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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眼中的中国新诗

2018-03-03刘金华

扬子江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现代主义

刘金华

张枣以中文诗创作闻名,他用英文写的诗评其实也很有抱负。在《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a(原题Development and Continuity of Modernism in Chinese Poetry Since 1917,收入 Modernism and Postmodernism in Chinese Literary Culture,Aarhus University Press,1993)一文中,張枣盘点中国现代诗人之余,就讲到了庞德、爱伦·坡、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詹姆斯、梅特林克、韦尔哈伦、里尔克、马拉美、瓦雷里、厨川白村、济慈、柯勒律治、艾略特、丹丁、勃洛克……,至于流派和理论,又谈到了意象主义、法国象征主义、欧美现代主义和英国玄学派、德国初期浪漫象征主义、纯诗理论、唐诗风格、儒家、道家及禅宗……,好像要用一篇文章的容量写一部中西诗歌比较史。

这部诗人自己做的中外比较史立论也别致。有关中国白话诗诞生以来与现代主义的联系,张枣按年代逐条梳理,着重提出了“抒情表面的象征化”概念。概念中的“抒情”大致对应了本土文学传统,“象征”理论则与欧美现代主义诗歌相合,抒情与象征均注重情感的抒发,想象力在白话诗创作中的作用得以凸显。这种诗歌理论上的尝试强调了诗所以为诗的本质,在张枣看来,他由此重构的中国现代诗歌体系,就足以代表整部的初期白话诗史了。

在张枣这一个人的诗史中,对现代诗人的定位不同以往,常常是颠覆性的判断:浪漫的新月派诗人统统是具有过渡性质的“浪漫—象征主义者”;卞之琳诗中的象征变成了“传统主义”的;几乎完全从道教传统和禅宗处吸取灵感的废名,倒成了“彻底的现代派”;在有着“师法里尔克”标签的冯至身上,张枣则发现了“儒学”的现代表现形式。根据张枣的论述,上世纪20-40年代,现代主义因素无孔不入,与本土文学传统和社会现实三者相互缠夹,汇成了现代白话诗坛的一方江湖。

张枣不赞同一般文学史的做法,即将现代诗人严格按写作风格分门别类。似乎是本着重造诗坛名册的心情,在《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一开篇,他就对文学史里诗人被“精确定位”的诗派划分提出质疑。按照这种划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诗人群体被分为自由派、格律派和象征派,继起的诗人也分属“现代派”,“革命派”,“国防诗”和“九叶派”等不同团体。张枣认为,这样按诗歌风格进行的团体划分首先会冤枉了个别作家:“某些独立的,甚至可能更有才华的诗人”,诸如鲁迅、陆志韦等被排除在群体之外;另一方面,像郭沫若早期的诗歌风格多样,不同阶段的诗风各有侧重,这样的诗人就很难被归为某一社团;更何况对同时期不同诗派的设定也存在风险,对诗人群体的粗暴划分,会忽视诗人间可能存在的“文学精神的一致性”。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同时期的诗人诗作不能放在一起讨论。张枣肯定并强调了诗人创作共同的时代大背景,他将这个背景称之为一种“时代精神”,即:怀着实验的热情,致力于用适当的方式来表现变化中的、未知的传统主体。在诗歌新传统形成时起了关键作用的,所谓“适当的方式”,按照张枣的理解,就是“现代主义”要素在诗歌创作中的应用。

要清算过去的文化,必然有革命的一面。张枣说,“打倒孔子”的口号,回应了十九世纪西方文化革命时“上帝死了”的宣言。革命的结果往往矫枉过正,张枣认为,要想挣脱传统价值体系,开始还得像胡适所说与所做的那样,对过去的文化持一种彻底批判的极端态度,整个转向西方寻求精神上的支持,即便在激烈地挑战传统之后,新文化运动的结果并不那么美好,诗歌创作要在当时复杂的社会文化中整体地转向,实际上更不现实。

中国的新诗人虽急着吐旧纳新,态度极端,新的内容只是有选择地吸纳,旧的也还在,张枣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考虑到该时期诗人“言行不一”的矛盾因素,在《论中国新诗中现代主义的发展和延续》中,张枣刻意忽略了诗作外在的表现形式,将诗人而不是特定风格的诗派视作独立的研究个案。他将1949年以前的白话诗人具体分为四代,内容如下:

在这一诗歌分类体系中,“现代主义”就成为诗人与诗歌代际间承前启后的、最核心的词汇。张枣的结论是,中国新诗走向现代主义是一个自然演进的过程。“演进”这个词让人想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张枣的这一论断,是否也是用一种类似胡适诗论的线性的思维,而非波德莱尔或者周作人式的循环文学观,来讨论白话诗的发展呢?

需要注意的是,虽说这是对1949年之前白话诗人的分类,张枣只提及了其中部分诗人的部分作品,显然不是所有的诗与诗人都能入他的法眼。比如在表格里的第四代作者,指的就绝不是四十年代所有写诗的人:张枣这里列举的三位代表诗人,均来自后来追认的九叶派群体。

将诗人按代际分类,意味着对新诗发展史中“时间”因素的重视。然而,张枣在文中对诗人、诗歌的评论,也并不是严格按他自己的分类来写的。比如,张枣在文中引用的冯至的诗,分别是其《十四行集》中的第二十七、十八和二十首,《十四行集》中的诗均作于1941年(后附的几首诗除外),诗集1942年才正式出版——在文中作为第二代诗人代表的冯至,终究还是属于四十年代的诗人。张枣另辟蹊径的分类先被自己小小质疑了一下。毕竟,江湖的事情怎么好一下说得清呢?

在论新诗发展的《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一文里,张枣对当时诗论的探讨要先于诗。他不仅评论了诗的创作,还想指出诗歌语言等理论发展的实质,以把握所谓“时代的脉搏”。张枣首先肯定了白话作为新的诗歌表达媒介,灵活而可以创新的三重优势:诗歌创作使用白话,既可以从过去的文言文经典中汲取营养,在现代生活中自我丰富,同时还能吸收外语中潜在的养分,可以说一举数得。

作为诗歌语言的白话与日常语言的最大区别,应在于语言中的“象征”气息。张枣之所以宣称现代主义的因素贯穿新诗创作的始终,主要是基于“象征”手法对于新诗创作的重要性。诗人对此真是强调了几次都不嫌多。比如他笔下的上世纪二十年代,在新诗的发端阶段:endprint

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期刊都刊有西方象征主义作家的相关评论和翻译,其中出类拔萃的如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詹姆斯、梅特林克和维尔哈伦等已开始影响到中国读者的阅读观。

二十年代的几乎所有受欢迎的诗,包括无法被归于象征的诗歌,或多或少都沾染了象征主义的气息。

可以看出,张枣在文中的结论肯定到近乎极端,他认为白话诗对现代主义形式的追求在上世纪20年代中期就达到了顶峰,甚至断言:

当时的好诗很少出现,但只要有一首,它肯定受益于象征。

为了证明好诗“必然受益于象征”,张枣列举了俞平伯的《偶成》与沈尹默的《月夜》。两首诗在文学史中被称为“小诗”,并不属于通常意义上的象征作品,但张枣认为诗中“或多或少都沾染了象征主义的气息”,表现了某种神秘的质素,非常富有想象力。新诗对象征手法的使用,目的是为了创作更具有想象力的诗篇。“想象作为对逝去的自然世界(或许是指旧日的传统)的补偿,很快成为白话文学推崇的对象”——张枣眼中的中国旧诗显然缺乏想象力。他继而将徐玉诺的 《诗》与里尔克的作品对比,认为两者的诗歌有一致性,即:“视诗歌为生命活动的信念,相信其具有改造世界的魔魅,奇妙的想象力。”通过对“想象力”的强调,写诗的主题与目的已经上升到了生命活动的层面,这是一种更多属于现代世界与现代人的追求。按张枣的理解,因为诗歌创作意图与要求的改变,“象征”手法才开始进入了中国新诗人的视野。

有关新诗的理论建设,张枣先后提到了周作人、梁宗岱以及创作社的穆木天、冯乃超和王独清。无论是周作人的“象征即‘兴”,还是梁宗岱与穆木天等人提出的“纯诗”说法,张枣都将其归入了他的“抒情表现的象征化”体系。在阐明这一体系时,他首先强调了象征主义对上世纪初中国诗坛的影响。张枣说,中国白话诗中的象征主义,主要来自西方,尤其是法国。西方象征主义诗人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对诗歌艺术具有高度的自觉。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程式化特点在于建立一个“诗性的世界”以对抗“现实世界”的语言,音乐和暗示的质素优先于语言的表意功能,梦想合法化,个人的幻想和颓废等,这些都成为中国新诗创作的基本组成部分。

张枣很重视周作人的诗论。周作人象征即“兴”的说法虽颇受争议,它客观上打通了西方的象征主义与中国的古典诗歌传统。就像新诗时期的相当一部分诗人那样,在肯定了白话,即肯定了新诗基本创作路径的同时,张枣批评了白话诗的“始作俑者”胡适,认为他“不能从隐喻和象征层面区分语言和日常语言,辨别平淡与诗意”。也就是说,他在诗歌创作中没能准确使用诗的语言。所以,张枣眼中第一代拓荒诗人的代表是鲁迅,不是首开白话诗创作先河的胡适。最初开启了新诗历史的理论,张枣认定的是周作人的“象征”即“兴”,也不是胡适的过分看重白话形式,直接促成了新诗散文化倾向的“新文学八事”。不同于胡适白话文学肯定要优于过去的断言,周作人认为新诗的发展不过是一种往复循环,他在《中国新文学源流》中就一再尝试着在理论上沟通新旧中国文学史。

在对象征主义的理解在中国的深化过程中,梁宗岱尽得马拉美和瓦雷里的精髓,正式提出了中国的“纯诗”定义,并把纯诗描述为“象征主义的后身”b。他与周作人相通的地方在于,两者都坚持诗歌独立的思想,视象征主义为早已存在的文学现象与创作举措,所以也会在本土诗歌的抒情传统中领会它。

穆木天、冯乃超和王独清被张枣留意,主要因为诗论《谭诗》。张枣主要是从诗歌创作的技术层面,尤其是诗歌的韵式特点上理解《谭诗》一文的价值。他认为三位诗人的“纯诗”论虽源于法国象征主义的诗学程式,但目标更具建设性,他们倡导的诗由2个至24个音节组成,不同长度的诗行,具有固定的押韵韵律,在音乐效果上更具活力。遗憾的是,张枣没有注意到《再谭诗》,王独清同时期发表的另一篇诗论,这篇文章注重“感觉”,突出诗歌创作中的“音”与“色”因素,是对《谭诗》观点的进一步丰富,两者应并作一体讨论,张枣在文章中却没有提到。

总之,张枣在品评新诗诗论的时候,敏感地体会到了周作人和梁宗岱等人平衡中外传统的努力,与之相适应,他总结的新诗脉络就不是线性发展的单一思路。诗人笔下的现代主义新诗,始终与本土文学传统相互缠绕,无论“象征”、“纯诗”还是“兴”的概念,在张枣看来,都是“抒情表现的象征化”,都服务于诗歌要更富有想象,更具有现代性的要求。要强调的是,就像张枣怀着以一己之力总结新诗的抱负,只提到了其中一小部分诗与诗人,诗人在这里也只提及了新诗理论中的一种思路和几个人。原因并非受限于篇幅,这是当代诗人张枣有意的选择。

张枣把鲁迅与李金发划为第一、二代诗人,认为在二十年代中期左右,早期新诗对现代主义形式的追求已达到顶峰。一般诗论者不会这样提鲁迅,张枣却不肯错过他。在他看来,“压倒性的虚无主义”是鲁迅《野草》中独有的象征,“认同感的丧失”这一主题则主宰了李金发的创作,鲁迅和李金发的诗歌都在努力描述个人对现代世界真实的主观感受,尤其是主观感受中的消极层面。这些主题与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一致,有关鲁迅和李金发的诗作与西方现代诗歌主题上的契合,还包括了:虚无主义、不协调和异常、虚无唯心论、丑陋美学、字眼的魔力、认同感的崩塌以及框架式的梦想等。

与诗的现代主题相适应,鲁迅与李金发的诗歌语言就充满了现代感。“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以“生存困境”为首要的创作主题,将普通人的生存危机进一步等同于语言危机。《野草》在保持了艺术性的同时,还有着对自我与中国社会文化現实弊端的无情剖析。鲁迅怀疑一切,又相信世人经由社会启蒙能得到救赎,这一思想的矛盾也体现在了《野草》的语言里。

至于李金发,张枣认为,其诗作的吸引力在于他的局限。李金发说过:

余每怪异何以数年来,关于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既无人过问,而一意向外探辑,一唱百和,以为文学革命后,他们是荒唐极了的,但从无人着实批评过,其实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有留意,便不敢否认。余于他们的根本处,都不敢有所轻重,惟每欲把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c。endprint

鲁迅的现代诗主题都取自中国,在李金发实验性的诗歌语言里,也时不时夹杂着文言。这两位诗人对外来诗学的明显借鉴背后,本土传统的影响不可忽视。

如果说张枣对李金发的评价大致遵循了传统文学史的思路,到了新月派那里,他的评述就开始走了偏锋了。在《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里,新月派诗人身上不再只有“浪漫主义”的标签,而成了所谓的“浪漫—象征主义者”。张枣敏锐地注意到了新月诗人与现代主义诗歌的特殊联系,认为他们的诗与理论具有“过渡”的性质。

为了证明以上观点,张枣把影响波德莱尔最多的爱伦·坡、济慈、柯勒律治放在一起,列为新月派诗人选择的膜拜对象;将朱湘与魏尔伦的诗歌做了对比:朱湘的诗同时包含了意象主义\象征主义和唐诗等风格,他的《雨景》会唤起一种与魏尔伦的《泪流在我心里》相似的气氛和情绪;将闻一多诗歌中对人内心挣扎的探索与波德莱尔相联系,《死水》就反映了诗人私人的\孤寂的内心世界,将外界看成了多少有点病态的绮想花园。新月派的诗人是“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张枣认为,这一说法就是因为诗人们创作中普遍坚持了唯美主义,与当时社会的时世难以调和。

总之,在张枣笔下,李金发、戴望舒、王独清、冯乃超、穆木天及其追随者们被授予了象征诗人称谓,是因为他们公开承认了授自法国象征主义,也就是来自波德莱尔、瓦雷里等人的馈赠。之后新月派受惠于浪漫主义虽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同样接受了法国象征主义与欧美现代主义的影响。

这种看法不无道理。徐志摩后期的诗歌与波德莱尔的关系算得上一个例证。正如张枣所说,在编辑《新月》月刊时,徐志摩或多或少显示出了对象征主义类型作品的偏好,以“那些精妙的,近于神秘的踪迹”,去寻求“深沉、幽玄的意识”,实现“人生深义的意趣与价值”——这是徐志摩在波德莱尔身上发现的品质。到了创作后期,徐志摩的《大帅》和《人变兽》等诗歌均涉及到了死亡、污秽、恐怖等主题,这在波德莱尔诗歌中常见,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禁地。

波德莱尔影响中国新诗的时间极早。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第一年(1921年),周无的《法兰西近世文学的趋势》一文着重介绍了波德莱尔的诗学,之后中国学人对其作品的评介未曾间断,与之相比,里尔克、奥登和艾略特都是在三十年代才开始被引入中国文坛。更难得的是波德莱尔影响的范围又广,受众从周作人的《小河》算起,涉及到了李金发、徐志摩、闻一多、邵洵美、汪铭竹、王独清、卞之琳等相当一批中国一流诗人。在译介了波德莱尔的《死尸》之后,徐志摩说波德莱尔的诗为“受伤的子规鲜血呕尽后的余音”,子规就是杜鹃,这无疑是他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背景对波德莱尔的再阅读。在《〈死尸〉译诗前言》中,徐志摩甚至比中国的象征主义诗人们更热情地赞颂了波德莱尔诗歌中的“俄然的激发”d。张枣的《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一文读下来给人最鲜明的印象,就是波德莱尔从始至终出现了8次之多,这体现了张枣对新诗“象征化”特点的重视。

论文第四节讲到了戴望舒、卞之琳、废名、何其芳等一批现代主义者。张枣先是强调了这些第三代诗人本身的复杂性:他们一点儿也不“纯粹”,就像《现代》杂志一点儿也不“纯粹”一样。在当时,《现代》杂志的周围不仅仅有提倡纯诗的诗人,还有另外派别的许多人,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人:

因为提倡纯诗,就单将集结在《现代》周围的诗人群体归于现代主义者,这是不公平的。即使是施蛰存,《现代》的主编,也反对这样的偏见,而坚持强调杂志的普适性,杂志其实集结了所有派别的作家,包括左翼人士在内。《现代》的历史成就在于它体现了中国现代主义的持续性。

张枣认为,新诗现代主义因素发展的过程,也是诗人的诗歌独立理念不断地与时代需求妥协的结果。事实确实如此,袁可嘉作为九叶派诗歌理论的总结者,其诗论《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论述了现代新诗具体的技术运用,认为现代新诗“植基于忠实而产生的间接性”,表现于寻找客观对应物来代替直接说明等方面e。这是中国现代诗人对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技巧的借鉴,也是中国现代诗坛对社会现实的间接回应。

张枣在这一节里的讨论中心是卞之琳。有论者认为,卞之琳的作品很好地融合了象征诗和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那些受道教和禅宗影响的玄学诗的技巧。在某种程度上,卞之琳式的象征可以说是“传统主义的”,一定程度上,中国玄学诗其实类似于象征主义诗歌的创作方式,都倾向于使用富于暗示与召唤力的诗性语言。两者均致力于探寻事物的本质,会试图超越自我意识的限制,以达到一种道家的精神贯通f,这种看法被张枣直接引用到文章里。袁可嘉被视为九叶派的理论家,更是中国现代新诗理论的代言人。认真统计袁可嘉在《论新诗现代化》中提到的诗人,其中九叶诗人只有穆旦(7次)和杜运燮(6次)两位,卞之琳出现的次数多达11次,接近前两人之和。张枣也看重卞之琳的诗,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卞之琳的诗歌更具有协调中外诗学的复杂性与包容性。在以往的现代诗歌史中,卞之琳的影响力已经很高,似乎还是被低估了。某种意义上说,他可以说是在现代文学时期,少数可以超越时代来评价和理解的诗人。

在论文最后一节,经由张枣的论述,四十年代的现代派诗人群的作品有了比“纯诗”更多的含义。现代派的诗人深受里尔克等人的影响,同时已经具有“尝试精准地融合内在和外来经验的冲动”。尤其是他们的“内在经验”,和二十年代的李金发等人相比,这些诗人已“受够了虚无主义”。张枣特别提到了穆旦的《赞美》一诗中对“人民”这个词语的强调:

从穆旦身上我们看到,对应于抒情的第一与第二人称,在美学意义上首次出现了一个集体名词“人民”,带着人本主义的暖意,并且擺脱了任何政治意识形态的寓意。

“我”不再带着与世隔绝的面具徜徉,而是赤身露体地“溶进了大众的爱”。诗人普遍有意识地试图停止诗人作为“孤独者”的身份和探索过程,“开始呈现出开放的,被动而又包容的矛盾状态”。这种所谓“全新的,综合性的自我”在袁可嘉构建了“新诗现代化”理论中有系统的论述。正如袁可嘉所说的,无论从理论原则或技术原则着眼,它都代表一个的新的诗歌理路,综合了“现实、象征、玄学”传统:因为与中国现实的结合,新诗对西方象征和纯诗理论的借鉴已经到了有取舍的高度和深度。endprint

谈到冯至的时候,张枣详细地区分了冯至在借鉴里尔克时的不同:冯至淡化了里尔克《新诗集》里有关“爱”的主题,而取代于对外界的关注;冯至也拒绝了唯美,而让自己的想象力被发自内心地对人类世界的关爱点燃。这符合当时诗坛发展的趋势。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诗人更关注的不是古代,而是中国现代社会的“现实”。在一般诗史中,冯至诗歌没有被划归于任何一个诗歌流派,张枣却注意到了其诗歌中有意识地运用现代主义诗歌创作技巧,并且和九叶派等诗人相同,有倾向于消隐自我,融入社会现实的积极一面。这些诗人的探索也是一样的结局:由于相继而来的两次战事中对生命的威胁,这种在主题上的积极向上从来没什么一致性,屡屡陷入了对世界、人本主义和自我的消极情绪中。

在《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诗论里,与中国白话诗在不同阐述层面的开放性相适应,张枣系统分析了上世纪最重要的三十年间的新诗与外来诗学、文化传统及中国社会现实的关系。他眼中的新诗诗人接受了外来诗学与传统的双重影响,对社会现实的态度从批判、疏离转变为有意地融和,但始终没有终止对现代主义因素的探索,一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相当一部分诗人迫于现实的特定需要,才自愿放弃了现代主义诗歌创作。从诗中对自我的体认方面,张枣认为,从拓荒一代的激进主观主义诗人直面自身的虚无,到卞之琳诗歌中很少以“我”的角色出现,再到四十年代“我”最终融入了大众,穆旦诗歌中出现了“人民”——这是四十年代之后形成的全新的、综合的自我——其实已经失掉了作为现代主义者一半的意义。在张枣的眼里,以往文学史中最“現代主义”的第四代现代主义诗人,不再创作波德莱尔式或里尔克式追寻自我的“纯诗”或“绝对的诗”,也不再像马拉美那样,视语言为绝对的现实,坚持诗歌作为生活的唯一途径。他们在坚持诗歌独立性的同时,开始与社会现实主动地妥协,有意地放弃了现代主义诗歌在个体意义上的探索。这其中的原因不仅是现实的复杂容不得诗人创作的象牙塔,诗人们有意为之的创作转向起到了更关键的作用。

然而,张枣在这里对“象征”与“纯诗”概念的理解似乎过于简单。张枣强调的点是,无论波德莱尔、里尔克还是在梁宗岱、穆木天的阐述中,所谓的“纯诗”都有着放弃社会公用,坚持诗歌自身价值的抒情特质。这种抒情“纯诗”甚至是存粹的现代主义,是否就是波德莱尔等人的本意呢?毕竟波德莱尔首先提出了“现代性”概念,作为象征派诗歌先驱影响了几代中国新诗人。不是的。原因很简单,如格雷厄姆·霍夫所说:

一位抒情诗人在传统上都要扮演几种可以辨认的角色之一:情人、朝臣、爱国者、哲人或虔诚的冥想者。但是,第一位现代人波德莱尔却不能归于上述任何一种角色g。

正如波德莱尔所扮演角色具有的丰富性,现代主义诗歌与西方文论中“纯诗”理念本身的意义都具有多重性。霍夫认为,“现代诗是时期和历史阶段问题;现代主义则是艺术和技巧问题,是想象的一种奇怪的扭曲”。因此,他不认为波德莱尔所写的是现代主义诗歌,尽管他身上带着明显的“现代性”:

波德莱尔是第一个现代人,他首先承认诗人失去社会地位的状况,诗人不再是自己所属文化的赞赏者;他也首先承认现代城市环境的卑污。然而,他却不是现代主义作家。他的诗歌的独特之处在于用公认传统的语言来表现新的异化现象;他是诗歌韵律,甚至用词,往往都使我们想到拉辛h。

作为开启一代诗风的诗人,波德莱尔可以说是现代与传统特质并存,并且现代与传统特质都十分明显的一位。他的诗歌在体现了诗歌“现代性”的背后,更多地固守着一份对于传统的坚持。这种双重性的特质共同造就了波德莱尔的现代主义和“纯诗”。张枣一味强调现代主义对于中国白话诗绝对的影响力,最终却使人注意到,无论在哪一阶段,中国新诗诗人始终执著于现代与传统的契合。

就像在现代文学时期,说到波德莱尔的影响,有人会提及闻一多、陈梦竹、邵洵美等模仿波德莱尔笔下以丑为美的、颓废的现代主题;有人更看重他的诗歌“契合”论(这一理论与中国古典诗学“情景交融”理论的契合,也值得进一步的探讨);但极少人在译介和模仿波德莱尔时,会注意到波德莱尔诗歌里对现代与传统和谐关系的探索和体认。但这并不妨碍从周作人起,中国现代诗人们对法国象征派诗歌和波德莱尔天生有着一种亲切感i。波德莱尔对于中国白话新诗影响颇巨,原因很多,其兼重现代和传统的态度,应是原因中的一部分。

在文章一开始,张枣就把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结果归为“一团矛盾”。所谓的“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就是指中国的诗歌从语言、主题直到方法,在依靠引介西方的理论和作品,对以往诗歌范式进行革命式的反叛之后,新的传统逐渐形成,并没有达到人们期望的效果。其致命的副产品之一在于诗人精神空虚和自我的异化,张枣认为,这也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主题之一。这种对新诗传统和西方现代主义发展的理解显然有些平面化了,奇妙的地方在于,诗人想说的与他实际上说了的观点存在着偏差。张枣凭借其特有的敏感,注意到了中国诗人在吸收西方理论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也一直在吸纳中国传统文学特质,最终主动地融入和参与到社会现实中。就像周作人的《小河》可以同时与“象征”与“兴”等创作技巧挂钩,中国现代诗人产出的作品一开始就存在着综合中西的再创作(rewriting)的过程。

自上世纪初开始,现代主义的火种开始在中国两岸三地的诗坛留存,诗人们对现代主义诗艺的探索一直在继续,“……像一个小女孩,正用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j。针对中国白话诗发展中的“一团矛盾”,在张枣读过的诗论《现代中国与后现代西方》中,曾提出过疗救这一问题的新处方:

既然来自西方的疗救可能比中国本身的疾病更有害;既然中国古典思想与西方后现代的内容之间,就其构成因素的模式和方法方面,都存在着惊人的相似,要融入理性技术和资本冲突并存的当今世界,中国现代白话诗与其追求现代西方的机制与辞藻,还不如回归自身传统(也就是“后现代”),最终过渡到西方的后现代主义模式,以缓解在融入由理性科技与资本定义的,当今世界的过程中遭遇到的紧张,冲突和矛盾k。endprint

所谓中国古典思想与西方后现代内容的惊人相似,涉及到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因素在诗歌本体和技术层面的共通,这就又是另一个论题了。江弱水的《古典诗的现代性》一书,“想拿西方诗学的试纸,来检测一下中国古典诗的化学成分”,对此阐述精到l。诗歌要想写好,恐怕不是坚持纯粹,而是在于“打通”吧?不再坚持技巧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反映的是社会现实还是象牙塔里的人心。如果如张枣所说,白话诗有着三重创作优势,其发展也就有了三重的选择空间。百年以来,很难说诗或诗人的发展环境是否已经改变,当代诗人朱朱在给张枣的悼诗《隐形人》中写道:

中国在变!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

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

我们蜥蜴般仓促地爬行,恐惧着掉队

只为所过之处尽皆裂为深渊……m

而张枣——

你敛翅于欧洲那静滞的屋檐,梦着

万古愁,错失了这部离乱的史诗。n

张枣并没有错失了什么,作为一位講究“秩序”的诗人o,他用英语评论着中国诗歌的特点与前途,用诗人特有的敏感“铺展上一个年代的地图”,为他喜爱着的、正写着的中国白话诗做了理论的回顾与总结。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因素,有着同时融汇了中外诗学影响与中国社会现实需要的矛盾特质,无论是评论现代、后现代还是当代诗歌,张枣强调的事实始终在于,背负了传统,并且边缘化了的中国现代主义诗坛不是净土,而是一方江湖,需要诗人在其中腾挪取舍,开拓疆土。

【注释】

①“新诗中第一首杰作”是朱自清给《小河》的评价,张枣在英文论文中将“新诗”译为“poem of baihua”。在张枣看来,新诗和白话诗显然是对等关系。

b梁宗岱:《谈诗》,《梁宗岱文集》 (Ⅱ),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

c李金发:《自跋》,《食客与凶年》,北新书局1925年5月版。

④徐志摩:《附:菩特莱尔原诗译文》,《语丝》3期,1924年12月1日。

⑤袁可嘉:《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技术诸平面的透视》,《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年5月18日。《文学修养》在第一期“文学简答”栏目也有一篇文章《答袁可嘉君》,文章里回答了袁可嘉围绕新诗发展提出的问题。从这些问题可以推知,袁可嘉关心的主要就是诗与政治的关系,以及中国新诗发展的标准及前途等,这是袁可嘉创建新诗现代化理论的前提。见《文学修养》第1期,1942年6月20日。

f余宝琳:《中国与象征主义诗歌理论》,《比较文学》第4期(1987年)。

gh[英]格雷厄姆·霍夫:《现代主义抒情诗》,[英]马·弗雷德伯里,詹·麦克法兰编:《现代主义》,胡家峦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5页、287页。

i张枣的这篇文论,如果可以比喻成是一部重建新诗理论史,副标题就该是波德莱尔在中国的“接受史”,诗人在文中评述新诗始终都以波德莱尔为标杆。波德莱尔和法国象征诗人对中国现代诗人的影响是鞭辟入里的,今天,学术界时不时仍有法国象征诗与中国新诗关系的讨论,诗人柏桦也会将他上世纪80年代与张枣的深谈比喻成“马拉美与瓦雷里的相会”,柏桦:《张枣》,《亲爱的张枣》,宋琳、柏桦编,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

j张枣:《厨师》,《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7页。

kDavid .Hall,Modern China And The Postmodern West, Orientierungen: ZeitschriftZurKulturAsiens, 2002/02,P51-70.

l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三联书店2010年版。

mn朱朱:《隐形人——悼张枣》,《亲爱的张枣》,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o颜炼军:《秩序的激昂》,《文艺争鸣》2017年第4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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