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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居住的地方

2018-03-01杨云芳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杨云芳(普米族)

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庄,是因为族里一个奶奶去世了,妈妈下了死命令,要我们兄妹几个必须回去奔丧,因为我们都是她一手带大的。

说起这个奶奶,其实她并不是我们普米人,据说她来自遥远的叽都——当然现在看起来并不遥远——就是大理剑川。十多岁时跟着她打铁的父亲来到这个村庄,就再也没回去过。如今,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个地地道道的普米族老妈妈了;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的普米话说得还不够地道,当然外人是听不出来的,但我们本民族的人就可以听出,有些音她就是发不出来,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如此。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普米人的妻子,她按普米族的礼节嫁给了我爷爷的一个堂兄,可惜他们没有子嗣。她拿出难得一见的魄力,给自己的丈夫又张罗了一个老婆,就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她为他们抚养子女,而孩子们也亲切地叫她“大妈妈”。后来,人们似乎忘了她原来的名字,男女老少都叫她大妈妈。

大妈妈不仅抚养了父亲这一辈,我们兄妹四个也是在她的细心照料下成长的。因为,那时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一个人在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为了挣工分,她只好把孩子们丢给大妈妈,自己早出晚归地干活。大妈妈便带着我们,给我们弄吃的,为我们缝缝补补,带着我们养蜜蜂,在房前屋后种果树,有木瓜、苹果、核桃、花红……很多时候我们也会上山,捡菌子,砍松明。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漫山遍野地飞跑,在阵阵松涛里留下清脆的笑声。当然,长在山上的白泡、黄泡、羊奶果等各种各样的野果也成了我们的美餐。

如今,这些既模糊又清晰的片段塞满了我的脑子,我相信也塞满了哥哥姐姐们的脑子,因为他们也和我一样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一直到接近巴朵。

巴朵是个陡峭的山崖,我们当年上中学时,就是要攀过巴朵,再过一座桥,才能到通往乡里的公路。那崖,多么高啊,小小的我们,要翻过去,简直就是难于上青天。但我们每个星期都要走一趟,因为我们要回家去拿下一个星期的伙食。于是每到周六,我们背着空口袋,一边咒骂着毒辣的日头,一边汗流浃背地往上爬。更可恶的是,旁边山涧里就是一道瀑布,那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但就是只闻其声而不见其面,更不会给你干渴的嗓子带来丝毫的慰藉。我们只好拼命往上爬,爬完这个山崖,就可以来到瀑布的上游,那里地势平缓,小溪很温柔地流淌着,我们可以用手掬起水来喝,还可以把脚泡在清凉的水里,或者尽情地打水仗,当然是用手捧起水泼到同伴身上那种,水枪之类的东西根本买不起。

现在想起来,村里很多我的同龄人拼命读书,上大学,然后留在城里工作,跟这条艰难的路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年少读书时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里。所以大家发誓有朝一日有机会就远远地离开,再也不想回来。后来,大家都实现了这个愿望。

如今再次回到这里,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我们不用再爬坡,可以坐在车里,悠闲地聊着天,公路两边优美的风景从车窗外飞逝而过……但奇怪的是,我却感觉不到终于得以解放的畅快,隐隐地反而有点怅然若失。我在怀念什么吗?还是那条让我们受尽折磨的路?或者,是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唉,说起那个村庄,当年我曾断言,鲁迅笔下的“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其中一个就是我们村。那么,是怀念年少时的生活?我扪心自问,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我会选择回去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矛盾着,莫名其妙地发着愣,直到车驶上了去我们村的那条乡村公路。

这条新修的路一点都不宽阔,许多地方仅能容一辆车通过,如果遇到对头车,就得颇费一番功夫,其中一方的车得退,退到稍宽的地方候着,让对方通过了之后才能走。这是对车、对驾乘者的一种考验。而且我们遇到的基本上是货车,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我们先让,于是我们的吉普车便在这蜿蜒的公路上时不时重复着“慢三”的舞蹈动作,那境界,甚至是优秀的舞蹈家都难以企及的。好在车并不多,没耽搁多少时间。

公路还很颠,尘土飞扬。路面绝对是“原生态”的,就是把它稍加平整,没有水泥、沥青之类的覆盖其上,土石自由自在地裸露着,并且在车经过时尽可能地发挥着它们的威力,大小不等的石块信心十足地和地球引力做着斗争,再加上下雨时冲刷出来的沟壑,让我们的车不停地奔腾跳跃,有时甚至把你颠起来又摔下去,一趟路下来感觉腰酸背痛。但这比起漫天的黄土,都还算好的了。那路面上至少寸把厚的土,随着你的车轮翩翩起舞,以压倒一切的气势,肆无忌惮地钻入你的口鼻,和一切可以侵入的地方,关上车窗也收效不大。更何况,它的好朋友风也来帮忙了,虽然路是顺着山势蜿蜒而上,车忽而向东忽而向西,而风却似乎有了灵性,总能非常準确地找到前进的方向,我们只好“大饱口福”,享受这天赐的恩宠,连牢骚都不再发了。

幸好,透过车窗我们还能看到山。那山是青苍的,郁郁葱葱的林木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怜爱之情,更多的还是敬畏。沐浴在这种纯洁的绿色中,我忽然间理解了那些村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村里的这条路的确来历非凡,它可是上过中央电视台的,因为在推土机开进村里准备动工时,曾经有村民以血肉之躯拦在前面。一时间这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被很多不明就里的人称之为“拒绝修路的村庄”,直到当事人在记者面前道出事情的原委:“我们不是拒绝修路,我们是舍不得山里那些千年的古木被毁啊!”

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时,震惊之余,心情很复杂,觉得既能理解他,但又很“辩证”地认为,路修通了对村里是有好处的,不能一棒子打死。而现在,置身于这片郁郁葱葱的林木中,尽管这里还不到他说的那片有千年古木的原始森林,但我觉得这可爱的绿色,是值得用生命来捍卫的,因为,她早已和我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我们在大妈妈的“给羊子”仪式前赶到了村里。

“给羊子”是普米人的丧葬仪式中最隆重的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相传,古代普米族先民中有兄弟俩出远门,归途中经过一片竹林,那竹子粗大能容身,且早上太阳升起时裂开,夕阳西沉时又自动闭合。弟弟在竹子合拢前钻了进去,自负的哥哥却留在了外面,当晚就被蚊子吃了,因为这里的蚊子有斑鸠那么大。弟弟把哥哥的白骨连同宝剑一起埋了,然后踏上回家的路。可是无论他怎么走,晚上总是又回到了埋葬哥哥白骨的地方。这样好多天以后,他遇到了一个放羊的老头,老头给了他一只白绵羊,让羊驮着他和哥哥的白骨回到了家乡。所以,后来普米族死了人,总要给一只白绵羊,让它带着死者,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endprint

我们到达时已夜幕降临,有人在院子里燃起了柴火,不少前来奔丧的客人便在火堆旁暖暖手,和其他客人低声说着什么。不断地有村里人来到,我们很容易把他们和远方的亲友区别开,因为村里人往往都背着一捆柴,来到主人家便把柴往地上一掷,那沉闷的哗啦声便是邻里之间友爱互助的标志,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慈爱的大妈妈安静地躺在棺木里。棺木置放在家门前的两条条凳上,上面盖着棉被,棺前擺着篾桌,上面放着土罐,罐中盛放粮食,插着点燃的香。师必(祭师)用的一串红珠,一张竹弓,一根竹矛也准备停当。一只小麻布口袋,装着炒面和酥油,此外还有祭祀的各种肉食酒菜。在亲人的号哭声中,师必开始了“给羊子”仪式——

师必以歌唱的形式,呼喊着迎回祖先们,把死者交代给先祖们,请他们带着她去。绵羊已经拴好,拉到木槽中用清泉水洗净脚蹄,拉过棺木前烧有云杉、杜鹃枝叶的火堆,让火烟熏过羊身表示洁净。用麻线将绵羊牵到棺木前,师必拿起串珠挂在脖子上,手里拿着竹弓和竹矛作为指路的武器。古支(牛角号)呜呜吹响,师必说着唱着,其弟子以和声助他,告诉死者送她的时间是如何的吉祥,请她尽情享受桌上亲人所供的各种酒食,说白绵羊已经为她备好,它会带着她回去的……

师必让人把羊开膛破肚,将羊心供在篾桌上,把羊肝和羊身上十三道骨肉节的一些碎骨肉与羊心和在一起,装进桌上的小麻袋里,同时告诉死者,她在路上的首饰行李,吃食用度等一切备齐,请她安心上路。接下来,师必就为死者指路,路线刚好是逆着普米族历史上的迁徙路线:从兰坪县经老君山到丽江坝子,过金沙江,到四川的木里、盐源,到北面青藏高原上的一处“大沙漠”,过一处“湖泊”,最后到达祖先居住的地方——

……

那条白色的路,是祖先走过的路

沿着它就能回到祖先的怀抱

你会看见许多牛群

你会看见许多马群

你会看见许多羊群

……

那里是日月升起的地方,

那里是祖先居住过的地方

……

就这样,每来一位祭奠的人,师必就要念一遍,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结束。

我们因为时间紧还要赶回去,就在大妈妈送山后准备离开,只与族里的亲人蜻蜓点水般探望了两户有耄耋老人的家。但离开的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村里的人们听说我们要走,纷纷追出来,霎时间,我们的车上塞满了火腿、土鸡、蜂蜜以及各种水果、干果和山货,当然,甘醇的黄酒和刚做成的酸酐是少不了的。我们无法拒绝,于是把东西塞满车,把叮咛的话塞满耳朵,融融的暖意填满心窝。一直到日头偏西,我们终于启程了。

乡亲们那一张张绽放着淳朴笑容的脸,木楞房,竹篱笆,放羊的小孩,鸡鸣狗叫声……渐渐地都离我们而去了,我们又各自沉默着,车上装满了东西,上坡时车子很吃力。后来,大哥提起了一个伤感的话题,说我们老了,谁给我们羊子呢?是啊,我们努力了那么长的时间,终于成功地让自己离开了这个村庄,到城市里安家落户,年少时的梦想总算是实现了。但我们却失去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住着钢筋水泥的房子,用汉语和爱人孩子交流,只有在给父母或亲戚打电话时才会说普米语。当然,我们老了是可以回去的,也会有人给我们羊子。但我们的孩子呢?他们只有在户口册的“民族”那一栏里填写“普米族”,除此之外,他们似乎已经跟这个民族没什么关系了。

幸好还有村庄。山依旧青苍,木楞房倔强地矗立着,水磨房里的木轮依旧在旋转,织布的老人依旧摇着纺车,到了晚上,姑娘小伙依旧会尽情地跳着锅庄。说到跳舞,突然想起大哥给他上高中的儿子带了一把四弦琴,那小家伙上次回老家就嚷着想要了。大哥一时兴起,便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二哥也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把竹口弦,我们也以手击掌,打着羊皮舞的节奏,一时间车里热闹了起来。

眼看就要翻过垭口了,我们停下车,回望这个令我们魂牵梦绕的村庄。夕阳西下,炊烟从一座座木楞房上袅袅升起,牧童赶着羊群回家了,一大群鸟儿盘旋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最终栖息在大妈妈生前住过的屋子后面那棵大核桃树上……

我们似已看得痴了,这简直是一幅唯美的画。不,应该说,这是老子的书。群山环抱中的村庄如此地恬静,木楞房那么随意地依山而建,自然得仿佛是亘古以来就有的。羊群、炊烟、古朴的木楞房,连同山中一草一木,都是造物的安排。走进普米人的村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天然,古朴,不事雕琢,天人合一,他们仿佛是山的一部分。

我一下子释然了。是啊,普米人来自遥远的西北方,在经历那么长时间、那么广地域的迁徙之后,他们的文化依旧在传承。他们在长久的迁徙过程中,早已学会了如何与自然相处,知道如何把自己融进自然,他们已经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样一个民族,还用得着我杞人忧天吗?

翻过垭口,开始下坡,车走得轻松多了。

我心狂野

我在峡谷中踽踽独行。

有风儿吹过。我依旧徜徉在我的世界里,波澜不惊。是的,微风并不足以让我惊诧。我凝神静气,是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暗礁。它们藏得很深,想从底部将我绊倒。我宿命地撞上它,于是在我的身体里引起巨大的震动,有时人们会看到我狂怒的表情,但更多时候我的表面却是轻描淡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能是我的表情过于平静,很多时候人们忽视了我的危险,他们投入我的怀抱,和我融为一体。我一如往日平静地招待他们,我也很乐意和他们嬉戏打闹。但是我脚底下的暗礁不乐意,它们时不时地发威,有很多人因此而永远留在了我的怀抱里。

我依旧在走。两岸高山风景层出不穷,早些时候,山上有郁郁葱葱的树木,越往后树越少,且大多是低矮的灌木,很多地方看得见裸露的岩石。是生来如此,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不得而知了,我已不记得那么悠远的事了,也不想记起。我平静地看着人们在山上活动。他们在山上建造房屋,在房前屋后的坡地上种植粮食和蔬菜。坡很陡,他们耕耘时石头会滚落下来。他们的房屋零星地散布着,有时我走很长时间才会看到一户人家。endprint

这些人似乎并不甘于寂寞,他们在江上架起溜索与对岸的人们来往。一条绳索系在两岸的树木或岩石上,一头高一头低,过的时候,用一根绳一头系在腰上,一头悬挂在索上,借着高低之势“嗖”地一下就过去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凭双手就过了,抓一把草用来减少摩擦就行。快到对岸时,冲势已缓,便倒挂着用手在索上“走”几步。他們不仅自己过,还把牲畜甚至大宗物件都溜过去。他们在绝壁高峡间来去自如,一点都不惮于我的威仪,哪怕我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也没用。

有时,他们也会出意外。一位妇女背着小孩过溜索,她忘记了是倒挂着的,结果小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江里。还有一个女孩,拿着一个山外来客给她的新鞋过去,途中鞋不慎坠落,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结果可想而知。那个山外人就在岸边,拿着相机拍照,却不料拍下的竟是这样的一幕。他在岸边矗立良久。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凡是有这种经历的人都这样,默默地立一阵,然后离去……

我看着这一切,依旧宠辱不惊地在峡谷中走过,丝毫不惊诧于所发生的一切。我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也是,这是我们共同恪守的原则。

那个山外人又来过几次,还有更多的山外人来了。我发现出现了很多座铁索桥,人走上去一晃一晃的,但不会掉下去了。这种桥我见过,以前只有在人口较为集中的镇子里偶尔有一座,现在很多地方都有了,人们过江便不再完全靠溜索了,特别是上学的孩子。

山外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要么开着性能良好的越野车,要么背着沉重的背包徒步而来。但不管是谁,都无一例外地惊诧于我的美。很多人在岸边驻足良久,默默地凝视着我。在无数次的眼神交流之后,我终于读懂了他们眼中的那份惊奇、赞叹、陶醉,还有敬畏。那神情,一点都不亚于在山中邂逅仙女一般。夏天我是波澜壮阔的,冬天时,我变得娇小一些,在岸边不时有沙滩露出来。很多人便披荆斩棘来到那里,脱了鞋感触那像筛过一样的细沙,还有人走进水里,但很快就离开,因为我看起来美得令人倾倒,但却寒冷彻骨。我生来如此,这是从雪山那里带来的特质,一直伴随着我。我记得雪山,那是我还小的时候。它们无一例外地遗世独立。我柔软的身体让我不能像它们一样耸立,但却和他们一样宠辱不惊,神闲气定。

但能靠近我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只能在半山腰的公路上遥望着我,因为中间是陡峭的悬崖,那是他们难以逾越的极限。所以他们总是停下车,或是停下脚步,久久地凝视我。他们会拿相机,试图将我定格成永恒的美。也有人用画笔,想将我的模样带走。物换星移,人来人往,日复一日,如亘古一般。但有个人我至今记得,他大概在日头最高的时候到来,然后什么也不做——不,他一直没闲着,看着我手舞足蹈,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又如痴如醉地盯着我,仿佛面对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情人。但他却没有像很多人那样试图投入我的怀抱,他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日暮时分,他安静下来了,但还是死死地盯着我,借着夕阳的余晖,我看到他脸上的两行清泪。月亮都升起来了,他还是这般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巨石上,仿佛他自己也变成了石头。第二天微曦初露的时候,这尊石头终于挪动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多少依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怕回头看见我忍不住再跑回来?或是他只在乎与我相处的时光而并不想拖泥带水儿女情长?抑或是他见到我之后大悟大彻,再没有世俗的尘念……我百思不得其解。但随之就释然了。我只是一条江而已,这哪是要我思索的事呢,是什么就什么吧。于是我自嘲地笑了。

又是一个冬天。有一天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清一色地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古怪服装,准备一番后便放下一条小船,他们坐上去,顺水而下,乘风破浪。我只在这样的一个峡谷中走过,不知道他们已经在其他的江河里漂流过了,但还是看出他们的确很专业,一招一式充满了力量。但那个没下水的年长者却在摇头,他可能看出了漂流队员眼里的惊悸,更看出了我看似平静,暗中却风起云涌。他们没做过多的停留,收拾停当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又有一群人来了。这次来得更多,选了一个较为开阔的地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我几乎怀疑他们是不是想把我团团围住。后来才知道他们也是来漂流的,而且是国际性的比赛,选手有很多是外国人,金发碧眼,和我见过的很多背包客一样。这次的队员更专业,也更敬业,他们依次下水,在狂怒的波涛中奋力拼搏。可以看得出他们努力地想征服我。我的野性被激发了。我不想征服他们,但突然遇到的对手也使我兴奋不已,我用接连不断的波涛对付他们,毫不留情,因为我尊敬他们,这是我表达敬意的方式。

比赛结束,他们离开了,连同那些为他们提供服务的人们。一切又归于宁静。突然感觉有些失落,甚而寂寞起来。我对自己这种感觉感到奇怪,我本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这只是一场盛宴,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我只需宿命地奔流便可,人们的是非恩怨聚散离愁与我并不相干。

我就这样奔流。据说有位诗人这样写我,说我像晚年的康德在峡谷中漫步。我不知道康德为何人,但我的确在峡谷中踽踽独行,年复一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