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座黑龙江城(一)
2018-03-02卜键
卜键
第一支哥萨克匪帮
城,曾经是那块土地上中俄攻守争夺的焦点;毁掉入侵者的城堡,兴建己方以瑷珲为中心的镇城,则是康熙帝恢复大计之关键。300余年间,黑龙江城由邊疆雄镇渐变为边境小城,经历了营建、迁徙、焚毁、重建的漫长行旅。边城如镜,映见殖民者和侵略军的接踵而至,映现大清王朝的盛衰危亡,明君勇将与弱主庸帅的身影也骈叠呈显。壮伟的历史篇章与惨烈的民族悲剧皆发生在这里,不容忘怀,也不宜省略。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九月,爱新觉罗·玄烨的重大关注点有两个,一个是孤悬海外的台湾,再一个就是雅克萨。当月初九日,谕令在黑龙江建城驻守,选中之地为中游的瑷珲。瑷珲,又称爱珲、艾浑等,在清代官方档案中,多被称为“黑龙江城”,是即将设立的黑龙江将军衙署之所在。作为决策者,康熙帝的意思很明确:这座新城是为收复黑龙江流域被占领土兴建的,不仅仅一个雅克萨。
自晚明始,一批批寻找土地和财富的沙俄殖民者就不断涌向东方,占据鄂霍次克海沿岸,以城堡、冬营为基地,如勒拿河畔的基廉斯克堡与雅库次克堡,乌第河畔的乌第堡。他们由原住民口中得知山南(即外兴安岭之南)的河流均汇入一条大河,沿岸居住着达斡尔等民族,“有许多牲畜、布匹和白银”,更引燃了强烈欲望。这块古老大地很早就归属于中国,但内地人一般足迹不到。阅读清初东北流人的诗文,宁古塔已被视为“绝域”,再向北一二千里,只能是鱼皮鞑子、使鹿使犬部待的地方,也称为野人女真。而对于北极冻土雅库次克的殖民者,对于那些不惧艰险、热衷于杀人越货的哥萨克来说,简直就成了洞天福地。于是,负有特殊使命的探险队、官方资助的哥萨克武装接踵而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安详。
就在清军大举入关的前一年,雅库次克督军戈洛文下令,由书记官波雅尔科夫率领一支约130人的队伍,穿越外兴安岭,前往传说中的黑龙江探查。所派队伍中有流民、猎人、渔民、地质测绘学家,主体则是武装哥萨克,配备枪械弹药和一门火炮,时刻准备着大打出手。因携带粮食辎重较多,他们尽量走水路,辗转向南,急流险滩、冰冻严寒与一道道山梁延缓了前进速度,抵达分水岭已是隆冬时节。波雅尔科夫就地设立冬营,命病弱队员看管辎重,只带领90名哥萨克继续向前。他们用雪橇拉着粮食等必需品,艰难翻过大雪弥漫的外兴安岭,抵达精奇里江的上游。得知向南可通黑龙江后,波雅尔科夫等安营扎寨,是为哥萨克的早期据点,即“上结雅斯克堡”。
精奇里江又叫结雅河、吉河,乃外兴安岭南麓最重要的河流之一,源于此山脉的多条河先是汇入精奇里,再南下流入黑龙江,而瑷珲就在两江交汇处。居住在精奇里两岸的主要是达斡尔族,一般认为他们是大辽遗民,辽亡后逃避金国追杀,迁徙于此。不管怎么说,达斡尔属于此地文明程度较高的民族,农业发达,生活安定,房舍整洁,各村寨也有较强的防护自卫能力,一直向清朝定期纳贡。
自这伙哥萨克翻山前来,达斡尔人的噩梦就开始了。波雅尔科夫以交朋友、做生意为名,诱捕了当地酋长多普狄乌尔。在拘禁期间,这位酋长讲了许多有关中国的事情:宁古塔将军府的豪华,木石结构的坚固城池,清朝军队装备的火枪与大炮,每年要派兵两三千人巡边与征收贡赋……这些情况应是波雅尔科夫逐项讯问的,回答则是有真有假:所谓两三千人的巡边军队,大约是想吓唬对方,实际远不到此数。推想他还会说将军很快就来巡视,意图令入侵者知难而退。岂知波雅尔科夫全然不惧,将他戴上镣铐,派人告知其部落缴纳贡品和赎金。100年前西班牙殖民者在南美的印加等地,使的就是这种黑招。
眼看着自带粮食越来越少,波雅尔科夫派出70人,开往距离最近的达斡尔城寨摩尔德基德奇。两地相距约十余天路程。哥萨克抵达后,也是故伎重施,奉上礼物,好言相诱,抓获了出城迎接的多西伊等三位酋长。其中一人为多普狄乌尔的儿子,被放回筹集粮食,派人送上很多燕麦与十头牲畜。可哥萨克的胃口哪止于这些,执意要进入城寨,被拒后押着人质开至寨门前。未等他们发起进攻,愤怒的达斡尔勇士便从门洞与地道涌出,一批猎人也骑马赶来助战。多西伊酋长趁乱杀掉看守逃回,指挥部众四面围攻,哥萨克仓促抵抗,总算侥幸逃脱。原本嚣张的侵略军,一变而为惊慌失措的逃亡者,在密林中历尽艰险,总算返回上结雅斯克。临时堡寨中也是一团糟,多普狄乌尔已经解锁脱逃,粮食几乎告罄,波雅尔科夫对其空手而归极为不满,对受伤士兵也毫无怜惜,内部冲突一触即发。而达斡尔勇士已跟踪前来,向堡寨发起进攻,由于哥萨克火器精良,死伤惨重,几天后只好撤围而去。见士兵饥饿已极,波雅尔科夫命将达斡尔人尸体割肉分食,据说吃了50余具尸首,自此被称为“吃人的生番”。就这样硬撑到暮春,待运粮船只赶来,仍有约40名哥萨克活活饿死。
波雅尔科夫整顿残部,乘船顺流而下,越是向南,两岸越是庐舍密集,阡陌相连。但当地民众严密监视,不许靠岸,高声斥骂他们是吃人的恶魔。波氏一伙到达瑷珲,也意图建堡驻留,而瑷珲人显然不欢迎这伙吃人的老枪,抗争的手段也更激烈。一个26人的哥萨克小队外出侦察,只有两人生还,其余被消灭。数日后,这拨子心惊肉跳的“哥萨克匪帮”乘船进入黑龙江,离开瑷珲向下游行驶。他们沿江走走停停,一路勘测记录,到达入海口的费雅喀地域,再次抓了三个当地头领作人质,逼迫原住民缴纳食物和贡品,并在那里过冬。
1646年6月,波氏率剩余帮伙回到雅库次克。他在中国境内待了两年多,向长官献上掠夺的珍贵毛皮,详细报告所见之物产丰饶,激起了一股新的探险热。至于探险队成员死亡过半,除了那些悲悲戚戚的遗属(多数哥萨克光棍一条,看不到遗属,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没有几个人会去理睬。
作为亲历者,波氏最看中的还是两江交汇的瑷珲地区,声称只要有300人就可占领这里,沿江建造三个要塞,每个堡派50人驻守,另以150人为机动部队,负责镇压那些反抗的部族。这时雅库次克总督已换人,新总督组建了新的探险队,热热闹闹地举行出发仪式,没有波氏什么事了。新探险队的行动详情失载,只知他们在外兴安岭遇阻折返,证明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而就在这时,就在雅库次克,另一位重要人物哈巴罗夫正着手自费组建自己的团队,即将登上沙俄侵华史的舞台。有关他的暴行与人生结局,已在《雅克萨的历史细节》中写过,兹不赘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