗水。空心管一节有米把长,节节相套,卸下去后,再往空心管外围撒碎石子,直到不能再撒,所有空隙堵严,这口井就算成了。但务须连抽三天水,也称叫水,据说,叫水好的井,之后出水量大,水质清亮可口,多被唤做“神井”。

数月后,两眼机井打好了。当然得购买柴油机、潜水泵与抽水铁管子配套,好在信用社可以贷款。

次年,好多麦粒并不饱满,谷穗也短短的,玉米棒子也瘦瘦的,棉花棵上的桃子依旧寥若晨星。我爹跟大队革委会一把手磨叽:“犁地前得撒化肥,那家伙能给庄稼吹气儿,把产量吹翻番。可队里的家底儿全押在打井上了,供销社概不赊账,咱两手拍光光,也赊不来化肥啊。唉!要能再贷些款就好了。”

一把手责备道:“你咋不早说,上午我和包村干部跑信用社给别队贷了打机井款项,明儿个又得跑一趟。无息贷款,五年还清,用来买化肥有利无弊。”

化肥撒下后,我爹还组织社员割草沤草肥。甚至派人赶着毛驴车,每天去县城免费掏厕所。水肥是丰收的前提,密保管工又跟得上,不季季丰收,仓满囤尖那才叫怪。土地增产,也增钱,不仅贷款很快还清,社员们每年均有分红,由原先的每天日工折合两毛钱,上升到了日工可以分红一块钱乃至两块钱,闻名十里八村。

八年后生产队解散,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都舍得投资买化肥了。那两眼机井仍然好用,为此,我爹有点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并且学说起了新名词:“水过地皮湿;水漫地,谷满仓;水,唯有水能够让鱼,鱼一样活着。”

菜与草

那年入夏,新来的驻村工作员严同志逐个地块检查,见堤北有一片青菜,肝火大发:“不是不让你们种菜吗?这咋又种上菜了?”

我爹说:“这是玉米地,不是菜地。玉米垄里那些绿叶叫红米草,我们专门留下来,等长高了割下来喂牲口的。”

严工作员没话说了。他有点奇怪,这种红米草会长那么旺盛,有的已经高过玉米棵。却不知道,我爹隔几天就会派女社员过来掐叶掰杈,论斤分给各户。

我爹口中的红米草,其实是我爷爷特意种下的,一种本地人罕见的野菜。抗日战争期间,我爷爷曾在红军队伍里当过几年炊事班长,有回在一个山区宿营,每天吃这种野菜。当时部队正缺粮,我爷爷经常带炊事班战士去找这种野菜,掐叶掰杈,回来蒸菜团,熬稀饭,居然度过三个多月的饥荒。后来我爷爷复员回到老家,再没见过这种能长到一人来高的野菜。低指标那年,我爷爷去山西给人磨剪子抢菜刀,向好多人打听这种菜,无果。有天晚上,他住在一位白胡子老汉家,又问起这种菜,老汉说:“你算问着了,我年年都种这菜。”临别,他给了我爷爷一包菜籽。

因为这种野菜养活过红军战士,又因为菜的籽粒猩红,我爷爷别出心裁,把它命名为红米菜。有人把这种菜称为杏叶菜,可能这些菜叶与杏叶相仿,尽管红米菜叶要比杏叶大好多,有的大过巴掌。

我家西院是个空宅子,有四分地那么大。红米菜籽撒下后,我爷爷又是浇水,又是拔草,忙乎个把月,它们就长到膝盖高了。为防止猪羊鸡鸭进来毁坏,我爷爷在四周扎了一道篱笆。队里那头黄犍牛桀骜不驯,有天从胡同里经过,见有那么多绿叶,一头撞倒篱笆,山吃海吃起来,掌鞭的拽都拽不回来,最后拿鞭子狠劲儿抽,黄犍牛受不了那疼,只得悻悻然离开。

我爷爷见红米菜被啃成那样,气得直跺脚。转个念,他说:“没啥,只要根在,菜就在。”说罢就去扶篱笆。

果不其然,几天后,从断梗处又拱出许多新芽,直着劲儿往上蹿。

红米菜秆茎粗高,叶子肥大;穗如谷穗,又与谷穗不同,谷穗是单独的一穗,它的穗成蓬,是散开的,一蓬里有十来个分穗;籽粒猩红微小,十粒抵不上一个小米粒大;它多杈,有几个杈就结几蓬穗;掰掉老杈,很快又会发芽长出嫩杈。

那时,我家瓦瓮里只有玉米面,我娘就变着法儿煮红米菜饭,蒸红米菜窝头,有时还烙红米菜加玉米面煎饼。也有时,薅下的红米菜叶太多,一时吃不了,我娘就用开水煮半熟,然后晒干,存放,好在冬天食用。endprint

我爺爷每年都捋红米菜籽,这成为他的习惯。红米菜籽越积越多,有小半口袋了,存放在那个旧衣柜里。隔一段时间他就掂出来,摊在平房顶晾晒,无数猩红色微粒凑在一起,像摊着一片火焰。

我捏起一粒红米菜籽,微笑道:“咋这么小啊,像针尖。”

我的比喻把我爷爷逗笑了:“再小也是种子,你瞧,它能长出好大一棵菜,菜长老了能结出好多籽粒,要能大面积撒种,就成气候了。”

这不,我爹还真让我爷爷看到了他所期盼的红米菜的气候。

这年,上边不允许种瓜果蔬菜。外队纷纷到我家来讨要红米菜籽。他们回去以后,也学我爷爷,隔垄跳步,把玉米铲掉几垄,否则玉米叶太稠,影响红米菜长势。

红米菜两个多月一茬,拔掉老的撒种新的,那些细小的芽瓣很快就会蹿上来。但必须勤浇水,水分越充足它的叶子越肥厚。好在每个小队都有了机井,很容易浇灌。

很快,地头,路边,渠岸,堤脚,河套里,随处可见红米菜。

当时,最新指示里说过要以粮为纲。县里那位新上任的一把手,在三干会议上居然讲:“粮食是纲,全力以赴种粮就是纲举目张,反之,种菜就是搞资本主义……”

严工作员就是在那次会后被派下来的。他在大小队干部会上强调:“不准种菜,这个原则必须坚持。”又说,“我听上边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同志,与上边保持一致性。”

为这,我爹在背后也歪打邪说起来:“都别说这是菜,就说是牲口草,看他能拿咱们怎样?”

有天傍晚,严工作员来我家吃派饭。我爹把玉米面窝头和玉米面稀饭端上桌,转身又端来个小碟子,里面有半碟细盐。严工作员呆愣片刻,讪着脸要搛我爹粗瓷碗里的凉拌红米菜。我爹紧忙把菜碗藏掖到身后,说:“你不让种菜,哪儿来的菜?这是给猪羊骡马牛驴们吃的野草……”细盐苦咸,倒胃口,不耐吃。之后,严工作员再不来我家吃派饭了。

高粱地

这年仲夏,大队“革委会”一把手响应公社号召,勒令大面积播种高粱,理由很简单,高粱高产。

我爹的想法是:“堤南前几年修筑大堤时挖掘的地块地势低,最好全部播种高粱,高粱耐旱,也经涝,底下水淹着,上边挡不住秀穗,晒红。”我爹听我爷爷讲过,解放前没有大堤时,有回涨大水,紧挨河沿的下坡地里,满眼米把高的高粱苗,被腰来深的水泡了三天,全毁球了。别家纷纷改种萝卜。二地主郭满囤儿不急不慌,让长工们拿镰刀齐地面砍削烂掉的高粱苗,几天后竟从砍削处拱出满地新芽,像断掉的小梧桐树,一梗脖又拱出一脑瓜,发了疯似地往上蹿。因为土壤里水分充足,后来结出的高粱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膨大,瓷实。别家改种的那些萝卜,无论红的白的,还是紫色的蔓菁,光长缨不攻果,刨出来,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原因何在?它们不适应涝地呗!

“如果把堤北所有地块一律改种高粱,就有点死板,生硬,不合民意。”我爹固执己见。

严工作员铁青着脸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那意思就是,没得商量。有的地块里,玉米苗已经半尺高了,鉴于高压,我爹不得不让社员统统拔掉,全部改种成高粱了。

秋末,所有高粱地块喜获丰收。严工作员趾高气扬,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仿佛打了一场漂亮仗。

每当吃饭时,大街旁老槐树下都会聚集好多汉们(男人),有蹲着的,有坐在小马扎或砖块上的,边吃饭边胡吹乱侃。吃食花样繁多,但都是高粱面制成,有高粱面菜团,高粱面窝头,高粱面锅贴,高粱面煎饼等。饭也是用高粱面熬的,只不过里面加了野菜,成了稀菜汤。也有把红薯渣与高粱面混合捏成面球的。河套里的白沙地不在核产亩数内,各小队不约而同种起了红薯。红薯也是高产作物,各家分到不少,除晒红薯干外,还会磨粉芡漏粉条,剩余的红薯渣不舍得扔,掺些高粱面蒸面球,绵甜,口感不孬。

再说把高粱穗削去后,剩一地高粱秆,像数不尽的锥子,刺向湛蓝且高远的天空。高粱秆不宜沤粪,烧火做饭倒是上好的柴火。我爹让小队会计依人头按地垄分给各家各户,果然快当,两天后,地里的高粱秆一扫净光。

入冬,村里添了十几座土屋。土屋一律用土坯砌墙,黄泥抹缝,屋顶椽子上铺厚厚一层高粱秆,再用半拃厚的麦秸泥加白灰粉搅拌压实屋顶,就是新居了。

次年,又是遍地高粱苗。高粱棵漫人头顶时,那才叫蔚为壮观,堤北堤南全部是高粱,各队的地块相连,形成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别小瞧那些忽忽闪闪的高粱叶子,你率一个师一个军藏进去,白天太阳夜晚月亮,探照灯般照耀得眼花缭乱,能瞧清什么?高粱叶子把一切都隐瞒住了。

编辑:安春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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