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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项目

2018-03-01韦晓明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通州

韦晓明(苗族)

北京的十月,天高气爽,尽管太阳依旧明晃晃的,但照在身上,已经不觉着热了。傍晚时分,我在儿子家楼顶向通州东南方向极目眺望,竭力搜寻记忆中的大杜社。

通州最大的看点是水,这里五河交汇,沟渠纵横,京杭大运河北段起点也在这里。运河河面宽广,河水静如处子;堤岸树木,烟笼雾绕。烟树深处,昔日的青纱麦浪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和纵横的街衢。

二十年前,陪父亲追项目欠款,我到过通州。因少年时代曾为刘绍棠的《青枝绿叶》沉醉,我对通州,便有了种特殊的感情。那时的通州,小麦、高粱、玉米、西瓜,各展其势,淋漓尽致地演绎着生命的精彩。古老的运河热烈而生动,通州新的蓝图,已初现端倪。

项目,这个词我们今天已经耳熟能详了。但在二十年前,这个词于我是陌生的。即便今天,对这个毫无文学色彩的词,我依旧喜欢不起来。可我的父亲,对这个词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情,尽管其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通州与空军某部生产基地徐主任聊天,父亲操苗话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三番五次絮叨这个词。因为觉得难听,我频频打断了他的说话。

徐主任是湖北安陆人,部队转业直接转到了大杜社空军生产基地。对父亲的话题,他似乎很感兴趣。“让你爸随便讲嘛,我听得懂。我们南方人,普通话能好到哪里去呢!”

因出口纸夹板这个项目,父亲与徐主任的基地有了两年多的交往。出口国外的高级纸夹板,要用密度很高不翘不裂的木材生产,这种木材,又以南方的红椎木为上。红椎木,我们融水大苗山里多的是。

父亲在财贸系统干了二十年,他当然深谙项目的曲款致綮,他参与过许多涉农项目的分析、论证和立项,但那些项目上或不上,最终没有一个由他拍板,当他能够自行决断一个项目的前途时,可以想见他的踌躇满志!父亲迷恋项目,为项目奔走呼号,为项目殚精竭虑,项目功亏一篑,他败了再战,屡败屡战……父亲在项目上的锲而不舍,好像不单单是为了赚钱,他似乎想要证明点什么,他要证明一个估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我们也很难破解的命题。

二十年前的通州地广人稀,但因只有9字头一路公交车在八王坟和通州间运行,每天高峰期,车厢就拥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一般。《青枝绿叶》里的恬淡韵味,正渐次消失……

二十年光阴倏然飞逝。弹指一挥间,大地有了万千变化。抬眼望,是飞机频频掠过的天空。此刻的北京,为中国,为世界而忙碌。

1988年秋,因结算项目款,父亲有了他一生中的首次北京之行,他很高兴地邀母亲同往。那几年,徐主任的事业正值隆盛,基地天天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春风得意的徐主任一声令下,派专人专车陪同我父母遍游了故宫、长城、颐和园……还安排他们登上部队的直升机,在北京城上空美美地兜了几圈。这种待遇,即使放在今天也很值得炫耀。

一年多后再度来京,父亲便成了我的向导,他领着我把他游过的景点重游了一遍。那些天我们早出晚归,乐不思蜀。在我印象里,父亲总是行色匆匆,像这般悠闲,是从来没有过的,估计他对此行结账拿钱很有把握。

等过了二十天还没有结果,我就很不耐烦起来了。学校即将开学,除了两个班的语文老师,我还兼着一个班的班主任,开学前我必须回去。可拿不到钱,父亲就还得等。他那副样子,似乎也甘愿等下去,他东走走西看看,甚至还到操场上去逗那三匹狼狗玩。这更让我窝火至极了,我找茬儿发泄我的不满,抱怨天热,挑剔基地食堂饭菜难吃,无计可施之后,竟率性指责起父亲来,我说他不该舍家去搞什么荒山开发,钱搞不到反而破坏了生态环境。起初,父亲默不作声,等我说到乱砍树木破壞生态环境时,他勃然大怒,跳起来喝道:“你懂什么?你要懂天都亮了!你不就是想回去吗?好,明天让你走得了!”

我真的得走了。父亲执意要送我到大杜社车站,仿佛昨晚我给他带来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过。

空军生产基地离大杜社有段不短的距离,这是一段沙石路。这个季节,路旁的玉米快齐人高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在骄阳下飘浮着悠悠的甜香。草蝉趴在玉米叶上嘶叫,旷野就愈发的沉闷起来。偶尔飙过一两辆自行车,车上小伙子敞开的衬衫飒飒飞舞,如同两面疾行的旗子。

看着父亲单薄的背影,我禁不住有点感伤。纸夹板项目做了三年多,这个项目最终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50多万元货款只拿到了10万,这落到谁的头上谁都会着急。来京之前,父亲说这次无论如何要拿到20万,拿不到这个数他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是的,父亲所有的积蓄都投进了这个项目,银行里还贷着款。父亲的下一个目标是办林场,造杉木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北京基地能尽快把纸夹板的欠款给结付了。

京郊的原野一望无际,玉米、高粱、小麦,还有那成行成排耸立在公路旁的白杨树,都让我深切地领略了北国的雄浑与坦荡。通州是迷人的,迷人的通州是北京的后花园,北京往东的公交车,终点就在通州城,从大杜社到通州,只能搭乘小公交车。

大杜社车站很杂乱,人力三轮车在小公交的缝隙间左冲右突,马达声、揽客的吆喝声、乘客引颈向驾驶室里司机打探线路的声音……混成一片。父亲不搭理催促我们赶紧上车的司机,径直到售票处买票。父亲买了两张票,说现在也没什么事可做,干脆送我到通州。到通州,他又挤上公交车,说干脆送我到北京站算了。

北京站前广场的铁栅栏旁,我把相机递给父亲,让他给我拍张以北京站为背景的留影,从没敢想过会到北京来,今后能否再来更不敢想,留一个纪念吧。

父亲小心翼翼接过相机,满脸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把相机捧到我前面,不住地问询该怎么操作。我说其他的你不用管,你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可以了。

这张相片,我的神情极不自然。

潮水般的人流拥着我进了检票口,我用力推开身旁的人往回看。紧紧抓着栅栏的父亲神情落寞,他使劲瞪着眼睛朝我这边张望。我刚冲他挥一挥手,视线就迷糊了,不知栅栏外的父亲,此时是否看见我。

三endprint

三声汽笛后,179次列车缓缓驶出北京站,一路往南疾驰。

当我索然地把照相机放进背包时,突见包里有个装着馒头和鸡蛋的薄膜袋,触手摸摸,馒头和鸡蛋都还余温尚存。我心头一阵悸动,这肯定是父亲早上让基地食堂师傅给我准备的,他预料到我在路上将没钱吃饭了。

二十天前,正是这趟列车把我们从柳州送到了北京。二十天后,再上这趟回家的车,我心里是别一番滋味。来的时候,父子俩怀揣同一个念想:事情很快就会办妥,钱到手了,往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两人愉快地谈天、喝茶、吃饭、睡觉,等待着飞驰的列车把我们带进充满希望的明天。如今父亲留下,我独自返回,此种境况下,心情还能和来时一样吗?

我是长子,父亲很信任我,他始终认为我能分担他一点重担。搞这个项目时,他特地跑到离家40余里的四荣乡中学,要我帮他起草给林业部门的报告,拟定与村屯合作砍伐荒山杂树改造杉木林的合同。他给我描述他们即将拥有的灿烂辉煌,甚至还要我跟他一起进山去“实地看看”。

耐不住父亲的催促,几个月后我到了那个大冲槽。这冲槽与我老家仅隔道山梁,冲槽两面坡绵延数千米,其上全是郁郁苍苍高达二三十米的乔木,尤以红椎木为盛,储量至少在5000立方米以上。父亲说当下红椎木均价每立方200元,这里光红椎木就值一百万。那其他的木头呢?正材之外的次材呢?还有那可以当柴火卖的枝丫边角料,你再给我算上个一二十万没有问题!父亲拍拍他身旁一棵水桶般粗的红椎树,笑眯眯地说:“你们这些树一辈子躲在这深山老林里,现在该出去大显身手了啰!”

这冲槽两面山的杂木迟迟没砍,是因为这里远离贝江,木头很难运输出去。冲槽外的山岭分到各家各户后,改种的杉树早已成林。当地村民对这没能产生效益的冲槽多有抱怨,他们测算过,杉木一般一二十年就可以成材,此冲槽20年后杉木出材可达8000立方米,即使按现价一立方米杉原木800元计,这里就有600万元。600万元对村民们来说,那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强烈要求把杂树林发包出去,砍木还山,尽快种上杉树。他们中的代表找到我父亲,正为平头竹针项目焦头烂额的父亲喜不自胜,连呼“苍天佑我”。各种合同、手续一揽子办下来后,父亲将几年前栽培香菇木耳、办杉木苗圃等老“项目”赚的十多万元全部投了进去。他请人开辟进山道路,让拖拉机从贝江边上直接开进了冲槽。

湖南武冈来的民工很了不得,他们在连空气都泛绿的冲槽里搭起工棚,顿顿油渣炒辣椒下饭,却每天伐木解板不少于12个小时。高高的红椎木、青榄树、梨木、棉木,应着手提油锯的唰唰声成行成片倒下来,笔直壮硕的树干裁断后,很快就变成山槽口平地上一摞摞的原木垛。

北京大杜社基地广西专员唐明生,此时正在融水中寨乡组织纸夹板货源,从中寨木商老李那,他得到父亲有大量他们亟须的优等原木这一信息,就赶紧跑过来看。进到冲槽后,小唐当即拍胸口说这里所有的木头他全包了。小唐说,作为供货方,父亲他们只要按规格把木头开解成纸夹板半成品,办好融水放行手续就成,余下的车皮、缴税等概由他们承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红椎木一夜间有了高于原木好几倍附加值,这岂不是天上掉下了个金元宝?签合同后,父亲要在县城最好的酒楼宴请小唐。小唐说地方由你定,单我来买。

父亲又贷了一笔款,添置了四台柴油机和四组圆盘锯,突击加工起纸夹板来。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生隐忧:原木全部按基地方的规格加工成纸夹板半成品,生米煮成熟饭,万一中途有变,这货卖给谁?父亲初一听,也愣了,但他很快淡定了下来:“有合同在呢,怕什么?再说中寨老李他们铺的摊子还要大,他们的货发过去都一年了,货发一批账結一次,可靠得很呢!”

头一年还顺利,货发过去后顶多10天,北京的款就会打过来,父母亲也因此有了次愉快的北京之旅。到第二年,我的预感应验了,先是融水方面突然收紧了木材半成品出口的限制,父亲跑上跑下,求这方拜那个,几天下来就又黑瘦了许多。接着,北京的货款一拖再拖,长途电话和电报不知催了多少次,就是无果。父亲急找小唐,小唐二话不说,带父亲去中寨乡见老李。老李说你担忧什么咧,北京我去过,他们是正规单位,家底厚得很,哪会少得了你的钱?

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预料。我们一到通州,徐主任就说,最近一段时间,原本定好出口韩国、日本的纸夹板,现在都出不去了。徐主任令他手下领我们到基地露天仓库,“去现场看看”。小伙子将苫在码得整整齐齐板料上的毡布掀开,一股木材在高湿高温下沤出的刺鼻气味立刻蹿了出来。小伙子说:“如果再下场雨,这些纸夹板就全报废了。”

晚餐桌上,徐主任说老韦你不用急,你发来的货我都认,但结账得等段时间,我们现在也很难搞。父亲说:“国家都遇到了大麻烦,我们损失点算不了什么。我这次来,老李也托我帮结他的账……”“老李的你别管,这次就先处理你的。”

……

列车经停了好几个站,乘客越上越多,走道上全都挤满了人。有乘客在座椅边角上以手支颐,就稀里哗啦打起呼噜来。钻到椅子底下的,竟然也能酣然入梦。一少妇抱着哭闹的小孩在堆满人的走道上挤来挤去,估计是她家婆或母亲的妇女就挨在我座位边上。反正也无法入睡,我起身把位子让给她们。她们怔了片刻,嘴里不住地呢喃感激。孰知她们这一坐,就直坐到了长沙站下车。我挤在车厢连接处,站得两只脚都肿了起来。

火车拉长汽笛,跟着“哐嘡哐嘡”穿越过一座黑魆魆的桥梁。祖国的列车,长时间超负荷前行。

开学工作很繁忙,忙得我几乎忘记了还待在北京的父亲。

星期六放学前,给班上同学讲完新学期应注意事项,我夹起一摞作业本往宿舍走,刚过教室拐角处,校长就大声喊我接长途电话。我想这一定是父亲打来的,匆匆来到办公室楼上走廊,一把抓过窗台里搁在电话旁的话筒。电话那头,父亲说他很好,不用为他操心。他嗫嗫嚅嚅说,能不能想办法帮他借个3000元,并立即送到山场工地给武冈来的工头老马。还说借不到钱,山场那边就要出大事了。endprint

我在脑海里把所有远的近的亲戚朋友都过了一遍,推测他们谁可以借给我3000块钱,最后我锁定了大苏沟的一位亲表哥,这表哥长年从事木材生意,在四荣乡小有名气,他应该可以借钱给我。如果他都借不了钱给我,那还有谁能借钱给我呢?

学校到大苏沟有五六里路。下午四点多,我到小圩上买了点水果,骑上单车就往大苏沟奔。表哥见我来,直呼“稀客”。精得像鬼的表哥仿佛已经察觉我来的目的,还没坐下就不停地数落起我父亲来,说我父亲不应该去搞木头,“木头生意你以为好搞的?好多人在木头上倾家荡产了呢!你爸这个人,睡梦都想发财,放着公家事不做,下海了。嘿,不是我讲,总有一天他挨水泡死。”又说他前两天才挨林站拦下三车木头,“不但没收,还要罚款呢。我这回是难翻身了啰!”借钱的事看来不用提了,提了便是自找没趣,我于是不顾表哥一家热情再三的拉扯,骑车返回学校。

无法可想之下,我斗胆找到搭班教数学且兼职学校出纳的贾老师。贾老师是本地人,家里有很多木山,他应该有钱。我期期艾艾说了我的想法,我说这钱就借两个月,两个月后一定还他,利息由他定。贾老师说扯什么利息呢,你写个条子吧,要注明两个月后还。

我拿到钱赶紧乘车回县城,在县城借了辆自行车直奔山场工地。见到我来,老马如释重负:“你终于来了啊!你再不来,这帮人就要把木头便宜卖了走人。”老马说你爸这样放手不管哪行呢,那两个仔隔天运一船柴火出去卖,却一分钱没给我们,他们拉的说是柴火,其实夹带了好多大木头在里面呢!

老马说的“那两个仔”是兄弟俩,他们是冲槽所属这个村的人,父亲让他们入伙,就念他们既也姓韦又是本地人,他们入伙是没出一分钱的。父亲让他们帮管理,根本就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一种搞法。本来这村上还有一个合伙人,见两兄弟乱搞一通,那人就干脆退出来不干了。

我让老马写了张领条,给了他钱。我说想要点好的红椎木开些枋条,老马说这有何难,他叫来两个工人:“你们给韦老板选几根最好木头,解成枋条来。”他又问我什么时候要货,怎么送出去。我说你们弄好了,我就让那“两个仔”给我送出去。

结婚五年了,我还没有一套好点的家具。红椎木硬实,使用越久,木头的颜色越漂亮,是打家具的上等材料,如果没有这个项目,要想专门去弄这木头,很不容易。

大苗山的美丽,不只因为贝江婉约旖旎。绵延无尽的群山,在林涛中仿佛一座座岛屿,承载着苗山的雄奇深邃。大苗山富饶却贫困,美艳却无力。父辈们、同辈们,无数的勇敢者在深山老林里探险,在贝江滩头上弄潮,却总也走不出一条富裕路。这些村庄头顶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心中贮满了苍凉。

冲槽两面坡的树木,全都砍倒了,木头滑到槽底,裁成了木段,摞成垛。一些锯解出来的板枋,胡乱地堆放。四台圆盘锯,也锈迹斑斑。父亲说的没错,借不到钱给老马发工资,这些人要搞事。

父亲是1962年从柳州拖拉机厂精简下放回乡的,回家没几年,上面就又抽调他到县糖业烟酒公司当差,不久转到公社供销社。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事业却并不如意。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大苗山,他毫不犹豫地辞了职。决定辞职的前一天晚上,他与我做了次长谈。他说他这辈子不容易,除了因是独子祖母不让他参军外,工农商他都干过了,就没干过自主创业。“政策这样好,资源这样多,我不信干不出名堂来。”

许是长期饥馑在父亲心头烙下了深重的创痕,他一回家,就把分给我们的八亩多责任田全种上了水稻。耘田时,他领我们兄弟在田里挥汗;间或他抽烟,就蹲在田坎上乐滋滋看那迎风摇曳的禾苗。夏收了,面对堆成小山似的谷子,父亲笑不拢口,见谁都亲。说来也怪,田地是这片田地,人是这些人,大家伙起来种,种不出谷子;各种各的,就粮食满仓了!

首战告捷迅速扩张了父亲的欲望,他决定要创更大的业。听说政府大力扶持养牛项目,有无息贷款,他立即找了有关部门。这一次,他贷款买了十几只半大不小的水牛黄牛,黄牛他赶到云际山上放养,水牛留在身边伺候。这个项目他失败了,败得很彻底。从山外买来的牛不适应大山里的气候,很快就染上了连兽医也无法对付的恶疾。病牛满山跑,跑不动了就倒毙在草丛林间,有的还跌下了深涧冲沟。这个打击令父亲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动辄铁青起脸骂人。我知道他不是痛惜钱,他痛惜的是几个月来跟这些牛建立起的感情。

不久,父亲曾经的同事,后来在土产公司当会计的张伯来了,他带来了好消息,搞平头竹针项目。张伯说这个项目搞好了,一年内每人进账十万八万不成问题。他要父亲把供销社原本打算在贝江边上开分社盖的房子清理好,改造成生产平头竹针的厂房。平头竹针是广西出口日本的重点项目,有多少销多少,融水又是优质毛竹的产地,完全不用考虑平头竹针的原材料。这样看来,发财唾手可得。父亲下决心甩开臂膀大干一场,争取尽快把买牛的贷款还清。

机器很快就安装了起来。几个月后,他们把价值10万元的产品运到梧州,梧州外贸说这些平头竹针用的不是正材,出不了口,只能内销,给的钱还抵不了他们的运费。的确,因毛竹好销,父亲他们在贝江口一带很难买到品质好的竹子,他们的竹针,很大一部分是用竹尾加工的。这一打击让父亲清醒认识到质量的重要,他不再细抠成本,而是敢花大钱到贝江上游山里买优等竹子,扎排运回来。有次连夜从沟滩撑排下来,在石门潭竹排撞上暗礁,父亲跌进河里,险些没命。

正材加工出来的平头竹针运到梧州,梧州方面又说,竹针好是好了,可你们熏了硫黄,熏硫黄的,一支都不收。

这个失败,对父亲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都白了。

但我看不到他的颓唐、服输。他像只蛰伏的豹子,窥伺着新目标的出现。

因寻找竹针原料,父亲发现贝江边上这个冲槽贮存有大量的红椎木,也了解到这山槽的木头要卖出去。竹针厂倒闭了,他决定开发这山木頭。

纸夹板这个项目,无疑也失败了。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父亲只等到10万块钱,还了贷款,支付了所有应付的款项,父亲已身无分文。endprint

从1980年辞职回乡决定大展宏图,到1990年所有尝试的项目大都以失败告终,父亲用了十年的时间书写了一部他的奋斗史。这部奋斗史所饱含的困顿、辛酸、屈辱、血和泪,父亲一个人扛了起来。在世人的眼里,他是成功的,拥有无数的赞誉。乡里的干部甚至给他戴高帽,说按他的能力,当个县长都绰绰有余。

可我们却连个好点的房子都没有。

先是父亲断然将大屋拆了,一家人搬到河边住简易木板房,然后责令几个弟妹放学后和星期天到河里抬石头下地脚,弄了间比老房子小一半的泥砖房。父亲说老房子长期不住人会朽掉,不拆了留它干什么?其实我知道,他是急迫找钱投资朋友们不断给他推介的大小项目。他很信服他朋友“先治坡后治窝”的理论,“有了钱,想住什么样的房子不行呢?”

放假回家,饭桌上我总要数说父亲的种种失误,说他不顾及家人,有点钱就迫不及待撒出去;说他轻信朋友,有些朋友明显就是骗子;说他不负责任,没让几个弟妹很好地完成学业。我说这些时,父亲自顾喝他的酒,一声不吭。

初秋时节,父亲联合上两户人家,成立了个造林联合体,联合体要承包云际山上5000亩荒山造杉木林。我听说后明确表示反对,我对父亲说,杉木至少要20年才成材,不说20年后市场对杉木还有没有需求,20年后你都八十岁了,还能上山砍木头?

父亲直接把我顶了回去:我绿化祖国不行吗?

父亲这次的决定了不得。

十年前父亲在自家山地上种的杉树已经长大成林,笔直的杉林郁郁葱葱,过往行人无不称奇。见父亲搞了联合体要大干一场,几个寨子的人就按捺不住了,都把分到自家的荒山开垦出来,准备种上杉树。

造林得有树苗。父亲请人开垦了30亩坡地,自己进山采种,精心培育了几百万株杉苗,除满足联合体造林外,全部供应给其他造林户。这一次,卖树苗赚了六万多元的父亲,神色还是那样平和。他到三江请来大批民工,要赶在一个月内把5000亩山地全种上杉苗。

父亲的身影,倥偬在高高的云际山上。陪伴他在羊肠小路上奔波的,是那只我们唤为“阿狼”的忠实的杂交犬。

造林联合体引起了有关部门的关注,乡林业站、乡党委政府、县林业局,不断地有人进山来,他们总结联合体造林经验,要在全县进行推广。广西日报和广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进山那次,我作陪同。当记者用普通话采访父亲的时候,父亲颇有点难为情地看我。我说:“你爱用什么话回答就用什么话回答好了,没有问题的。”父亲面露羞赧,像小孩做错事情一样。但我看得出,父亲再一次收获了他人生旅程的新舒畅。

父亲没有豪言壮语,他说他从小生活在这大山里,就喜欢跟山林打交道。他说现在家家户户都造了林,不出十年,这里的山就是金山、银山。他说他这个老万元户已经不值得一提了,云际山下,万元户十万元户现在多的是。大山曾经让我们贫困,大山如今让我们富裕了起来。

的确如此。这绵延的大山上,过去除了荒草,就是没有多少经济价值的荆棘杂树,几大冲槽虽是原始森林,却也藤蔓盖过树木,孬材盛过好材。云际山人想要找点油盐钱,只能砍柴卖或烧炭卖,日子过得十分艰辛。现如今,开垦出来的山地,覆盖着绿油油的杉树幼苗,阳光下它们迎风摇曳,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

这年底,北京通州生产基地又结付了10万元货款给父亲。父亲连声叹息:“老徐他们也不容易啊!”

大造杉树林后,父亲就再也不出去搞项目了,他专心致志于云际山上一片片林地,从安太乡请来两个小伙子跟他一起抚育日见长高的杉树。云际山的土质肥沃,他自己精心培育的杉苗又十分健壮,杉树一个劲地往上飙长。

但父亲对项目的热情始终没有减退。林业局水果办给他推荐一种晚熟美国橙子,说这个品种发展前景好,且非常适合山区栽培。父亲当机立断,减少水稻种植面积,腾出田亩来做果园。晚熟橙他种了八亩多,还在果树下种了秋花生。花生收摘了,藤蔓留地化肥料。晚熟橙这个项目落地时,弟妹们都已离开家,老家就只有父母两人了。那些日子里,侍弄果园的两老常常忙到深夜,好在果园就在屋边,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母亲说,若有月亮,你爸半夜三更还要进到果园里去转来转去。

这还不算,父亲又将果园边上的一个泥塘扩展开来,说是要养鱼。七十好几的老人,依旧为项目折腾不已。我们兄弟回家,没有一个不责备他的。但不管我们怎么说,父亲最终想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们的话对于他,没有任何作用。

我儿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临行前回老家跟爷爷奶奶话别。父亲说,到北京读书好啊!你到了北京,有空了就去通州看看那个徐主任,他人挺好的。这个时候,父亲还念着旧日的项目人。此种情义,令我唏嘘不已。

对父亲而言,他这一辈子可谓历尽了坎坷。小时候贫困,父亲只念了三年私塾,后来通过自学,才有了很强的算写能力。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是自愧弗如的。在柳州工作不久,就遇上精简下放,回家生了一大帮儿女。到供销社谋事,微薄的工资抵不了生产队的超支款,他就自学织网,每晚下河打鱼,赚些外快弥补生计。节假日回家,换了衣服马上领我们兄弟上山下地,砍柴、烧炭,种苞谷、红薯、木薯、芋头,让全家人免受饥寒。在与生活的抗争中,父亲一直挺直着腰杆,从不向困难低头。他一生中经营过无数的项目,而最大的项目,则是经营我们这个大家庭。

岁月如刻刀,在父亲脸上雕出缕缕纹路,那是生命坚强的年轮。

儿子夫妇在北京通州买了房子,我跟父亲说要带他再去一次北京。父亲精神陡然一振:“好啊!二十多年了,不知老徐还在通州没,通州可能大变样了啰!”但紧接着他就病倒了,去北京,也就说说而已。

我独自又来到这里。相比于二十年前,通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京城市副中心花落通州,给精心描绘了二十多年的画卷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古运河碧波万顷,势如游龙;宽阔笔直的街道,箭一般直插远方;耸入云端的楼宇,在晚霞中熠熠闪亮;鸽子悠悠盘旋,一抹抹岚雾在运河上氤氲……今日通州,一切都是崭新的,只有路旁那高大的白杨树,依稀留存着记忆的舊痕。它们让我不由得想起父亲。微风吹过,白杨树银色的叶背反转开来,成就了一排飞舞的乳白,那哗哗哗的声音,如热烈的鼓掌欢迎着每一位过往行人。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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