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莎莉同住的日子
2018-03-01洪艺花
洪艺花(朝鲜族)
莎莉·帕科是奥克兰大学人类学专业教授。她是爱尔兰和英格兰混血,出生在新西兰,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大半时光。可是因为姓‘Park,恰好跟朝鲜族人的“朴”姓英文同音,好多人没见到她时,都误以为她是韩国人。我第一次去找她,她就调皮地笑着对我说,“嗨,你该不会也以为我是韩国人吧?”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学富五车的大教授。我是去请莎莉做我的博导的,事先当然对她做过一些功课。可是说真的,对她为什么姓‘Park一直颇为费解、好奇不已。听了莎莉的解释我才明白,姓“朴”的韩国人固然多,但在爱尔兰‘Park这个姓也不罕见。“我丈夫姓‘Park,我是随丈夫姓的。”莎莉突然改口说,“离婚多年了,应该叫前夫才对吧。”这才第一次见面,就提到离婚这般隐私的事情,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但却觉得莎莉率直坦荡,是性情中人。
莎莉就这样成了我的导师,可头两年我们并没有多少交集。第一年正赶上莎莉的轮休年,她一直辗转国外,我们很难见上一面。第二年,因研究不太顺利,我无形中产生了挫败感,就有意无意地避开莎莉。我们接触少了,自然就谈不上了解。在我眼里,莎莉冷静且理智,似乎总跟我保持一定距离。我自以为是地断定,她肯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不会多管一点闲事,这也正是西方人常见的性格特征和处事方式。所以,除了必不可少的学问上的请教,我一直避免跟莎莉打交道。后来我才发现这是天大的误解。我差点跟自己人生中如此重要、珍贵的一个人擦肩而过。
莎莉得知我为了节约房租频繁搬家,就让我干脆搬到她家里住。这让我犹豫不决,平时去趟莎莉的研究室我都感到压力山大,如果去她家住恐怕都没法呼吸吧。可莎莉特意来接我,并催我说,“快搬吧,曼迪、比利、玛丽和玛拉拉都在家等你呢。”一听这么多人的名字,我就更有压力了。莎莉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补充说,“各过各的,没事的。”到了莎莉家才知道除了巴基斯坦留学生玛拉拉,其他都是莎莉从外面捡回来的小猫小狗。莎莉的房子是一座拥有百年历史的两层木屋。在她家的第一晚,窗外蒙蒙细雨中隐约可见一片墓地,让人毛骨悚然。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我与莎莉奇妙的同住的日子。
虽然莎莉总对我说要当成自己家,但我感激之余心存歉意,处处谨慎小心。朝鲜族人一天都离不开泡菜,但是在她家我却一次都没敢吃,怕莎莉反感泡菜味。后来才知道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同样是白住莎莉家的玛拉拉就比我大方多了。她从来不顾及莎莉眼色,该做啥就做啥。玛拉拉天天做咖喱,弄得满屋子都是散不掉的咖喱味,连我们的衣服上都沾上味道。信奉伊斯兰教的她只要到了祷告时间,即使是和莎莉谈话中,也会突然起身,不辞而别。在我看来纯属失礼,但莎莉却总是给予理解。总体上我们相处融洽,但也偶有不快。记得有一次我给莎莉做水饺吃,盛的时候把不太美观的给了自己,好看的给了她。没想到莎莉竟为此生气。她认为这是轻视自己、妄自菲薄的表现。其实,这是莎莉不明白,谦恭礼让正是东方人所崇尚的美德。我在新西兰生活了七年之久,却始终无法跨越文化带来的隔阂。
为了让自己在莎莉家住得心安一些,我本想分担一点家务,比如打扫卫生或者照看小动物,可就连这点事也轮不到我做。这也是拜莎莉“过火”的热心所赐。邻居有一个40来岁的库克群岛女人,想去英国参加马拉松比赛,为了筹备经费给莎莉打点零工。你看莎莉给她分派的这个活:每次来莎莉家那个女人都要先看看报纸,吃上几片夹心饼干,优雅地喝完一杯茶,才动手干活。至于遛狗侍候猫的活,莎莉交给了邻居一个年轻人。他是学表演的,当然现在还是无业游民。这个小伙子每当遛狗回来都毫无顾忌地打开莎莉的冰箱找吃的,解决了晚饭才回去。干活拿钱,理所当然,却还要趁主人不在家又吃又喝,我是很看不惯的。可莎莉不仅一点不介意,还会特意去买这俩人爱吃爱喝的东西放在冰箱。
莎莉前前后后指导过几十名博士,可我毕业那天,她仍像自己毕业一般,非常激动。还为我举行了庆功宴。为了表示盛大庄重,极尽礼仪,在宴会上她还摆出了珍藏几十年的“宝物”——母亲在物资匮乏的二战期间凭着结婚证明才好不容易买到手的餐具。这套餐具可供六人使用,包括开胃菜盘、主菜盘、甜点盘和汤碗。无论人或物,你若不了解,于你便是多余。莎莉珍藏一辈子的餐具,在我不明其来历时,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几个外观平庸的陶瓷碗碟而已。但得知其来龙去脉后,它的价值和意义顿时变得非同寻常了。暗镶的金色花纹透着古色古香,就连碟子上的缺口和疤痕,也像是岁月风霜授予的勋章,弥足珍贵。
“莎莉,你家是三姐妹,你要了这套餐具,两个姐姐不感到遗憾吗?”
“一点也不。她们也得到了喜欢的东西,我们皆大欢喜。”
莎莉用她那特有的简短明了的句子,迅速做出了回答。莎莉说母亲去世后墨尔本的大姐得到了一套茶具,悉尼的二姐得到了一套刀具,三姐妹和谐地分得母亲的遗物。在我眼里,她们像古老童话里的妖精,显得美丽而迷人,而母亲留给她们的这三样东西,也像书中会唱歌的笛子、会飞的地毯,拥有神秘的魔法。想到这里,我脸上禁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
“三姐妹各得其所。真心不错。”
我特意学莎莉的说话方式,表达了由衷的赞叹。以前的我喜欢充满感性的句子,不知多少次被莎莉无情地打断。她不理解中国人细腻含蓄的倾情表达,而且说话非常直接。一般人见到别人眉飞色舞地讲话,即使不认同也会敷衍几句的吧,可莎莉就会直言相告,从未说过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更不用说阿谀奉承。可能就是她这种个性,曾经让我误解她性格孤傲性情冰冷。
“我们仨从小就不同,包括长相。”
莎莉在三姐妹当中身材最娇小,可长得最精致。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莎莉穿着一件围着脖颈裹住酥胸的曳地长裙,身材凹凸有致,举止优雅大方,还梳着当时流行的《罗马假日》女主角奥黛丽·赫本公主风的盘发。那等模样是何等的柔情似水,妩媚似火。那是莎莉外祖母的晚礼服,原设计是长长的裙摆镶着层层细腻的皱褶,是莎莉果断地拆掉了那些装饰,按自己的身材裁成了紧身裙。那晚,莎莉又穿上了那件长裙,可样式变化太大,都看不出当年照片上的模样了。如果說当年的风格是性感,那如今的风格就是庄重。莎莉说这些年每当身材和流行发生变化,她都重新裁缝一番。按说这件裙子的“服龄”应过百年了吧。莎莉竟然量身定制给自己穿,真的太神奇了。endprint
那晚,在莎莉的百年木屋里,陪着身穿百年礼服的莎莉,品尝着古董里的美食,我感觉异常奇妙,仿佛身处博物馆里的某间历史展厅,自己也化成了其中的一个人物。又像是完成了一次穿越,超越时空来到过去的某一天,站在自己出生前发生的某个事件的现场。仿佛莎莉的外祖母和母亲会突然现身,向我们娓娓叙说当年没来得及讲完的故事。我尚且如此,莎莉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她穿着外祖母的衣服,用着母亲的餐具,会不会感到外祖母和母亲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呢?
那晚莎莉讲了许多。她说母亲的碗碟是洗碗机和微波炉发明之前的东西,不能随便放进那些新式机器里用;外祖母的长裙,因为着实有些年头了,动不动就会穿孔或开裂,穿的时候需格外小心;家里的壁炉灰太大,今年入冬前必须换上电壁炉;小狗因行为不检点屡次遭到邻居投诉,要送到狗狗学校去接受正规训练;两只老猫都14岁了,要做好心理准备……莎莉慨叹人生苦短,应今朝有酒今朝醉。
夜悄悄地深了。莎莉的大女儿凯瑟琳说自己想继承外祖母的餐具。二女儿安娜说要继承莎莉的打蛋器。这打蛋器是古董中的战斗机。它有一个笨重的把手像是自行车踏板,通过下面的齿轮咬合进行搅拌,不仅块头大,那噪音更是响得吓人。莎莉是经常用它的,那天做蛋糕也用了它。但就这么个老古董年轻人一年能用上几次呢?可我很快就明白了安娜的用意,她要留着母亲用过的东西,想永久地相伴母亲。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的姥姥。她嫁到窮人家里,一手拉扯大五个小叔子,一日三餐也够让她发愁的。姥姥总穿一套早已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宽松上衣和松紧带裤子。这个样子实在谈不上优雅,就连孩童时的我都觉得寒酸至极。子女逢年过节给她买新衣服,可姥姥只是一件件锁进柜子里,身上还是那套旧衣裳。有一次,舅舅把姥姥的旧衣服全部扔进了垃圾箱,可姥姥硬是一件件捡了回来。几年前姥姥去世了。她留下了几大包潮湿发霉的衣服,好多连商标都没扯掉。这些“遗产”伴随着她的肉身在火中烧得干干净净。我曾问过妈妈为什么把姥姥的遗物一件不留地烧掉。妈妈充满怀念地说,“烧掉姥姥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嫌弃,而是想让她在天堂也能继续拥有珍爱之物。”
我全身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是呀。珍藏故人之物是爱,燃尽也是爱,因为燃尽并非消失,而是化作更深的思念。中国人烧故人的遗物,清明节烧纸钱,是希望故人能在世界的另一端生活富裕、幸福。我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可抵达那永远无法接近的世界彼岸。对故人的爱,东西方虽方式不同,爱之深、思之切本质却相同。
姥姥过世之后,妈妈总是梦到她,而梦中的姥姥还是那样地忙忙碌碌。妈妈不忍心姥姥在那个世界还是那么劳累,就把姥姥生前天天攥在手里的花图(朝鲜族特有的扑克牌)烧了给她,还烧了数不清的纸钱给姥姥。
“凭那些钱,你姥姥在那里开银行都够了。”
妈妈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可我却感到了妈妈内心的沉沉悲伤。她是为姥姥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的一生感到痛心。烧遗物的时候,谁都没见过姥姥一辈子带在身上的手帕。妈妈总是念叨,等找到了就烧给姥姥,但也没见她真心找过。我在想,妈妈是不是故意不找,想借助手帕记住姥姥?
那晚,看到莎莉的小外孙也使用曾祖母的餐具,我感慨万分。那套餐具养育了莎莉家几代人。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是母亲耗尽自己也要温饱孩子的韧劲,是宁舍一切也要保全孩子的坚强!小小碗碟就是母亲的宇宙。它从不吞吐,只知容纳,就像母亲一辈子只知毫不吝惜地付出与给予。
莎莉的餐具让我想起妈妈的瓷瓶。妈妈珍藏一尊纤细脖颈的瓷瓶,长时间与它相处,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注入其内。在遥远的明天,我会对着妈妈的瓷瓶,跟我的孩子讲述她的故事,而我的孩子也会对自己的孩子讲述姥姥的故事。其实,就算没有这瓷瓶,我也会记得妈妈。父母和孩子血肉相连。只要孩子活着,父母就会永生,因为他们的生命会在孩子的身上得以延续,在孩子的记忆中得以永恒。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把妈妈盛在眼中,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希望能用一件承载过生命重负、战胜过岁月风霜的东西来传承妈妈,传承她的生命痕迹,并通过我,还有我的孩子,复制成某种精神,某种文化。就像通过莎莉,她的外祖母和母亲的生命片段传递到来自遥远国度的我,但愿我的姥姥和妈妈的故事,也能通过我融入更多人的生活。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