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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家世

2018-03-03季红真

扬子江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汪家高邮汪曾祺

季红真

高邮城的北面,有两条平行的南北小街,一条是科甲巷,另一条是竺家巷。两条巷子之间,遍布着民居。从科甲巷口到竺家巷口有一条横街,路边分布着供应日用品的小商铺。科甲巷较宽,通往市区的傅公桥路,比较繁华;竺家巷通往一片水域,里面有沙洲,四周生长着芦苇等各种水生植物,这就是著名的大淖。可见,这个地区处于城乡的结合部,已经是城市的边缘。汪氏家族的旧宅就坐落在这两条小街之间、横街的后面。大门开在科甲巷,后门开在竺家巷,连绵的房屋大大小小,加上宽阔的花园,规模相当不小。汪宅地势东低西高相差约三尺,分为东西两区,由东区到西区要上一处台阶。东区是老宅,是汪曾祺的曾祖父汪恒手里建的,房屋高大宽敞;西区则是他的祖父建的,房屋比较矮小。汪氏家族四五代人,合族居住在这里a。

汪氏家族祖籍是安徽歙县。远祖是汪华(586——649)。汪华字国辅,号英发。歙县登源(今绩溪汪村人),原为郡府官军头领,因为英武智勇深得将士拥戴。隋朝末年,率众起义,占据歙州,相继攻下宣州、杭州、睦州、婺州。自号吴王,使六州得以平安十多年。唐武德四年,败于王雄诞,奉表归顺唐。李渊诏使持节,任命他歙州刺史,后封上柱国、越国公。传说汪氏老祠堂很大,当地人称汪王庙,早已倾颓消失,连碎砖片瓦也没有了。当地人有称汪华为汪王大帝,可见当初的声势。汪姓在歙县至今是第一大姓,祠堂虽然不存,但家谱保留了下来,开篇即是汪华的画像b。在1993年重修的《汪氏家谱》中,有汪曾祺所作《续谱序二》,关于汪氏一姓血脉源头的追溯,则更加久远:“闻之祖父云,吾本姬姓,文王之后也。虽时代久远,仍可稽可考。”落款是“高邮第八十九世裔孙”,可见是从汪华开始排序,不是以文王为祖。这篇《续谱序二》中,还提到1926年曾编《汪氏家谱》,汪曾祺所序的必是这个家谱的续编,也可见汪姓人精神的向心力c。

汪氏高邮一支,是清朝初期迁入。到汪曾祺,已经是第九代。汪曾祺的祖父汪嘉勋为汪氏高邮支谱所做序言说:“予生也晚,先代播迁之事未克周知,其所知者皆得知祖父辈之口。盖自子祥公(讳起凤)殁于徽之原籍,刘太孺人尽室来邮,依典业为生计,故公墓在徽而孺人之墓在邮。吾邮志书公款项下载有存汪德大典之明文,厥后,典业虽歇而百余年之碾房,以及钱庄各业悉仍德大牌号之旧以迄于今。清例土著六十年准入籍,然必须产除原籍,以杜跨考之弊,先人百计经营所费不赀矣!……d”这个年谱作于1924年,应该是比较准确的。从中可以看出,自汪增祺十世祖汪起凤逝世于安徽原籍之后,他的夫人刘氏带领自己一系所有家人迁入高邮,以经营当铺等为生。当铺关闭之后,仍然沿用原来的“德大”字号,经营碾房、钱庄等,历时百余年,可见,是以工商起家。

以这样悠久的家族记忆,重视文化教育必然是家风。特别是经济条件充裕之后,又有文化氛围浓郁的乡学影响,子弟读书上进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高邮汪氏一家,在科举时代并不显赫。原因大约有二,家谱中都说明了,一是移住高邮之后,“先人百计经营所费不赀”,必无财力与精力开家塾、鼓励子弟涉足科场;二是清朝为了杜绝跨省重复考试的弊端,法律规定移民六十年以后才可入籍。汪家的前几代人都属于客居,没有入高邮籍,不能参加乡试,有读书的种子也得回祖籍歙州参加考试,即使高中也脱离了高邮的汪氏家族,至少不会在高邮留下物质的遗存。到他的曾祖父王恒时,汪家已经入了高邮籍,才得以参加当地的考试,并且中了举人。对于这样的隐情,汪曾祺似有不平,每每以科举时代的术语自嘲。比如,文革搞样板戏,江青高坐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汪曾祺等主创人员坐在台下,面对面地“讨论”《沙家浜》剧本,江青一挑错,他必须立即想出新词,修改原来的旧唱词。他称这样紧张的场面为庭对,称江青点头认可为“应对称旨”,且幽默地说,这样的活儿,没有点儿捷才,还真干不了e。

最晚也是到了他曾祖父一代,高邮汪家才出了有功名的人。这使他们有别于一般的工商业主,也区别于耕读传家的士大夫门第。读书上进的人生理想与经营工商的现实处境,使汪家成为儒商之家。家道的“中落”与“振兴”,也是由于这样的历史机缘。汪曾祺的曾祖父王恒,字秉卿,恩贡生,五品衔,历任元和县训导、荆溪训导f。但据汪曾祺回忆,小时在老宅正堂屋看到过家神菩萨旁的墙上贴着王恒中秀才和中举人时的报条g。汪家直系后人也坚持这一说法h,大概得自他们父亲的口述。县一级学官一般从七品,王恒相当于现在教育局长一类的科级干部。后来做“盐票”生意亏了本,家产几乎全部赔光i。1864年,清政府实行盐票制度,招商交款领票卖淮盐,盐票就是包给商人销售官盐的执照。这是对古来盐铁专卖制度的改革,盐票亦称盐引,带有集资性质,也带有股票的性质。湖南巨富朱昌琳被称为“慈善家”、“湘军将领的好内助”,发家契机之一,就是抓住了盐票发行的机会,在湖南第一个买了100张盐票,不久,淮河大通,盐票由最初的每张十金涨到万金。他迅速暴富之后,成立了“钱泰号”盐庄。汪曾祺的曾祖父显然是亦儒亦商的,但是对于这种新式商业运作缺乏经验,可能是时机把握得不对,没有精明的朱昌琳“务审时,如治国”的投资眼光,也许是抵押了家产投资买入,盐票价格跌落以后血本无归。

汪曾祺的祖父汪嘉勋,字铭圃,是汪恒的次子。王恒共生六子,分别是嘉言、嘉勋、嘉元、嘉禾、嘉庠、嘉善j。他是汪家中兴的功臣,几乎是白手起家,挣下了一份相当殷实的家业。到汪曾祺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两百多间房子、两千多亩地、两家中药店、一家布店。据《汪氏祖房调查报告》记载:“汪淡如(汪家勋的三子、汪曾祺的父亲,学名汪菊生)名下的房產总数为26处,217.5间计3337.85平方米(含与汪增炜、汪锡坤共有3处),自住5处78.5间1331.02平方米,其中科甲巷一处24.5间,367.5平方米。”k汪菊生只是汪家的一支,名下的房产就如此之多,可见汪家勋创下的家业之大。但是,汪家在高邮仍然不能算是望族,因为功名不高。

汪家勋(生于清同治癸亥年,十二月初二,即1863年)也读诗书,参加了科举,但是刚考取了最低的功名,科举制度就结束了。汪家最新家谱记载,他是清朝末科的优廪生,赈案保举训导。优廪生当为官费生中的优秀者,也就是从秀才里选拔出来的“三好生”。而汪家后人则说他还考中了拔贡,十二年才选拔一次,因此当拔贡也不容易。拔贡也要通过考试,做拔贡文章必须写得好,汪家勋的那份墨卷是出了名的,章法叫做“夹凤(或缝)股”。拔贡的功名低微没有资格当官,只有从各地“贡”到京城,进入国子监再学习一年多,其间要经过三番五次的考试,才能步入仕途,外放最多不过七品l。这也是汪家的悲哀,1905年,清廷下诏废除科举改办新学之后,就断了子弟步入仕途的路,他们老是和历史的机缘失之交臂。和高邮那些中过进士、点过翰林,门前戳着大旗杆、摆着上马石的大户人家比,汪家确实很平常。此外,汪家的产业也不算太多。两千亩地大都在北乡,贫瘠得不长庄稼,只能种草,谓之“草田”。endprint

汪家勋大概如家谱记载,做过很短时期的小官,汪曾祺的文字里没有提到,但他关于父亲的叙事中有在大水中涉险为村民送物资的记忆,这和其父汪家勋赈案保举训导的官职有些因果关系。他发家主要是靠行医卖药。汪家主要医治眼疾,还有祖传秘方。汪家勋是高邮著名的眼科医生,家业殷实之后,也还为人看病,只是不收取钱款礼物。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解放以后在县城当了一段医生,也是靠了祖传的医术,他没有受过专业教育。汪家的两家药店,一家位于北市口的“万全堂”,一家位于东大街的“保全堂”。药店一般都不卖假药,但是常常不太地道,为了降低成本而偷工减料。尤其是被称为“九散”的各种丹丸药粉,容易掺假或以劣充好,在没有现代仪器分析的当时,连内行也无法分辨里面的贵重药材,诸如麝香、珍珠、冰片之类是否上足分量。常言道,“神仙难识丸散”。汪家勋自撰了两副春联,贴在药店的门口。“万全堂”是:“万花仙露掌,全树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于此可见以医药济世的儒商精神。汪家勋以诚信为本,坚持必须卖“地道药材药”。万全堂制药的过道里,挂着“修和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的对联,可见汪家经商的诚信原则。两家药店创下了良好的信誉,连城里门面排场很大的药房里店员生了病,都要到这里买药。

汪家勋晚年不亲自经管药店,一切交给管事(经理),每年腊月二十四,两位管事夹了总账,到家里向他报告一年经营情况。因为信誉好,两家药店都盈利。汪家勋治病卖药赚了钱,就置田产、房产。年轻的时候,亲自管理,经常下乡。年事稍高,就不再过问田地的事情,全部托给一位姓龙的“田禾先生“代为管理。“田禾先生”是旧时代为大户人家管理田产事物的专门人才,看青(估产)、收租、完粮、仗地……具备旧日农耕社会乡村农业经济的全套知识,属于专业人员。管理汪家田产的龙先生住在乡下,骑着驴四出办事,高邮人几乎不骑驴,只用驴来拉磨,可见这位龙先生不是这个行当里的大腕儿,汪家田产经营的规模也不会很大。家常开销日用,大概主要靠药店的收入。还有就是靠了省吃俭用,勤俭也是汪家的家风。一直到三十年代末期,玻璃和电灯已经相当普及的时候,汪家只有花厅朝南的窗户安玻璃,其他房间都是糊白纸,晚上还是点油灯。这在全高邮城里,也没有几家。就是在家境殷实之后,汪家勋也自奉很薄。他最奢侈的生活嗜好,不过是喜欢喝一点好茶,也只限于西湖龙井。他长年坐在小凳子上、在一只较大的杌凳上吃饭,多是面一类的简单食品。最喜欢吃的是白汁鳝鱼汤面,里面的鳝鱼捞出来就权当下酒菜。没有鳝鱼的时候,就用咸鸭蛋下酒。他每顿用一个五彩釉画了公鸡的茶盅喝一盅酒,一个咸鸭蛋吃两顿。第一次吃一半,用小纸把掏蛋黄蛋白的小口封上,留着下顿再吃。他的节俭,在高邮是出了名的。喝了酒,常在房里大声背唐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对于断了功名之路、只能以工商养家糊口的读书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无奈中的自我陶醉。他与文士多有来往,1927年,他参与了联名推荐高邮文人杨甓渔润格的活动m。

也是出于这样的文化心理,汪家勋好古,曾经有一个时期,很舍得花钱买古董字画,这是典型的儒商风度。他存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体积不大,但是五件成套,上面还有铭文。高邮有钱人家办丧事,举行开吊仪式的时候,常来借用一天,摆在供桌上。他还有一个明代的大霁红花瓶,高足四尺。还有一个奇怪的古董“浑天仪”,直径约四寸,铜质的球面上有许多星星,下面的把安在紫檀的木座上。是明代御制的,一次仅造了几个,所以非常珍贵。他为自己起了斋名“浑天仪室”,让三子汪菊生刻了一块长方形的图章。他有四幅宋代著名画家马远的小条屏,为此专门跑到苏州,找著名的细木工做了画框。还有一幅明代中期著名画家吕纪的“报喜图”,是高约八尺的绢地大中堂。还有郑板桥六尺纸板的兰花横幅、清代陈曼生的隶书对联、清代汪琬的楷书对联。他还存了不少字帖,是一次从夏家买来的。夏家先祖夏之蓉是雍正朝进士,曾提督广东及湖南学政,主讲钟山丽正书院,通经史、善诗文,长于论史,歌行尤跌宕淋漓,著有《说史提要录》等著作刊行于世,为清前期之大名士。高邮夏家号“十八鹤来堂夏家”,传说堂建成时有十八只仙鹤飞来。夏家的房屋极多极大,花园里有合抱的大桂花树、曲沼流泉,高邮人称“夏家花园”。败落以后,子弟靠出卖字画维持生计。汪家勋把几箱字帖都买下,其中有《圭峰碑》 《闲邪公家传》、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字《麻姑仙壇》等,都是初拓本。他还珍藏着两件稀世珍宝,一是夏之蓉的旧物,一方蕉叶大白端砚;一为《云麾将军碑》,据说是独一无二的早期拓本。他视之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家人用油布包了埋起来,这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儒商。

清代风气,读书人除了读圣贤书之外,还要学佛与武。汪家勋年轻的时候,曾经随高邮著名武师韩小辫学拳术。此人全家练武功,小脚夫人竟能在直立的板凳腿上做骑马蹲裆势,还以一块方石置放膝上,挥起毛笔大书“天下太平”,然后推石一跃而下。夫人尚且如此,韩小辫的武功就更不在话下。汪家勋是得了一些他的传授,据汪菊生说,汪家勋腿上功夫十分了得。有一次,下乡“看青”,夜行之中,路遇一个与地面齐的粪坑,他的左脚已经踏在粪浆的薄壳上,瞬息之间发力,右脚使劲一跃,就跳过了粪坑n。亦商亦文亦武,汪家勋算得上一个全面发展的人。

汪家勋的思想也是新旧间杂。他幼年读孔孟之书,思想以儒家为主。他又学佛,是印光法师的俗家弟子,桌子上放一部《南无妙法莲华经》。印光法师(1861——1940)是净土宗的高僧,法名圣量,别号“常惭愧僧”,俗姓赵,陕西郃县人。曾在浙江普陀山法雨寺藏经楼专心潜修三十年。民国初,有人将其佛教论文及书信在《佛学丛刊》上发表,后又印行出版,深得社会各界的钦敬。梁启超读了《印光大师文抄》之后,称颂“印光大师,文字三昧,真今群氓之眼也”。叶圣陶在上海见过他,作了《两法师》一文,称赞他在佛学界的崇高地位。他一生不主持寺庙,不收剃度徒弟,不募捐化缘,但他以佛教的原初理论指点人生的迷津,针砭时事与社会,至今被公认为动荡的近代中国最伟大的佛学大师,也是伟大的思想家。汪家勋的桌子上还摆着一部顾炎武的《日知录》和《红楼梦》。他还定了一份杂志,是邹韬奋编的《生活周刊》。可见思想多元,关心时务,对新事物敏感。这使儒商的家庭具有了维新的倾向,也体现了高邮乡风中善于变通的特点。他让所有的儿子都受了现代的教育,纷纷进了新式的学堂,而且是到南京就读,也算是“所费不赀”了。这样的维新倾向和地处通衢要道,能得风气之先有极大的关系。汪家勋有些浪漫气质,曾经和自己的孙子、少年汪曾祺讲起过自己青年时代的风流韵事,是和一个什么大官的姨太太,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几十年以前的情感封存到晚年,可见也属于“爱,是不能忘记的”。江南士风与“五四”新潮,儒商的身份,都使他天生的性情不曾泯灭。这拉近了祖孙二人的距离,汪曾祺觉得祖父是一个“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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