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离开(短篇小说)
2018-03-01罗伟章
睡到半夜,叶波去上厕所。厕所很远,需向西穿过整排单身宿舍,再过一座天桥。他从厕所回来,见一条狗站在他窗根底下。走廊上灯影浑浊,但还是能看出他不认识它,他说:“喂。”狗不仅没跑开,还跷了后腿,撒尿。他说:“喂!”狗不是留记号,是真的想尿,因而很难停下来,眼里满含愧疚,请求他的原谅。他想起自己刚才上厕所的情景,觉得不原谅说不过去,就耐心地等在那里。狗站的位置离门太近,他怕进门时被咬一口。毕竟不认识。狗尿完了,用后腿虚虚地刨土,把尿盖住。当然没有土,这是水泥地面。他心想,何必多此一举。每次见猫狗拉了屎尿,即使拉在石头上,也认真到庄严地刨一刨,就觉得它们真会做无用功。但你觉得是无用功,在它那里或许很重要,他理解这层意思,便只是那样想,并没嘲笑。可这条狗太过分了,刨几下就该离开的,它非但没离开,还身子一横,干脆挡了叶波的路。叶波正要呵斥,见狗头扬起来,目露凶光,獠牙毕现。
心里一紧,叶波醒了。
不是半夜,而是早晨。尽管看不见阳光,但他知道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在这排宿舍之外,把早晨的青涩抹白,白中带一点浅粉——这是成长的颜色。他起了床。第一个任务,当然是上厕所。这是个星期天,校园里没有学生,教职工也大多不住校,是住在矿区,学校离矿区有好几百米,至于这排单身宿舍,晌午之前几乎都不会有人起床的,叶波无须穿得太规矩,就将那身睡衣睡裤穿着,加件外套,往厕所去了。他回想着刚才的梦,好像大有深意,一时又理会不出。是不让我再回去了么?不让回去,不就只能离开么?这是梦境最显明的意向。这意向让他心情沉重。好在身体轻松下来,心情也就不再那样糟糕。许多时候,我们把心情的好坏,过于夸大了,其实心情不好,很可能只是需要撒尿。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回到宿舍,刚跨进屋,他突然觉得应该去窗根下看看。那里果真有一摊水,黄不拉叽的,分明就是尿水。这着实让他惊异。出门时没看见狗,现在更没有狗。廊道东头,几步石梯底下,是个小操场,他走到那梯口上去,四处张望,操场上同样没有狗的身影。
它不见身影,但是它来过,并且给了他那样一个梦。
近些日子来,仿佛所有人都在谈论一个话题。
——离开。
如果把矿区九千颗心捧出来,集中到灯光球场,会听见它们拨动出同样的旋律,为这旋律填上的词,就两个字:离开。也只有这两个字。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叶波就不是。他当然也想,但他想的“离开”,与别人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在别人那里,味道生冷,距离遥远,他要的是水到渠成,有着自然的方向、柔和的气息。只是这话不能讲出来。你和别人想的不同,很可能被孤立不说,还证明你心里没有远方,也不敢有远方。这差不多就相当于无能。昨天下午,教英语的孟达问他:“你啥时候走?”弄得他张口结舌,嗫嚅半天,才含糊地回答:“再看吧。”孟达说他后天就走,说得意气扬扬,可那眼睛深处,却含着怨。想离开的人,似乎都带着怨气,像待在这里,让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是屈物,就是屈才。孟达的怨倒是实实在在的,前一阵,说有德国专家来矿上,德国专家说英语,就叫孟达去当翻译,此前半个月,矿办公室主任把孟达带进市里,为他挑选西装,花了一千多块钱;这样子打扮他,小而言之,是不让德国人小看了矿山人,大而言之,是不让外国人小看了中国人。西装买回来,孟达挂在寝室,叫女朋友缝了罩子,将西装笼住。可德国专家没能如期到来,而且说不会来了,矿上就把西装收了回去,还责怪孟达弄歪了垫肩。
他们有怨,叶波没有。
叶波觉得一切都蛮好的,不明白为什么非“走”不可。
这是一座煤矿,名叫八台,卧于群山深处。今年七月,叶波大学毕业,分到东轩矿务局,不好,也不坏。好的是留在了大城市,坏的是哪里来哪里去,比如你来自某县,就回到那县里,县里再往下分,下到什么程度,就难说了。叶波这种叫直分,意思是免除了“下”的风险。结果当然不是。东轩矿务局是家省属企业,一幢高耸的灰色大楼,鹤立鸡群般,坐落在东轩市荷叶街上。叶波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就是那幢大楼里的人生了,不知道那只是總部,下辖九矿,都在远离城市的野山野河。对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总部只能成为一种向往。这年分来四十人,大半是师范生,东轩矿务局不差矿工,也不差文书和官员,差的正是子弟校教师,叶波不是师范生,也派到八台煤矿教书。从总部出发,坐两小时汽车,进入石桥县,再从石桥坐四十分钟木船,就到了那地界。那里有座八台山,八台山上还有座八台寺,煤矿因而得名。载木船的河流,名叫金马河,流到矿区门口,就奇异地消失了,像它的全部使命,就是把人送进去,再把人接出来,至于你想不想进去,想不想出来,就不是它要考虑的了。公路不是没有,但只跑煤车。叶波教了一个多月书,路面加宽了,客车开通。
在叶波看来,这是吉兆。最大的吉兆在于,对教书,他比那些专门读师范的更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这片水刚好适合他。他喜欢安静。安静的风景,安静的人世。做教师,能护住他的安静。他读《乱世佳人》,常常为那个卫希礼感叹,卫希礼也喜欢安静,要不是战争和动荡,他该是一个多么称职的男人,遗憾的是,时势把他没有奢望的人生毁掉了。
和卫希礼比,叶波深感幸运,他只从书本和电影里见过兵荒马乱。那些并不遥远的岁月,却有着遥远的破败。当动荡不在眼前,就以为动荡永远不会来。
八台煤矿只有小学和初中,叶波教初一的语文课。子弟校的孩子,退路无限宽阔:他们的退路就在大山里。矿区外除了八台山,还站着两座大山:南瓜山和板凳山。八台山更高而已。每座山的腹心,都密布着纵横交织的网,那是矿道。孩子们初中毕业,不想进城读高中,也考不起技校的话,就在桌球边混两年,把骨头长硬,便戴着藤帽,顶着矿灯,扛着镢头,钻入井口,沿祖辈父辈们开辟的路,朝更深处掘进。当知道太阳照不着自己,就壮着胆子说粗话,开开心心骂娘。又过几年,成男人了,找婆娘了,生小孩了。他们的一生,就这样过了。这算不得多么幸福的一生,但人是在比较中感觉幸福。几座山上的农民,没有他们好过,他们挣得多,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肉是块头肉,酒是烈性酒。因为有退路,学生少焦虑,不拘谨,也不把老师太当回事。endprint
这正合了叶波的胃口。说白了,他也还只是个学生,区别在于,时光的刀子,把他的学生生涯割断了,让他突然当了老师。学生和他处得就像兄弟姐妹,见他把一大堆书码在床上,就有人给他扛了个竹书架来,说是他爸爸特意找人做的;见他寝室的电线被老鼠咂断,就有人叫来她的小姨,她小姨是个电工。周末,叶波带着家务不紧的孩子,登山远足,攀到八台山顶,听那个枯瘦的老和尚,敲着木鱼,独坐念经;爬上南瓜山头,去赶集市——那里有个乡场,名叫大桠,一棵八百年黄桷树,差不多就占了半条街,山民守着土货,办家宴似的,把黄桷树围住。回程中走累了,就随便躺在一片林子里,横七竖八地睡上一觉。
这日子让他想起一句诗:“明月清风我。”
他连恋爱也不想谈。
和他一起分到八台的,共有六个人,清一色都是男性,课后,六个人打打闹闹地快活,到开饭时间,就端了碗,结伴去食堂。学校没有食堂,矿区才有,走过去,需穿好几片家属区,几人在路上说笑,路两旁的楼房里,窗帘背后则隐着无数双眼睛。那是急于成为岳母的妇人。她们在六个人中挑选,不是挑三拣四的那种选法,而是要眼如鹰隼,否则动作稍慢,就可能被人抢了先。一旦选定,便迅速出击:不会亲自来,是托媒人。一时间,单身汉住的那排平房,比大桠乡场还闹热。夜里,几人涌到叶波的屋子里聚谈,公布各自的“账本”。甲说的时候,乙听上几句,就皱眉头,同时丙也在皱眉头;乙说的时候,甲和丙又皱眉头。原来,他们说的是同一个姑娘。媒人听从那些母亲的意思(也可能是自作主张),怕说一个不成,就撒宽网;毕竟都是揣着大学文凭的,长得都不算标致,却也没有歪瓜裂枣,谁也不比谁差多少。甲乙丙丁的这么说穿了,便拍脚打掌,笑成一团。教历史的鲁平顺说:“媒人这样耍我们,我们就一个都不要,宁愿打光棍!”都信誓旦旦的,一片声响应。
话虽如此,不到两个月,就各有所属。周末,男方到女方家去,收拾屋子,搬运煤球,买粮购物,杀鸡宰鸭。夜里的聚谈已成往事。每道门都是关着的。
除了叶波。
那门漆成了天蓝色,也是金马河的颜色,叶波把门敞开,敞开一道天蓝色、金马河的颜色,可是,除夜风、蚊虫和邻居跟女友模糊的浅笑,再不会有别的什么进他的屋。他拒绝了所有的媒人。他知道,每个媒人的手心里,都握着大把姑娘,那些姑娘中的一个,能给予他某种生活。他暂时不想要那种生活。不是不想,是不能。他很晚才睡,无数次踱出屋子,望着被“空”拥挤着的廊道,想象着那里有一个人,正朝他走来。想象的苍白,他在这时候体会得最为刻骨铭心。平房前是条水沟,水沟背后是两丈高的堡坎,抬了头,从堡坎和屋檐间的一线天,也能望见星空;但要是下雨,就只能看到眼前亮闪闪的雨脚了。在门外站一会儿,又站一会儿,他才强迫自己,回到书桌前。一张单人学生桌。几个平方米的房间,也只能放下这样的桌子。他看书,备课,改作业,不到眼睛再也睁不开,就不往床上躺。
事实上,有好多个夜晚,他都是在书桌上躺到了黎明。
多年以后,叶波回顾那段岁月,首先跳出来的,就是在梦里出现的那条狗,然后狗身隐去,只剩下荒凉的走廊。他把这种荒凉,当成一种背叛。这排单身宿舍,是用教室改的,改成了几十个房间,东边六间,住新来的六个大学生,都教初中,中间部分要么空着,要么堆放杂物,西边全是小学教师。小学部和初中部,以天桥为界,很是泾渭分明的样子。小学部的老师,无论男女,都谈了恋爱,有的已扯了结婚证,只等矿上腾出房子,就从这里搬走,加上学历低,少数读过中师,多数只念过高中,上午还在挖煤,下午就可能接到通知,让把身上洗了,到学校教书。因了这些缘故,他们不大跟东边的来往。东边这六个,大多不是东轩人,也不在一所大学念书,但分来不到一个星期,就熟识了,然后就开始了每晚的夜谈,中午和傍晚,还常在一起打篮球,三对三,刚好打个半场,只要有人提议,下着瓢泼大雨,也去球场上蹦达。有时也下棋和看电影,灯光球场那边,就是电影院,两角钱一张票,给现钱也行,给菜票也行。要进谁的房间,根本不用敲门,除了睡觉,门都是敞着或虚掩着的。他们觉得,世间有门,就是用来开的,不是用来關的。
然而,自从找了女朋友,叶波立即改变了世界观。
那些门,所有的门,都成了对叶波的拒绝。
叶波说的是背叛。
他在廊道上徘徊和望天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走到别人的寝室门外,想把门敲开。果然敲了。基本上是装着没听见,好像屋里没有人,有时会应一声,说等一下啊,马上来。他老老实实等,却老也不见来,只好黯然离开。有次,隔墙的杨春辉倒是开得快,热情地邀他进屋。这热情本身,就相当于拒绝。屋里照例坐着他女朋友,那女子名叫赵明明,见叶波进去,忙让出方凳,盘腿坐到床上去。她是服务公司员工,生得白净,只是个子矮些,不过也正跟杨春辉般配。叶波坐了,杨春辉问他吃饭没有。这是无话找话。许多时候,找话比找钱还难,没说两句,杨春辉就跟女友谈起显然早已开始的话题,是衣服、被子、柴米油盐。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叶波觉得,他们不仅是对他的背叛,还是对青春和自由的背叛。
也是多年以后,暑期里,叶波去省城看儿子。晚上七点过,儿子还没回家,儿媳做好饭,打电话问,答言单位还有事情。儿媳说:“爸爸,我们先吃,他那单位经常加班,下班正常点儿,又堵车。”吃过饭,儿媳玩电脑,叶波出门散步,本来是想出小区,却走错了路,走到了另一幢楼,拐过一道弧形弯口,他猛然间看见儿子的车停在那里。这小区的停车位并不固定,哪里有空就往哪里停。他和儿媳吃饭都快,从拿上筷子到丢了筷子,绝不会超过一刻钟。他以为儿子没开车走,窜着头,又朝前跨几步,见儿子蜷在车里,窝着脖子划手机。他正想喊,张嘴之前改了主意,静悄悄地退开了。儿子停车的地方,背角,儿媳不会朝这里来,他选这里停车,可能有他的想法吧。儿子大了,各衣另饭地过着日子,有些事情,或者说多数事情,都不好管了,心里想管,也管不着了。叶波在小区旁边的花园里,来来回回逛了四十多分钟,回家后,见儿子依然没回来。是快九点才回的。这以后,叶波又在儿子家住了三天,每天晚饭后,他都偷偷去那幢楼前,都看到儿子把车停在那边,蜷在车内,不是划手机,就是眯着眼睛呆坐,不过八点半,就不回去——即使自己父亲来了,也不例外。endprint
这是不是一种背叛?如果是,又是对谁的背叛?
叶波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个词:离开。
世易时移,离开的方式变了,那个词表达的意义,也变了。
但又像从来就没有变过。
叶波记得很清楚,那条狗在他梦中出现那天,他的灯又坏了。又是老鼠咂断了线路。跑到单身汉屋里的老鼠,真是可怜,闻不到油烟气,没一粒菜头残渣能吃,就只有咬书,咬电线,而咬这些东西,并不能成为生存下去的依据,无非是让自己产生一种生存的幻觉或假象。堡坎挡光,想做点正经事,白天也要点灯。叶波吃过早饭回来就发现线路坏了。这让他慌乱起来,像一分钟的暗淡,也会误了他的大事。他发现,近段时间,自己动不动就心里慌乱。好在他已经跟几个学生约好,今天去爬板凳山,板凳山上多的是黄栌树,这时节,叶子红如火焰。那些学生中有个女生,名叫张娅,她小姨袁小青,就是那个电工。
红叶不只是一种颜色,还是一种光,风从远处吹来,又吹向远处,整片山野,光芒波翻浪涌;叶片碰撞出的浩大声响,也是光的声响。他们沐浴在光里,也成为光的一部分,成为响声的一部分。学生玩得很开心。每次跟叶波出来,学生都很开心。野游之前,叶波都要做攻略,所下的功夫,绝不亚于备课。比如到板凳山,他就要查阅黄栌树的科目、别名、特征、哪种病菌会侵蚀它,哪些诗文曾提到它,包括三峡神女峰下,也全是长着黄栌树等等事情,都在登山途中,讲给学生听。如此,一根树、一棵草、一粒石子,就有了来历,有了温度,有了时光赋予的命运。没有一种生命是简单的,也没有一种生命是卑微的。
可是这天,叶波情绪不高。当然学生不大能察觉,他也故意不让学生察觉。那个梦境,对他构成了一种压迫。细细想来,不是梦境压迫他,而是现实。孟达明天就走了。他将带着女友,去往南方。其余几位,虽还没定具体日程,但“离开”两个字,是从头挂到脚的。他们要去的,都是南方。南方仿佛成为一种宗教,歌厅里,大半是粤语歌曲,你会用粤语唱,身上就自带一种神秘,甚至高贵,不会,就低了、俗了。他们都要走了,走到粤语的中心,而我,叶波,却带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娃娃,在这里闲闲地爬山。这山千千万万年立在这方土地上,不被记录,也不被记忆,进入不了歌厅,更进入不了史册。
通常,叶波跟孩子们早上八点钟出发,不到中午回不了,如果爬到南瓜山的大桠乡,他还会请学生去横桷树旁边的面馆,吃了午饭才回。但今天,刚好十点,他就说回去了。
他叫张娅请她小姨来帮他修电灯。
袁小青很快来了。电路修好,她摁下开关,屋子白得刷的一声。她和他,都像是猛然看见对方的脸,吓了一跳似的。她出门走了,他才想起还没道谢。
比黄昏稍晚的时候,叶波刚吃了饭回来,张娅来了,进屋就在屋角放下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叶老师,”张娅说,“我小姨送你的。”话音未落,转身就不见了。
屋角那东西用几层报纸包裹着,叶波从书桌前起身,弯腰把报纸打开。
是一副哑铃。也漆成了天藍色。
他有些奇怪,站着怔了一回,又坐回去,准备明天要讲的《故乡》。“闰土把‘我叫的那声‘老爷”,他写道,“不要单从阶级角度去理解,闰土是少年的‘我心目中的英雄,一声‘老爷,英雄坍塌了,这是很深的悲哀。人是需要榜样的,每个人生阶段,都要学会为自己找到榜样。榜样的坍塌,是悲哀,但同时,也表明了你的成长……”
他还要往下写,可屋角那两个没长嘴巴的家伙,不停地打岔,“你就不想试一试?”它们说。于是他再次起身,走过去,一手一个,拎起来。并不很沉,每个大约五斤重。可举了几下,臂就酸了。怎么会呢?他想。其时已是十一月天气,西边的板凳山秋叶正红,正北的八台山上,树叶儿却被野风撕下来,刮进矿区,每天清早,煤烟味儿里,夹带着落叶焚烧的气息。叶波穿着毛衣,此时他褪掉一只袖子,看自己手臂。手臂泛白,白得近乎苍白,曲起来,也只能勉强摸到细细的肌肉。袁小青是觉得我该锻炼吗?可我要不要锻炼,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是什么意思呢?如果真有什么意思,上午她才来过,为啥不自己送来呢?矿山女子没这么保守的,她们找男朋友,之所以要一个媒人,只因风俗如此,或者说礼法如此,其实根本不必要,她们听惯了男人的粗话,也知道食堂外面那个摆烧腊摊子的龚妹儿,时不时把洗澡出来的矿工带回家;对男女之事,矿山女子往往比城里人还开放。
恰恰因为这样,叶波感觉到了一份情。
不知道是不是爱情的情,想必是,否则她跟你有什么情?平时都是她在帮你,又不是你在帮她。唯有爱情,才会把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变得羞涩和含蓄。在媒人口中,袁小青出现过无数次,但最终,她并没走进任何一个人的门再把门闭上。其实她长得蛮好看的,小脸儿,双腿修长,腰身像树条子那样直,她来修电路的时候,穿着劳动布做的工作服,变戏法似的,从这个荷包摸出一把钳子,从那个荷包摸出一卷胶布。
叶波听见了淙淙的声响。那是他心里的声音。他像有了秘密的人,小心翼翼去门外看了,再回来把门关上,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拿上哑铃,不停地举,直到哑铃由五斤变成五十斤,变成一百五十斤,他再也举不动为止。
然而,睡一觉醒来,他的心就冷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特别是张娅利用交作业的机会,到办公室偷偷告诉他,说那哑铃是她小姨去机电班焊的,她不要人帮忙,自己亲手焊接的——听到这话,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就变成尖嘴的甲虫。每一种生活,每一个时段的生活,都有定律,叶波的定律是他现在不想恋爱。袁小青送他一副哑铃,且是亲手做成的哑铃,破坏了他的定律。叶波也是要走的。没打算走远,就走到市区。东轩矿务局前几年办了所重点中学,在市区南城,名叫东轩矿务局第一中学,简称局一中,这所新办的学校,志向远大,去省报吆喝,延聘教师,招生也面向社会,送出的第一届毕业班,就有人考上北大。学校扎了彩车,全城游行,局一中声名鹊起,新学年前来报名的,压弯了路途。叶波他们从局里分下去那天,领导就说,你们都有机会来局一中,但至少要下矿教一年,看你们的能力和表现。叶波想的是,既然自己热爱教书,当然要去能大展身手的地方。endprint
他本以为,孟达他们会跟他一样想,结果,他们想的是遥远的南方。
自从谈了女朋友,孟达这天第一次起了早床,叶波还躺着,就听见他在外面说话。叶波慌忙起身,为他送行。校长也来了。这学校并不留人。想留也留不住,不如不留,谁要走,校长都欢欢喜喜地送。说起来差教师,是差高文凭的教师,高文凭的教师走了,再从中师或高中生里面去挑选就是。许多年来,都是这样过的。
孟达一走,这排单身宿舍,由冷清变成了冷。其实孟达除了走之前意气扬扬地说了些话,平时关在屋里,几乎听不见声音,可他离开后带来的冷,却穿胸透骨。
这样一来,叶波更没有心思谈恋爱。他以前不谈,是因为不能,便迫使自己不去想。他是个实际的人,说是有责任心也行,袁小青再好,但她和媒人们介绍的所有姑娘一样,是工人编制,到时,他调进局一中,要把袁小青调进城,跟登天一样难。他觉得自己进了城,却把恋人或妻子留在野山野河,没法安心;如果因此跟恋人吹了,跟妻子离了(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更不可想象。同时,叶波也害怕自己像杨春辉一样,和女朋友泡着,尽说些衣服被子柴米油盐;那些话,一辈子有的是时间说,实在不必急着说。
以前是不想恋爱,现在是完全没有心思。
可那些老鼠,仿佛故意跟他作对,隔三岔五,就咬断他的电线,逼他去请电工。矿上当然不止袁小青一个电工,但如果不请她去请别人,叶波觉得不地道。具体是哪里不地道,又说不出来。他还是叫张娅帮忙请她小姨。袁小青来之前,他都把哑铃收到书桌底下。书桌底下也能看见的,袁小青看见了吗?不知道。她和他都从不提起,像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有好几次,他都想对她说声感谢,但说不出口。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说不出口。
好在明年夏秋,就能去局一中了。叶波有这信心。十月中旬,全局青年教师赛课,先在各校选拔,然后去局一中决赛,八台去了三个人,只叶波得了奖:初中组第二名。后来传出消息,说他本该第一,但局一中要面子,劝动评委,让他们学校的得了第一。局领导来八台视察时,到学校开了会,点名表扬了叶波,并再次说到局一中的大门向各位敞开,还说,尽管局一中面向全省招聘教师,但真正培养和长期依赖的,是本局教师。孟达走后二十天,东轩全市举行学生作文大赛,叶波的学生又得了一等奖。
然而,当洪水来临,就会诞生一个新的词。这个词叫“席卷”。叶波的家乡在一片小岗上,气候温和,雨量适中,想起来,他真没见过洪水,连山洪也没见过。当他带着学生去市里领奖,才第一次见了。那是时代的洪流。他本以为,只有野山野河的人才向往离开,他甚至以为,孟达等人(那时候,除杨春辉,其余几个都走了)之所以朝南方跑,是觉得自己进不了局一中。这次到市里,才知道局一中的也在离开;不仅局一中,全市都在离开。
他们奔赴的方向,都是南方。
叶波成为洪流中的一粒草芥。
作出这个决定,他没花上五秒钟。
以前打定主意不走,尽管心里焦躁,却并不去想走不走的事。现在不能不想了。既然想了,就别太过犹豫。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自尊心强,便不允许自己犹豫太久。在卫希礼的时代,喜欢安静和没有奢望,差不多就是罪过。他现在更深地懂得了卫希礼的那种苦恼和挣扎。挣扎只在内心,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别人看不出叶波的挣扎。
他的决定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离开。
时间:本周六早上。
方向:南方。
这天,他拿着碗筷,朝食堂走。初升的太阳,从南瓜山顶无声无息地淌下来,使矿区明暗分割。运煤车已经发动,喇叭的喧嚣,从暗传到明处。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旋,随意变换的队形,高于楼房,低于云朵。这是一个冬日的好天气。整个冬天,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可叶波却觉得陌生。不是陌生,是遥远。将近半年,他已习惯了这里的太阳怎样升起,怎样在挣扎中簇聚古铜色的光芒。矿区略带金属质感的气味,他在梦中也能闻出来;他喜欢这气味,这是男人的气味,有种强硬却不强加于人的力。至于那群鸽子,他不仅见过它们在天上飞,还见过它们进食、饮水,吃饱喝足,就弯过小脑袋,梳理翠绿色的颈毛,然后抢占到养鸽人的手掌或光秃秃的脑门,一条腿站了,闭目养神。叶波认识那个养鸽人,那人名叫何三,住在老楼里,将整个阳台和半个家,都变成了鸽笼,养的数百只鸽,不杀,不卖,只用来放飞,鸽子病了,为它打针喂药,鸽子死了,就把它埋葬。八台山上,有个地方叫磨盆石,磨盆石旁的杂木林里,隐着何三垒出的鸽冢。叶波带学生游历时,每次走到那里,他都会注目于那一绺静谧的黄土和黄土上散淡的落叶,想象何三埋鸽子时的心情。
然而现在,他自己都没心情了。
他承认自己有些伤感。
伤感是因为不再珍惜。
他本来是多么珍惜这里的一切,他把自己种在这里,希望尽快长成一棵树,移植到局一中那个圣殿里。可而今,局一中在他眼里,也是粗服布衣,蛛网挂檐。
周六很快到了,校长照例来送行。不止送叶波一个,他是跟杨春辉结伴走的。叶波作出走的决定,很大程度也是杨春辉的鼓動。“走吧,再不走,六个人就剩你一个了。你吭个气,要走的话,我陪你走!”杨春辉是这样说的。这时候,来送行的校长倒有些舍不得,毕竟,跟孟达他们比,彼此相处的时间更长了——快放寒假了。校长说,过了春节再走,不是更好么?杨春辉说不行,春节前最好找工作,过了春节,许多岗位就满了。杨春辉没像其他人一样带上女朋友,他对赵明明说,等他去找到工作,就回来结婚,然后一起出去。
就这样,叶波和杨春辉交了钥匙,走了。
金马河在公路底下,静静地后退,河水被风吹出密集的皱纹。
“叶校长,有人找你。”
叶波转过头,找他的人站在门口,第一眼他没认出来。他只听见眼睛里唰唰唰地翻着照片,一直翻到三十多年前。他噌地站起身,跑过去,在来人胸膛上擂了一拳。
这是鲁平顺。endprint
当年的六个大学生,鲁平顺是最瘦的,瘦得坐在那里,也给人飘的感觉。但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脸和脖子,都像吹胀了。“不好看,”叶波摇着头说,“一点儿也不好看!”鲁平顺一把抱住老朋友,嘬着嘴,吹叶波鬓角的头发。那头发早已花白。“我胖了,你老了,”鲁平顺不服气地说。“你以为你没老?”叶波戳戳他,“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袋!”
是的,都老了。再过两三年,叶波就该退休。
在叶波的办公室坐下,鲁平顺第一句话就问:“我后来听说你也走了,跟杨春辉一起走的,为什么又回来了?”紧接着说:“不仅回来了,还在这鬼地方一待就三十多年!”
叶波不想谈这个话题,忙着给鲁平顺泡茶。
鲁平顺拦了:“你别泡。我确实渴,但不是嘴巴,是眼睛!”
他要叶波立即带他去学校和矿区转转。
他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想尽快见到老友,路上没停,直接开到了校门口。当年,鲁平顺跟女朋友走了没多久,女朋友的父母作为全局闻名的文艺骨干,调进了局机关,之后又双双去了东轩矿务局驻省城办事处,因此鲁平顺那一走,就走得再没消息。办调动手续也不需回矿上,当年分来的大学生,档案关系都保存在局里。除鲁平顺和杨春辉,孟达和另外两人还有消息,知道他们有的依然教书,有的进了公司;谁都以为孟达会进大公司的,那时候太需要英语人才,孟达不仅学的英语专业,还有很强的口语能力,可他偏偏去了一所中学,教高中,并很快成为一方名师。又过些年,他们把岳父岳母接到远方,消息也才断了。
这时候,叶波故意说:“既然是鬼地方,有啥好转的。”
鲁平顺拉着他就走。
早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连学校的招牌也换了。以前叫东轩矿务局八台煤矿子弟校,现在叫石桥县八台镇中心校。企业改制,不再办学,学校都划规了当地教育局,局一中也划到了东轩市南城区,改名叫东轩市南城区第二中学。当年那排单身宿舍,又改回了教室。连结小学部和初中部的天桥还在的,只是由灰色漆成了红色。一路过去,墙外密布着电网、间距不足两尺的家属区,成了规整的瓷砖楼。到一幢楼前,叶波问:“记得这里不?”鲁平顺不记得。叶波又问:“还是李霞?”李霞是鲁平顺当年的女友。鲁平顺笑:“我倒是想换,可惜没换的。连你都嫌我不好看,有谁要我?”叶波说:“李霞以前就住这位置。”鲁平顺打了自己一巴掌,说幸好岳母没在,不然又要说他没良心,说自己为生李霞,差点命都丢了,你平白得个老婆,倒记不得她在哪里生养的了。这才又说到,李霞的父亲已去世,母亲还非常健康地活着,跟他们住在深圳,领着一群大叔大妈跳广场舞,比赛中经常得奖。鲁平顺自己,先教书,后来进了某家报业集团当记者,一直干到现在。说这些时,鲁平顺生怕把话说过了头。在老朋友面前,切忌炫耀。何况这老朋友还待在夹皮沟里。他既没说自己当记者时做得风生水起,也没说自己现在是集团副总。他这次到东轩,是全国新农村展演在东轩举行,他作为特邀代表参加。自从离开八台,除办调动回过东轩,再没来过,而对走上社会的第一站,无论时间长短,总是丢不下,让人莫名地怀念。在他的计划里,本来也要抽空到八台走走,没想到下榻的宾馆,就在荷叶街上。他洗了脸,就去矿务局瞎逛,随便见到个人,就觉得很亲切,就跟他们聊,这一聊,才知叶波还在八台,便立即租了辆车,跑过来了。
两人走了一圈,既没看到灯光球场,也没看到电影院。原灯光球场上,立起来几幢商品房,不仅矿上职工,附近农民也可以购买。电影院变成了超市。食堂倒是在,但不叫食堂,叫餐馆,且分割成若干家,都是私人经营。鲁平顺露出一副很惆怅的样子。
“那个龚妹儿呢?”他站住了问。
叶波笑:“连自己老婆住哪里都记不得,却记得龚妹儿!”
龚妹儿,就是当年在食堂外面卖烧腊的那个女子。换了叶波离开三十多年,也照样会记得她的。那是个美人儿,美得身上到处是阴影。当年她也没谈恋爱,却没一个媒人提她。一方面是她常把洗澡出来的矿工带回家;另一方面,她就是个个体户,连工人也不是。如果不是在矿区,定会把头一桩看得更严重,矿区不会的,你心甘情愿做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但没个正经职业,不能领国家工资,就不好给揣着大学文凭的人介绍了。六个大学生同样计较她的身份,但真正不敢去触碰的,是她暗角里的那些白天黑夜。可她实在太美了,六个人去食堂,不管想不想吃,都去她那里秤些烧腊,因为她的手摸过,那烧腊就不是烧腊了,成她的手了。从叶波他们分到八台算起,龚妹儿在这里待了一年零三个月,之后就不见了影儿。据说也是去了南方。一座矿山,似乎载不动她的美。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有些驼背的妇人,提着菜篮子走过来,给叶波打招呼。叶波应了,妇人也过去了,他才瞟了鲁平顺一眼。鲁平顺没任何反应,叶波便没言声。
已过下午五点钟,照叶波的意思,两人去餐厅,随便吃点啥,因为鲁平顺刚才讲,他今天必须赶回城,明天日程紧。听说吃饭,鲁平顺说免了,要是他没开车,还可以喝两杯,开着车,不好喝酒的;既然不喝酒,饭吃不吃,就一点也不要紧。
“我去你家里坐两分钟就走。”鲁平顺说。
葉波的家在以前的电影院、现在的超市附近,也是十多年前修的商品房。他住在五楼。打开门,见屋子凌乱,沙发上既有书,也有袜子。有一种人,把客人领进家门,即使这客人是老朋友,也免不了拘谨,叶波就属于这种。他连忙去收拾沙发上的袜子,叫鲁平顺坐。鲁平顺没坐,只盯住电视柜看。那里放着一桢照片,他看的是那桢照片。“这不是……”叶波没等他问出来,就说是的。他竟然还有印象,叶波很高兴。“狗东西!”鲁平顺说,“当初我们五个,谁没去她家里相过亲?她一个都不给脸色,原来是在等你开口!”这事,叶波真不知道。鲁平顺说孟达去过两次,第一次去,她不见,再去,还是不见,她妈骂她,还当着孟达哭了,但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就是不出来。这事,叶波更不知道。他只知道媒人提过哪些姑娘,他们是怎样相亲的,最终又怎样跟一个姑娘好上的,他一概不知。endprint
“你又跑回来,就是为她?”
叶波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不置可否。
“就算她忙得起火,”鲁平顺说,“也叫她马上回来,你就说鲁某人来了,要见她!”
“以后吧。”叶波说。
“不行,今天必须见,见了,我话都不说一句就走!”
“她死了。”
鲁平顺不言声了。想说,也说不出什么来,便斜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真的只坐了两分钟,可能还不到,就看一看表,说他得走了。叶波也不留,送他下楼。送到校门口,鲁平顺上了车,开过一道弯,叶波才回过身,去了办公室。他发现,跟鲁平顺初始的亲热过后,其实就没多少话说了。他相信鲁平顺也是同样的感觉,或许比他的感觉更强烈。有时候,怀念只是一种病,生病的人,锥心刺骨地想吃某种食物,但真让他吃,吃不了两口的。
尽管没多少话说,毕竟还是说了那么多。在那么多话里,有一句最让叶波上心。
就是鲁平顺问他为什么又回来了。
叶波不想谈,是又勾起那些旧事,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耻辱。
耻辱不在于回来这件事本身,而在于他回来过后,虚构着自己的英勇和高尚。
那年过完春节,还没到开学的日子,他就回到了学校。
自然,引起了一阵骚动。出去的人,怎么还可能回来?
来八台的路上——比这更早,在广东待了二十天,回到老家的时候,他眼前就不断窜出那条狗,狗横在他面前,目露凶光,獠牙毕现,拦阻他进屋。那狗是他自己。不出去就罢了,一旦出去,就该断了归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都会这样想的。他一直认为自己很有自尊心,可是他回来了。寒假结束前五天,他到了东轩,先去矿务局。那时候局机关已经上班。局里有个教培处,归局宣传部管,局里所有学校,都归宣传部管。他去教培处,办公室没人,又去了宣传部。部长姓彭,见到他,眼睛竖起来,像突然间遭遇了什么危险。对叶波,彭部长不仅认识,还很器重,那次去八台视察,点名表扬叶波的,就是他。对四十个大学生的动向,他一清二楚(包括叶波在内,已走了二十三个)。部长的眼神让叶波惭愧。一个离开的人,就是不存在的人了,却又出现在眼前。其实彭部长是以为他回来办手续的。当叶波说自己不走,而且以后也不会走,彭部长像是反应不过来,好一阵,那眼睛才慢慢变圆,“这就对了嘛!”他高声说,“是金子,哪里都闪光嘛!”接着像报喜一样,给八台打了电话。
部长的电话让叶波放心,证明单位依然接收他。
然而,在这个事实底下,他知道自己要走好长一段路——你为什么回来?
公交车开到石桥,他下了。这是到八台的直达车,但他下了,去坐木船。自从公路客运开通,延续数百载的木船生意已十分萧条。太慢了。尽管现在木船上装了马达,变成了汽划子,还是慢。而叶波要的就是慢。越近八台,他越心慌。他有些后悔。后悔回来。他不知道怎样解释。部长的电话并没打给校长,是打给矿宣传科的,这更糟。这意味着更多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也要向更多的人解释。你有一万种解释,也敌不过你回来了的事实。回来的事实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你看上去很能干,拉出去遛一圈,就打回了原形。孟达他们赛课没得奖,教的学生也没得奖,但人家是混大世界的,不屑于要那些奖。同时他觉得,彭部长的话也意味深长,既然金子哪里都闪光,一出夹皮沟你就闪不了光,证明你不是金子。
金马河像他离开时一样蓝,也像他离开时一样被风吹皱。
船行水上,像行在石头上,嘭嘭乱响。
上岸后,他碰见的第一个人,是何三。何三的怀里搂着一只鸽子,来河流消失的地方放飞。这不知道是他个人的仪式,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每当放飞将远行数千公里的鸽子,他都到这里来。见到叶波,他点点头。这已经是他看得上的人了。何三为人很冷,见到人一般是不招呼的,包括点点头的招呼。因醉心于养鸽,老婆早年就跟他离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而今五十多岁,头顶根毛不存,却有一部浓密的大胡子。叶波揣摩着何三是否知道他走了,又回来了,但何三的表情和往常没有任何异样。他大概不会关心这些事。叶波便站下来,想看他怎样放走那只鸽子。然而,没等何三把鸽子捧起来,他便转过身,走了。
进入矿区,到处都在喊:“叶老师回来啦?”
他觉得自己本没有这么多熟人的。
前一秒钟,他也还不知道怎样解釋,此刻,那些话竟汩汩滔滔,随口而出。他说自己到东莞,怎样遇到“冬季台风”,人在那风里,就像一张纸;说自己在惠州,怎样进了黑店,又怎样急中生智,完好无损地逃出了魔掌;说自己去深圳,一家电台如何挽留他,可他觉得没意思。他完全没注意到去深圳是要边境证的,他并没去公安局办那东西。此外还说了很多。说着说着,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何三的鸽子,何三曾对他讲过一只远行的鸽子,要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才能返回,他就依照飞鸽的故事,编造自己的故事。一只飞鸽若不能回来,就是失败,他回来了,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也不是失败。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听的人却糊涂起来。遥远的、神秘的南方,真是你描述的样子吗?孟达他们不是都去了吗?既然电台挽留你,你为什么觉得没意思?难道去电台还比不上你教书吗?他看懂了人们的眼神,便停下不说了。
在他周围,甚至整个矿区,静得只听见安静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哭出来。
“我晓得叶老师为啥回来。”一个头上挽块葛巾的妇人终于说。
人们等着她把话说完。
“他舍不得学生。”
仿佛一瓢热水淋在冰上,冰块嘶嘶融化。
“我那个娃儿,”一个男人说,“叶老师走过后,就不想读书,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这个男人,就是请人为叶波做了个竹书架的。他的话立即引起响应。那些初一孩子的家长,七嘴八舌的,说叶老师走了,孩子变懒了,开小差了,动不动就跟爹妈吵架了,把叶老师到八台之前的坏毛病又捡起来了。说的都是实话。一个多月前,叶波离开八台那天,到学校送行的,不仅有校长和部分老师,还有家长和学生。以前任何人走,或许有学生送行,绝没有家长。学生也不会来那么多。初中部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初一全体学生,都来了。叶波是跟杨春辉一起走的,杨春辉教物理,也上初一的课,但那些家长和学生,都是冲着叶波来的。好些学生给叶波送了礼物,书签、纸飞机、明信片、微型象棋……endprint
叶波背着一个大提包,这时候,他把提包拉开,那些礼物一样不少,全装在里面。
他后来之所以觉得羞愧,对自己特别不满的时候,还觉得耻辱,是因为他自己先就编造了故事,而家长们看了他的提包,都像那个葛巾妇人一样,说他回来,是舍不得学生。他故意把提包拉开,就是为了给人造成那样的印象。但那并不是实情。
实情是这样的:他和杨春辉坐火车到了广州,他不知道该往哪去,杨春辉却很老练的样子,说去佛山。便又坐汽车,去了佛山。让他吃惊的是,杨春辉熟门熟路,直接就到了一家工厂门前,对保安说,找陈秀枝。没到下班时间,天王老子也不能见,两人便等在那里,等到天黑,一个高壮女子跑出来,眉开眼笑的,去接杨春辉的包,杨春辉把包递过去,介绍了叶波。女子领着他们,朝宿舍走。楼道暗沉沉的,进了二楼的房间,打开灯,似乎更暗。待适应过来,才看清里面挤着三架上下铺床,门角放着锑锅和电炒锅。女子说,她去买菜。出门前,又特别对叶波交代,说她们不能留宿外人,要是有人来问,你就说是我弟弟。叶波那脸面儿,确实也比她小几岁的样子。女子出门后,杨春辉才告诉他,说陈秀枝是他订婚九年的女朋友。杨春辉生在乡村,还在念初中,就把婚订了。他上高中和大学,全靠女方资助。陈秀枝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难怪杨春辉知道哪个时段好找工作。
叶波没搭一句腔。从情形看,陈秀枝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赵明明。当然赵明明更不知道有个陈秀枝。他竟然忍得住,叶波想,忍到现在才告诉我。他在八台说陪我走,结果是让我陪他。很可能,我陪他到了广州,他就想把我甩掉,因为他说了去佛山后,加问了一句:“你呢?”叶波恨自己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又跟着他过来了。
但也只能如此了。黑灯瞎火的,又人生地不熟,他也不好再去找地方住。
吃了饭就睡。不知道是不是陈秀枝把同室的姐妹都赶到了别处,这宿舍里就她一人。她和杨春辉睡傍窗的上铺,叶波睡傍门的下铺。睡到天麻麻亮,叶波就起床了。杨春辉听见响动,说你走啦?叶波说我走了。“那你慢走。”叶波说好的。
他又去到昨天的车站,返回广州。
挎着那个浅灰色大提包,他先在广州,然后去东莞、惠州、珠海,见到招聘启事,就去应聘,但并不等结果,填了表格,立即走人。直到春节逼到眼前,身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
“你是为我才回来的吗?”她问。
鲁平顺问叶波是不是为她回来的,叶波的眼睛亮了一下,就因为他想起这是她问过的。
她是袁小青。袁小青问这话时,两人已进入热恋。就跟回答鲁平顺一样,叶波不置可否。他刚回来时已撒过谎了,不能再撒谎。那一路上,他没有想到过袁小青。
然而,没想到,并不证明她不在他心里。他也没想到过学生,同样不证明学生不在他心里。他回来,是自己想回来。真要铁了心找工作,绝对能找到,但他就是想回来。在那边,他无时不陷入挣扎,责骂自己为什么出来。出来不是他的心愿,他违背了自己的心愿。别人是离开一个地方,他是离开自己的心。直到下定决心回转,他才觉得天宽地阔,也才感觉到了南方的温暖和可爱。想回来,是所有的原因。在这原因底下,埋藏着原因的原因,学生和袁小青,都包含其中。这样看来,说他舍不得他们,并没撒谎,也不必羞愧。回八台没几天,当学生又走进教室,他又站在熟悉的讲台上,他就不羞愧了。
不仅他这个人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倒是赵明明让他羞愧。叶波回校的当天,赵明明就来问杨春辉,叶波说,他和杨春辉在广州就分了手,杨春辉在哪里落脚,他不知道。他本来可以说在佛山分的手,但他拒绝提“佛山”两个字。他觉得那两个字是一种伤害。他还担心把佛山说出来,赵明明会找过去,那不要当场气死——不仅是她,还有那个陈秀枝。光阴一天天流走,赵明明等不到杨春辉的信,又来问叶波,有段时间,上午来了下午又来。叶波照样是那些话,不敢说实情。直到大半年后,他才让袁小青去劝赵明明,叫她别等。赵明明却死心塌地,又等了两年多,袁小青都生孩子了,又去劝她,并极力撺掇调度室一个小伙子去追求她。那小伙子虽然也是工人,但很实诚,长得也有模有样。赵明明哭了一场,答应了。之后是结婚,是生女儿。她这一生,就这样走过来,不算好,但也不壞,是一种平平常常的人生。只是跟叶波他们一样,老了,而且她比同龄人老得快些,背都驼了。本来个子就不高,还驼背,显得更低了。叶波和鲁平顺在老食堂外面,提着菜篮子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妇人,就是赵明明。那一刻,叶波又想起了数十年前见到的那个陈秀枝,又高又壮的,比杨春辉足足高一个头。
赵明明让叶波羞愧的是,她来缠住他追问杨春辉那段时间,他有了新的苦恼,回答她时,就显得很不耐烦,甚至相当生硬,说你不要再来问我好不好?要说的我都对你说了。其实并没有说。多年以后,他也清晰地记得赵明明怎样噤了声,怎样落寞地离去。但当时他顾及不到。那已是五月下旬,局一中选人了。分来的四十个大学生,叶波回来后,又走了五个,还剩十二个,局一中在这十二个人里,选了三个,其中包括一个语文老师。但那个语文老师不是叶波。
当时许多人传,说局一中不要叶波,就因为他走了,又回来了,就把他看白了。
连续好些天,放学过后,叶波都独自走出校园,爬上八台山。每次都爬到那个磨盆石,站在何三埋的鸽冢前。他不是有意的,却每次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实际并不如人们的传说,而是因为叶波没读师范专业。快放暑假的时候,彭部长通知叶波去了局里,拿文件给他看,那是省里的文件,说包括企业附在内的所有中学,教师都必须毕业于师范院校。“过些日子吧,”彭部长说,“政策一松动,马上调你过来。”
结果是,三十多年,叶波一直待在八台,从叶老师变成了叶校长。他二十八岁当教务主任,三十一岁当副校长,三十三岁当校长,当了二十多年校长。
鲁平顺来看他这天,叶波在办公室坐到八点钟,回家煮了面吃,然后看书。晚饭后他都是看书,看到子夜时分才睡。但这天,他似乎理解不了文字背后的意思,便停下来,回想着自己在八台的几十年。和刚来时一样,他觉得一切都蛮好的。endprint
他有一个好妻子。——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当他在鸽冢前转过身,看到了那张小脸儿。“你说个实心话,你是不是嫌弃我。如果不嫌棄,我想嫁给你。”这就是她说的。叶波没答言,把她带回了自己寝室,让她看那副哑铃。离开八台的头一天,他去矿上买了块绒布,把哑铃裹了,包扎在书箱里,送到校长家,请他帮忙保管,说以后来取。回八台后,他又去校长家,校长当然知道他不走了,欢天喜地拥抱他(校长很胖,叶波被顶得躬起来,才抱住了他的肩),然后把寝室钥匙给他,又帮他把书箱搬过去。他拿出哑铃,天天举。他的手臂既不苍白,也不是细细的肌肉了。那以后,他和袁小青成了恋人,成了夫妻。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惜她死得太早了,不满四十一岁就病死了。但她死得不痛苦,死之前还在笑。笑着死去,就像没有死。他真的觉得她没死,一直陪着他,跟他一起养育儿子。儿子也好。儿子考了个好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上班,他的工作是人堆里的工作,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下班后想藏在车里独处一阵,叶波开始认为很不应该,后来觉得,那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没能去成局一中,叶波沮丧一阵,就过了。尽管那政策像是从来就没松动过,但叶波回来四年后,局一中想以借调的方式让他去,他却没那个心了。他发现,八台已经离不开他。他离不开的时候,是可以离开的;别人离不开他,他就真离不开了。八台已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一个地方,要待多久才能算作故乡?这不是时间的事,你感觉到它是你的前世今生,它就是你的故乡。叶波见证了八台的兴盛,也见证了工人怎样下岗,并跟这里的所有人一起,经历了那段创痛;创痛之后,这片土地又慢慢恢复元气,又能看见春天的花开,秋日的红叶。学校划归地方后,拨款少了,但学校不仅没有萎缩,还在扩大。这已是一所名校,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石桥县没一个中心校能和它比,不仅矿上的学生、八台镇的学生,还有邻近乡镇的学生,都希望到这里念书。它还是全市挂牌的德育示范学校。每年农忙时节,学生都会翻山越岭,去帮助留守老人播种和收割,这种活动,二十多年来,从未间断。
学校有这么多变化,但鲁平顺都没有注意到。他忙于怀旧去了,对一切变化了的东西,都不习惯,即使做了多年记者,也不能免。他毕竟也年纪大了。
叶波觉得,他不去大世界闯荡,证明他只有守住八台的能力,他在这里,满怀热爱,竭尽所能,做自己的事,一做就几十年。他真的没必要羞愧,真的一切都很美好。
当然,他也庆幸自己当年出去走过一遭,要是从来没出去过,他会遗憾的。
他想着这些,比往常晚了半个多钟头,才躺上床。
他觉得自己会做个好梦。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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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等奖项。小说多次入选全国小说排行榜、中国文学年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全国精品图书出版工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