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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江南教育大众化与通俗小说读者市场

2018-03-03冯保善

文艺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江南小说

冯保善

一、一个小说史研究无法回避的问题

德国美学家姚斯说:“在这个作者、作品和大众的三角形之中,大众并不是被动的部分,并不仅仅作为一种反应,相反,它自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①作为大众娱乐文化商品存在的明清通俗小说②,其读者(消费者)因素,直接影响到其存在与兴衰,如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九流绪论下”所揭示:“古今著述,小说家特盛;而古今书籍,小说家独传,何以故哉……夫好者弥多,传者弥众;传者日众,则作者日繁。”③阅读市场的旺盛需求,促成了通俗小说蓬勃发展的繁荣局面,进而成为明清通俗小说史研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近年来,相关课题日渐受到学人的关注,在明清通俗小说读者构成、小说的价格、读者与通俗小说创作的关系以及读者对小说刻印、插图、评点的影响诸方面,学界进行了广泛、新颖的探讨,深化了明清通俗小说研究④。但综观有关成果,首先,明清通俗小说创作与传播的区域性特征还未得到充分重视。如通俗小说创作、传播中心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南并持续集中于这一地区。其次,过于强调读者的消费财力,忽视了更为重要的先决条件,即多少人具备阅读通俗小说的能力,这意味着潜在的消费市场规模。其三,研究视野尚需要进一步拓展,材料的运用也间有值得商榷之处。如以俸禄判断当时人的消费实力,但俸禄并非官员的所有实际收入;注意到笔记野史、小说序跋中的读者资料,却常常混淆文言、白话小说读者的差异;此外,对于小说禁毁文献中的读者史料,也有待给予更深入、全面地思考。由此而观,明清通俗小说读者问题,尚存在较大的研究空间,不少疑窦亟待解决。

笔者以为,通俗小说消费,要求消费者必须具备起码的阅读能力,这较之于购买能力更为关键。事实上,通俗小说的勃兴,正是基于“文化商品”对最大可能范围内消费者需求的一个“俯就”,或者说,是为顺应尽可能广泛的读者阅读消费应运而生的。如冯梦龙《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中所说:“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⑤以“通俗”追求“传远”,势必期待更广阔地域、更广大范围、更庞大数量的读者。因此,通俗小说作品,几无例外地以“通俗”为首要创作追求。如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序》云:“西汉有司马迁,辞简义古,为千载良史,天下古今诵之,予又何以通俗为耶?俗不可通,则义不必演矣。义不必演,则此书亦不必作矣。”⑥陈继儒《唐书演义序》云:“演义,以通俗为义也者……演义固喻俗书哉,义意远矣!”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云:“文不能通,而俗可通,则又通俗演义之所由名也。”以通俗的形式希求远传,无远弗至,是通俗小说创作普遍的追求。如此,在明清时期,究竟有多少读者具备阅读通俗小说的能力,便成为制约该文体发展的关键因素。关于这一问题,迄今未见有人专门探讨。

二、明清江南教育大众化及其识字人口

明清通俗小说的文体特性,决定了它有别于其他文体的小众,其普通读者不需要具备太高的文化素养储备,即凡能够识文断字者,便可以阅读小说。因此,我们探讨通俗小说的潜在消费市场,首先需要把握的便是究竟有多少人具备初步的识文断字能力,而识文断字者的数量、规模则取决于区域文化教育普及发展的水准。

明朝建立伊始,朱元璋便认识到“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⑦,并于洪武八年颁布谕旨:“诏天下郡县闾里皆立社学,延师儒以教民间子弟。”⑧“各州县在城并乡村,但有三五十家,便请个秀才开学,教军民之家子弟入学读书,不妨他本业,务要成效。”⑨其初衷不外乎实施教化,引领世风,但客观上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文化教育普及运动,并收到明显的成效,如《明史》中说:“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⑩有学人曾根据五百多种明清方志统计,仅洪武八年,全国兴办的社学多达两千一百五十五所⑪。可惜这一运动持续未久,因地方官员敷衍、执行不力,不以“教养为己任,徒具文案,以备照刷而已……上下视为虚文”⑫,使得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教化运动最终走向流产。

毫无疑问,明清时期的文化教育,在不同区域存在着严重的不均衡现象。如明初做过平遥县训导的叶伯巨称其治下:“今之社学,当镇城郭,或但置门牌;远村僻处,则又具其名耳。”⑬宣德六年四川巡抚王翱云:“四川诸府县社学久废,民不知教。”⑭英宗天顺八年甲申科状元彭教述其在淮北目睹:“予少侍先君为淮北教官,其地大抵朴鄙,自府、州、县学外,家塾党庠出于民间者,缺然无闻。”⑮迄于清代,这种情况没有太大的变化,如陈剩勇《清代社学与中国古代官办初等教育体制》所揭橥:“从地方志的记载看,清代全国各地社学的设置和分布是不平衡的。一般来说,经济文化发达的省份,如江南地区的浙江、江苏、福建、江西、安徽等省,社学设置比较普遍……而在中原内陆省份,如黄河流域的河南、山西、陕西、山东等经济文化较为落后的地区,社学的设置就不如浙江等省普遍。”⑯而在全国大格局中,江南文化教育的成就引人瞩目,所谓“浙省素称人文极盛之区”⑰;“国家学校之设遍于海隅,而苏学独名天下”⑱;“吾苏也,郡甲天下之郡,学甲天下之学,人才甲天下之人才”⑲;“吴为人才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⑳。从这些不无自豪的言说中,约略可以窥见该区域突出的地位。

明末清初浙江桐乡张履祥谈及蒙学,称其“约有两种:一曰经学,则治科举之业者也;一曰训蒙,则教童蒙记诵者也”㉑。“经学”以科举为目标,“训蒙”则是具有扫盲性质的读书识字。李伯重论明清读书识字成为江南社会普遍需要的原因说:“众所周知,明清江南工农业的基本生产单位是以个体家庭为基础的小农场和小作坊……这些小农场与小作坊中的主要劳动者,同时也兼为经营者、管理者和商人。对于这种集生产者、商人和经营管理者于一体的小农和小作坊主来说,他们每天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商业活动,例如购买生产资料、出售产品、计算成本与利润、订立合同与契约、换算货币(钱、银),以及进行雇工、借贷、典当、抵押、交租、纳税乃至商务诉讼等活动。而进行这些活动,都需要起码的读、写、算能力。因此,起码的读、写、算能力是他们日常经济活动的基本能力。”㉒因此,读书识字、接受“训蒙”教育,在明清时期的江南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技能和需要。

明清江南究竟有多少人接受过启蒙教育?其识字人口比在全国版图中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呢?史书上没有明确的数字记载。但我们不妨换一个视角,根据相对丰富的佐证材料,进行比较可信的推论。

首先,由江南社会对教育的普遍重视可探知其教育大众化的广度。

明清江南社会,从世家旧族到乡村民家,对文化教育具有较为普遍的热情,如丹阳《荆氏族谱·荆氏祠堂田记·议设义学》云:“读书变化气质。人不读书,便有一种粗卤之气。”㉓新阳《赵氏族谱》卷一“家训”云:“子孙才分有限,无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读书,贫则训蒙亦足以食,但使书种不绝可也。”㉔杭州汪氏遗训云:“人家生子,无论智慧,总要教他读书,一以拘其身体,一以化其气质也。至廿岁以后,能读书者读书,不能读书者,管生意,管家务,皆是紧要之事。”㉕这是家训中的要求。清无锡钱泳《履园丛话》说:“欲子弟为好人,必令勤读书,识义理,方为家门之幸,否则本根拔矣。”㉖世家旧族倡导读书,更多地着眼于科举功名;普通百姓读书,既有科举功名的追求,也有治生层面的考虑。

明末朝鲜使臣崔溥记载:“江南人以读书为业,虽里闬童稚及津夫水夫,皆识文字。臣至其地,写以问之,则凡山川古迹、土地沿革,皆晓解详告之。”㉗美籍学者周绍明也说:“早在12世纪中叶,连江南东部一些生活上还过得去的佃户也让他们的孩子学习读书;17世纪初,那里‘乡野小民’的孩子也获得了同样的阅读技能。”㉘证以文献,如洪武初年,苏州府“虽闾阎村僻之所,莫不置句读师以训童蒙”㉙。万历年间,松江府“虽乡愚村僻,莫不置句读师训童蒙”㉚。上海县“田野小民,生理咸足,皆知以教子读书为事”㉛。松江府朱家角镇“士人家子弟,五六岁就傅识字,谓之方字。字满二千,读《孝经》、四子书、三经、三礼……童子学书,始描硃薄。其文: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二十五字。次印格,继空格”㉜。湖州双林镇“士族子弟五六岁上学(或延师,或附读,各视力之所及,商贾农工有志读书者,亦如此),诹日请介,执贽拜师,先设茶果糕粽,馈师及同学。十数岁能文,应童子试”;“乡民习耕作,男子七八岁,亦从师读书,有暇则斫草饲羊,或随父兄作轻便工”㉝。张岱《夜航船序》记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㉞

可见,在江南社会,因为读书识字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成为生存的需要,自然而然,人们对教育也有着更高的重视程度。由此,我们则不难窥知其教育普及的广度。

其次,由明清时期的蒙学读物可探知江南教育大众化达到的程度。

关于明清时期的蒙学教育,明末吕坤如是说:“初入社学,八岁以下者,先读《三字经》以习见闻,《百家姓》以便日用,《千字文》亦有义理。”㉟刘晓东认为,蒙学施教对象与教学内容可分为两个层面。一是“蒙师的养正之教”,即对不曾识文断字的孩童进行“知识技能教育”与“道德规范教育”。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义学正字》等为教材,通过诵读、描红、临帖等,展开识字与句读教育;以《对类》《律诗训》《洪武正韵》《义学诗训》以及一些具体的律诗、绝句、民歌等为教材,进行最基本的写作与音律教育;以《九章算术》《新锲便蒙群珠杂字》《农庄杂字》等为教材,传授书法、算术技能与民间常识。二是“经师的育成之教”,即在数年的启蒙教育后,开始学习经文,进行科举启蒙教育㊱。王尔敏系统梳理传统蒙学教材之后指出:“内中隐含治家、修身及谋生用字。尤其《四言杂字》,开首‘油盐酱醋,蒸酒烧黄’,是为工商小贩谋生用字记诵宗旨。开蒙三月即可弃学外出就傅。穷苦之家往往三月学费无法承担,能快速一两个月诵完此五六种课本,即不须依靠父母求活,投身商贩工徒,即可自谋衣食。”㊲同样揭示了蒙学教育中“知识技能教育”的内容。

蒙学读物收字数量,关涉启蒙识字教育可以达到的程度。据梁其姿《“三字经”里历史时间的问题》研究,《三字经》因盛传不衰,其版本众多,所收字数不一,最为流行的宋末元初本1068字,另有1092、1122字的明刊本,1140、1170字的清初刊本等㊳。其他如《百家姓》2168字,《千字文》1000字,《蒙求》2384字等。行业启蒙教材如农民用《庄农杂字》2370字,商贩用《招墟七言杂字》1358字,鱼贩用《鱼名七言歌》980字,菜贩用《白果马荠歌》1722字等。据王尔敏的说法:“读书识字,幼童启蒙,原无太大艰难。训蒙三月半载,俱可认识两三千字。”㊴由此见出明清时期受教育者经过启蒙教育所能达到的文化程度。掌握两千左右的汉字,阅读一般的通俗小说已经没有太大问题。熊廷弼《性气先生传》自述:“幼时聪颖强记,自就乡塾后,家益贫,废而事樵牧,拾野谷,负《列国》《秦汉》《三国》《唐》《宋》各演义及《水浒传》,挂牛角读之。”㊵可为此佐证。

再次,由江南大众读物的热销可窥知其识字人口的规模。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谈及明代刻书及图书市场分布云:“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闽、楚、滇、黔,则余间得其梓;秦、晋、川、洛,则余时友其人,旁诹历阅,大概非四方比矣。”㊶明代全国四大图书市场,江南有三个,其图书业的繁荣不难看出。清代刻书,据王士禛《居易录》卷一四载:“近则金陵、苏、杭书坊刻板盛行,建本不复过岭。”㊷金埴《不下带编》卷四亦云:“六十年前白下、吴门、西泠三地之书尚未盛行,世所传者,独建阳本耳……今闽(平)版书本久绝矣,惟三地书行于世。”㊸清代江南,更成为全国图书业的绝对中心。

笔者曾撰文指出,江南能够成为明清通俗小说中心圈,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是这里拥有全国最为庞大的娱乐消费群体和文化消费市场㊹。明代江南书坊知名者,如金陵十竹斋、万卷楼、继志斋,杭州清平山堂、容与堂,苏州书业堂等,据今存刻书目录显示,主要出版题材为大众文学读物、书画篆刻类教科书、医药养生验方、韵书、法规等,大众文学读物高居榜首;从阅读功能来看,包括了消闲类与应用类。广受读者欢迎的畅销读物,反映出当时当地读者阅读兴趣之所在。大众休闲读物在明清江南的热销,与其读书识字人口众多有着直接的关系。

复次,高密度居住区域使江南拥有了更高的读书人口绝对值。

明代中、晚期以降,江南成为全国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有研究成果表明,明清时期,“全国超过每平方公里100人的人口密集的府州共有12个,江南的10个府非但全在里面,并且应该在明代中后期、清代前中期的全国人口发展过程中保持着这一人口密度的优势,因为这10府(清为10府1州)的人口密度到乾隆时候延及咸丰元年,还是名列全国最高人口密度的府州的前列位置”㊺。高密度的人口使得江南即便与其他地区有着同样的受教育比,其接受教育、能够识文断字的绝对人口数量也要远远高于其他地区。

如上所述,明清江南教育大众化的广度、程度,庞大的识字人口规模,使其拥有着更为广阔的大众读物潜在市场。这无疑会加大小说创作者的创作动力与出版者的出版热情。

三、小说禁毁和序跋史料中的读者市场信息

既往对于明清禁毁小说的认识,更多关注其对小说发展的制约和阻碍。实际上,其所折射出的文化观念和文化现象,更应该引起重视。江南地区小说禁毁之空前严厉和屡禁不绝,反映出的恰是小说阅读的风靡及其社会影响的非同寻常;禁毁小说数量的庞大以及小说序跋中记载的小说阅读情况,还具体披露出这一区域小说消费市场的构成等实际状况。

首先,从明清江南小说禁毁史料可以考察小说读者的规模、范围。

有学者指出:“大规模的通俗小说禁毁运动始于嘉庆,而盛于道、同两朝。”㊻规模最大的四次小说禁毁是:第一次,道光十七年,江南按察使苏松太道周氏应吴县廪生陈龙甲等呈请,禁毁“淫书”116种;第二次,道光二十四年,浙江地方官员仿效江苏,在省城收买、销毁“淫词小说”120种;第三次,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禁毁“淫词小说”122种;第四次,光绪十六年,江南苏州等处承宣布政使黄彭年禁毁“淫词小说”112种。在庞大的禁毁书目录中,除了个别为剧本、小唱本,主要是通俗小说。四次大规模禁毁均发生在江南,绝非巧合,正可见出该区域小说流行风靡的事实。

再来看江南地方关于禁毁小说的各种告谕及“呼吁”。在政府层面,严惩不贷,施以高压。如康熙年间,江苏巡抚汤斌《苏松告谕》中云:“独江苏坊贾惟知射利,专结一种无品无学、希图苟得之徒,编纂小说、传奇,宣淫诲诈,备极秽亵,污人耳目……致游佚无行与年少志趋未定之人,血气摇荡,淫邪之念日生,奸伪之习滋甚。风俗陵替,莫能救正,深可痛恨!合行严禁……许人据实出首,将书板立行焚毁。其编次者、刊刻者、发卖者一并重责,枷号通衢,仍追原工价勒限另刻古书一部,完日发落。”㊼道光十八年,江苏按察使裕谦宪示:“访闻苏城坊肆,每将各种淫书翻刻市卖,并与外来书贾私行兑换销售,及钞传出赁,希图射利,炫人心目,亵及闺房,长恶导淫,莫此为甚”,“造作刻印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租赁者,杖一百,徒三年;买看者,杖一百”㊽。道光二十四年,浙江巡抚颁布查禁“淫词小说”告谕:“查淫词小说,最易蛊惑人心,败坏风俗……不特愚夫被其所惑,即士民中稍知理义者,亦有购阅消遣。凡年少子弟,此唱彼和,隐坏礼仪廉耻之大防,言之实堪痛恨”,“限一月内送交销毁……一经查出,定照理严办”,“决不姑宽”(《劝毁淫书征信录》)㊾。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有查禁“淫词小说”告谕:“乃近来书贾射利,往往镂板流传,扬波扇焰,《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若不严行禁毁,流毒伊于胡底。”(《江苏省例藩政》同治七年)㊿。在民间层面,卫道士绅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如扬州石成金《家训钞·靳河台庭训》语云:“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耻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51]苏州沈德潜云:“吴中坊贾,编纂小说传奇,绣像镂版,宣淫诲诈,败坏人心。”[52]无锡余治称小说四害,其中一款“害子弟”云:“藏此书者,子弟必然偷看。”[53]嘉定钱大昕更不无夸张地说:“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矣。”[54]大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之势。

从如上引文可以看出,江浙地区小说颇为盛行,为小说风靡的“重灾区”。其读者对象,有“游佚无行与年少志趋未定之人”,“愚夫”“士民”“闺房”“乡曲”,“士大夫、农、工、商、贾”等,遍及社会各阶层、各年龄段。其风行的程度,则“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其风行的原因,在通于俗众,可以“消遣”。其影响之大,“较之儒释道而更广”,“长恶导淫”,“蛊惑人心,败坏风俗”。由此我们还可以觇知,正因为明清江南社会有着庞大的读者圈,有巨大的消费市场存在,所以书贾才会甘冒严刑处罚,不断刊印,小说出版屡禁不止。

其次,从通俗小说序跋史料可以考察其读者构成。

署名袁宏道的《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云:“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聚讼言之不倦……则《两汉演义》之所以继《水浒》而刻也。”憨憨子《绣榻野史序》云:“余自少读书成癖……尝于家乘野史尤注意焉……奚僮不知,偶市《绣榻野史》进余……逾年,间过书肆中,见冠冕人物与夫学士少年行,往往诹咨不绝。”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序三》云:“吾年十岁,方入乡塾……明年十一岁,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作,辄得告假出塾。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许弄,仍以书为消息而已。吾最初得见者,是《妙法莲华经》;次之,则见屈子《离骚》;次之,则见太史公《史记》;次之,则见俗本《水浒传》:是皆十一岁病中之创获也。”[55]蔡元放《东周列国志序》云:“而一变为稗官,则童稚无不可读得。”野云主人《增评西游证道奇书序》云:“余方稚齿时,得读《西游》。”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论》云:“予幼读《西游记》,见其奇奇怪怪,忽而天宫,忽而地藏,忽说妖魔,忽说仙佛,及所谓心猿意马、八戒、沙僧者,茫然不知其旨。”明轩主人《四游合传序》云:“余肄业家塾,训授诸生,适友人持一帙示余曰:‘此吴元泰余仰止诸先生所纂《四游记》也,敢乞公一序以传。’余受而读之。”许宝善《北史演义序》云:“读《三国演义》,虽农、工、商贾、妇人、女子无不争相传诵。”杭世骏《飞龙全传序》云:“予自致仕旋里后,喜与二三同学讲论古今……偶然翻阅案上残书,见有《飞龙全传》一卷……洵特出于外间小说之上,而足与才子等书并传不朽。”张汝执《红楼梦序》云:“余性鲁而颇嗜书。忆自髫年时,凡稗官野史,莫不旁搜博览,以为淑性陶情逸致。”竹秋氏《绘芳录序》云:“余于童年即爱观诸家说部,若《水浒传》《红楼梦》等书,偶一展阅,每不忍释,以是遭父师之责者不知凡几,终不能改。”月老人《续刻荡寇志序》云:“予少时每遇稗官小说诸书,亦尝喜涉猎。”王韬《海上尘天影叙》载青楼汪婉香:“女史性既聪颖,又喜浏览群编,自庄、骚、班汉以至唐人说部、近时章回小说,靡不过目加以评断。”王韬《镜花缘图像叙》云:“予少时好观小说家言,里中严君忆荪甫有此书,假归阅之,神志俱爽。”晴川居士《白圭志序》云:“余少时习举子业,中年繁于家政,老则静养余年。每尝好观小说,盖世之传奇,余皆得而读之矣。”卧读生《才子如意缘序》云:“绿窗绣罢,人静多暇,一编在手,颇足消闲也。”俞景《封神诠解序》云:“庚午教读□□,馆政之余,假友人《封神传》作消夏计。”尤夙真《瑶华传序》云:“余一身落落,四海飘零,亦自莫知定所……每到一处,哄传有《红楼梦》一书,云有一百余回。”周泽民《永庆升平序》云:“余自稚年,性癖闲文,阅览残篇奇书志记,无非才子佳人,姻缘乖舛,或者风花水月,鸳鸯颠倒矣。”由此不惮其烦的引录中,可以看出小说读者身份的复杂性。首先,从文化层次来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各阶层均有;其次,就年龄层次而论,“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老少咸宜;其三,就性别角度而观,有男性,也有女性。殊堪注意者:其一,少年读小说者甚多;次之,女性读者应当不在少数。如《三国演义》其书,“虽农、工、商贾、妇人、女子无不争相传诵”,包括了女性读者;所谓“绿窗绣罢,人静多暇,一编在手,颇足消闲也”,所指亦闺秀读者;青楼汪婉香“喜浏览群编,自庄、骚、班汉以至唐人说部、近时章回小说”,更是青楼女子阅读小说的具体记载。

美籍学者何谷理曾就有关唐朝李密故事的几部文学创作,探讨其不同时期的读者阶层,认为明代杂剧《魏征改诏》《四马投唐》,是为准文盲读者阅读服务的;明朝中期的长篇历史叙事作品《隋唐两朝志传》《大唐秦王词话》等,是为中等文化程度的读者阅读服务的;17世纪出现的两部文人小说《隋史遗文》《隋唐演义》,是为文化程度很高的社会精英阅读服务的[56]。程国赋《明代小说读者与通俗小说刊刻之关系阐析》认为,大约以万历中期为界,可将明代分为前后两期:从小说刊本读者的角度来看,前期主要由中上层商人、士子构成读者主体;明代后期,随着下层读者的大量介入,市民群体、商人、士子共同构成通俗小说读者群体,其中,以下层百姓的数量最多,最为引人瞩目,当为后期读者阶层的主体[57]。笔者以为,作为文化商品的通俗小说出版,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其读者定位与实际上的读者,都应该是最广大的受众,具有通俗小说初步阅读能力的人均为其可能的读者、潜在的市场。

明朝晚期迄于清末,社会阶层的构成、各阶层受教育情况并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经营报纸的商人与刻印通俗小说的书商,在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目标上是一致的,而其所面对的是近乎相同的消费社会。因此,清末民初报人办报的读者定位,有助于我们认识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构成。《京话日报》发刊词曰:“决计用白话做报,但能识几个字的人,都看得下去,就是不识字,叫人念一念,也听得明白。”[58]该报的读者群体,“除了识文断字的职员、蒙师、书办、学生外,还有识字不多的小业主、小商贩、小店员、手工业工人、家奴、差役、士兵、家庭妇女、优伶,以及一部分堕落风尘的妓女”[59]。

综上所述,明清江南社会,因为读书识字成为生存的需要,人们对教育有着更高的重视度。由蒙学读物收字数量,我们可以窥知江南识字教育所达到的程度。大众读物在明清江南的热销以及远远高出其他地区的识字人口绝对值,则意味着更广阔的通俗小说读者消费市场存在。而明清江南小说禁毁与小说序跋史料中所披露的读者信息,不仅可以让我们对江南社会通俗小说市场规模与读者构成有更加直接的把握,还具体印证了阅读能力在小说商品消费市场中的关键意义。明清时期的江南,因为教育相对发达、普及程度高,普通民众识字率与识字人口的绝对数字均在全国遥遥领先,作为文化商品的通俗小说在此区域有了更为广阔的潜在的与实际的市场,从而使该地区成为通俗小说出版与消费的中心。

① 转引自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

② 冯保善:《江南大众娱乐文化与明清通俗小说的崛起》,载《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

③㊶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页,第41页。

④ 蔡亚平、程国赋:《明清通俗小说读者研究的世纪考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4期。

⑤ 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2页。

⑥ 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78页。以下小说序跋,凡引自此书者,不另加注。

⑦⑩ 《明史·选举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86页,第1686页。

⑧ 徐学聚:《国朝典汇》卷一二八“礼部三二”,明天启四年(1624)刻本。

⑨ 饶文璧纂修《嘉靖东乡县志》卷上“公署上”,上海古籍书店1963年影印明嘉靖五年(1526)刻本。

⑪ 吴宣德:《中国教育制度通史》第4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页。

⑫⑬ 叶居升:《万言书》,黄训编《皇明名臣经济录》卷一“开国”,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本。

⑭ 陈子龙等编《明经世文编》卷二二,明崇祯间平露堂刻本。

⑮ 彭教:《送邓司训序》,《东泷遗稿》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3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6页。

⑯ 陈剩勇:《清代社学与中国古代官办初等教育体制》,载《历史研究》1995年第6期。

⑰ 王先谦:《东华录》雍正八年六月甲辰条,清光绪十年(1884)长沙王氏刻本。

⑱ 王鏊:《苏郡学志序》,《震泽集》卷一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⑲ 徐有贞:《苏郡儒学兴修记》,《吴都文萃续集》卷三“学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⑳ 归有光:《送王汝康会试序》,《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页。

㉑ 张履祥:《处馆说》,《杨园先生全集》卷一八,清乾隆间刻本。

㉒ 李伯重:《八股之外:明清江南的教育及其对经济的影响》,载《清史研究》2004年第1期。

㉓㉔ 吴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第21页。

㉕ 汪:《十村公遗训》,汪曾立纂修《汪氏小宗谱》卷四,清光绪六年(1880)刻本。

㉖ 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四,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32页。

㉗ 崔溥:《漂海录》卷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94页。

㉘ 周绍明:《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何朝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153页。

㉙ 卢熊:《苏州府志》卷一六“风俗”,明洪武十二年(1379)抄本。

㉚ 熊其英等纂《青浦县志》卷二“疆域·风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影印光绪五年(1879)刊本,第216页。

㉛ 孙星衍等纂《松江府志》卷五“风俗”引正德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影印嘉庆二十二年(1817)刊本,第166页。

㉜ 周郁滨纂《(嘉庆)珠里小志》卷三“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编辑工作委员会编《乡镇志专辑》第2册,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506页。

㉝ 蔡蓉升纂《(民国)双林镇志》卷一五“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编辑工作委员会编《乡镇志专辑》第22册下,第554页。

㉞ 《张岱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页。

㉟ 吕坤:《兴复社学》,《实政录·民务》卷三,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刻本。

㊱ 刘晓东:《明代的塾师与基层社会》,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62—165页。

㊲㊴ 王尔敏:《明清社会文化生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103页,第111页。

㊳ 黄应贵主编《时间、历史与记忆》,(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99年版,第34页。

㊵ 熊廷弼:《熊襄愍公全集》卷八,清嘉庆十八年(1813)刊本。

㊷ 王士禛:《居易录》卷一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㊸ 金埴:《不下带编》卷四,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5页。

㊹ 冯保善:《论明清江南通俗小说中心圈的形成》,载《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4期。

㊺ 吴建华:《明清江南人口社会史研究》,群言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页。

㊻ 潘建国:《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页。

㊼ 汤斌:《严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告谕》,《汤斌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76页。

㊽[53] 余治:《得一录》卷一一之一,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

㊾㊿ 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8页,第142页。

[51] 石成金:《传家宝全集·人事通》,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7页。

[52] 沈德潜纂《长洲县志》卷一一“风俗”,清乾隆十八年(1753)刻本。

[54] 钱大昕:《潜研堂集》“文集”卷一七“正俗”,清嘉庆十一年(1806)刻本。

[55] 金圣叹:《序三》,陆林辑校《金圣叹全集》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

[56] 何谷理:《明清白话文学的读者层辨识——个案研究》,张新军译,乐黛云、陈珏编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39—476页。

[57] 程国赋:《明代小说读者与通俗小说刊刻之关系阐析》,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7期。

[58] 彭翼仲:《作京话日报的意思》,载《京话日报》第1号,1904年8月26日。

[59] 方汉奇:《清末的〈京话日报〉》,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5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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