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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露:不羁人的倚天绝响

2018-03-01孔令建

广州文艺 2018年2期

“我注定与寂寞相伴,只想用琴弦弹尽我一生的不羁”,邝露站在三百年前的历史烟雾里,弓着身,抱着琴,指抹轻弦,自言自语道。那专注的面容里,别有无奈一万重。琴还是那把老琴,唐武德二年(619年)宫庭御制的“绿绮台”,与春雷、秋波、天响并称为岭南四大名琴。邝露曾自诩为“不羁人”,轻易不肯沾染凡物,那把“绿绮台”老琴,据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曾是明武宗朱厚照的私爱。朱厚照殁后,时光淘掉了许多庸俗的官宦,只为邝露开设一场邂逅的盛宴。邝露也有郁勃的不平之气。奇的是,在国破面前,那咽声断弦处,他忽忽地拨出五尺男躯,斫掉昔日的万种风流,千般放荡,昂昂然抱着“绿绮台”,毁家纾难去了!

无论今天我的想象力多么奇崛,也难猜度一个饱受生活摧残的书生,竟会有两副面孔入世:一副是魏晋士人的洒脱性情,一副是燕赵大地的慷慨侠风;一副是天涯浪子的放纵无度,一副是英雄士子的铁胆心铜!这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糅合成一个洒脱的俊男,穿明装、戴东坡笠、趿芒鞋、宽袍广袖的俊男。那份酷,那份炫,那份鲜,竟是出奇的和谐统一,这就令我这个三百年后的史海拾荒者,感到格外的稀罕了!

我总是不肯相溶于浇漓的世道,而对邝露这个儒生另眼相看。我是个史海的拾荒者,我的目光喜欢穿越世俗的迷雾,触及那些被历史遗忘的英豪。他们在世时酒酣以往,击节悲吟,死后也未置庙堂之高,只以低调的姿态,处江湖之远,跻在林林总总的瀚墨里,看不到与墓志铭等同的赞叹与褒颂,反而在世人诡谲的眸睫里,挟杂着许多不易被察觉的谑笑与轻浮。尽管在邝露的家乡大沥,多有击筑高歌之词,更有崇尚者,摘他生平逸事,编成粤剧《青青公主》《天上玉麒麟》京剧《相思寨》等予以演绎流传,但是,以邝露之怪异,之洒脱,之风流,之诗才,之刚勇,之高峻,当如高天裂阳,穿越梅岭古道,横跨长江黄河,流经燕赵大地,浸染华夏社稷,而成为一介家喻户晓的人物!可怜邝露徒执“绿绮台”而弹绝响,引热血而荐轩辕,一腔忠勇无畏,捐躯赴死,还不如一个出入秦楼楚馆、纵酒狎妓的唐伯虎们倾靡四座!

摭拾无奈而勃郁的邝露,阅读掩在浩浩书海中、不轻易被人撩起的邝露,照一照我们內心的丑陋,其启蒙意义,也许比一场酣淋,更具精神震荡!

邝露人称“南海奇人”。他乘甘露而化生,神降于矗有庭槐的书香之家。幼时力学苦吟,废寝忘食,诗兴大发之时,“抵触庭槐”而未觉,“倾坠坑堑”乃诵念不辍。工于诗词,精于骈文,与黎遂球、陈邦彦并称为诗坛“岭南前三大家”。他还通晓兵法、骑马、击剑、射箭,精于鉴赏,乐于收藏,兼擅篆、隶、行、草、楷各体书法,特别是草书,师法王羲之而自成一格,字迹劲秀,任情恣肆。因多才多艺,常被人称誉为“稀世大才子、大诗人”“旷世未易之才” 。

本来,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英才,该是前程锦绣,扶摇直上,而位居高堂、名摄魏阙的。如果不是随大流冲着钱权去当官,中国必多出一位造福一方的热血好汉。但是,古国多有不幸,邝露因为少不更事,过早地暴露了锋芒,遇上了昏聩的小人而非识马的伯乐,结果稚鹰折趐,毁了一生!

邝露15岁那年,去南海应试诸生,督学以恭、宽、信、敏、惠五道标题为卷,考核学生作八股文水平。邝露精于书法,自然负才不羁,不仅把文章写得龙飞凤舞,而且还分别以楷、行、草、篆、隶五种书体答卷。在这次赴考中,邝露理所当然地,既摆足了腹中伟傲不俗的文才,又展露了腕间酣畅自得的书法才华,自以为一鹤冲天,高夺头魁,正沾沾自喜间。可惜他的一腔不羁才情,遇上了一个盛不得夜尿的漏壶式昏官。昏官认为,邝露“有违祖制”。此等妄人,不堪大用,遂怒降“五等”“黜之”, 即把邝露一脚踢出了局。被体制踢出局的邝露,据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偏偏还不知悔意,怒拂衣袖,“大笑弃去”,如此不尊不敬的狂徒,真是连一堆狗屎都不如!你邝露如果向人家督學赔个礼认个错儿,保证以后循规蹈矩地编八股,或许不会给体制留下揭疮疤的“案底”,以后参加乡试,就不会名落孙山。可也许邝露的人生经验太少,也许他脑热地认为:“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自恃艺高胆大,终有英雄用武之地,所以胆敢在老古懂督学面前摆足了谱儿!

可怜邝露,年华灼灼,又才星喷迸,从此沦落江湖,走上了一条汲清风、餐明月的浪荡之路。“百年落落生涯尽,万里遥遥行役苦”。十年寒窗,只期一朝鱼跃龙门,报效国家,服务人民,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也。中国的儒生,自古学而优则仕。现在,唯一的一条“入儒”通道堵塞了,邝露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时济民之怀,要想在体制內伸展一番拳脚,也只能徒唤奈何空悲叹了!

被体制踢出局的邝露,找不到好果子吃,难免会发发牢骚,骂骂世道,尿尿贪官,责责小人。随着年纪的增大,以及数次科考的榜上无名,他开始有怀才不遇的失落感,焦灼感,紧逼感。

如果说第一次科考是少不更事的邝露有意识的自我炒作,希望遇上伯乐登科入堂,以济平生之志,那么,此后的时光之手,慢慢地将他塑造成一个愤青的狂佯放诞,则是邝露在无奈的现实面前,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个性张扬。贫困潦倒的生活,养成了他豪放不拘的性格。他虽然闭口不谈钱,但又常为钱所困,不时靠典押旧物来渡过难关。日子过得愈是捉襟见肘,他愈是诙谐不惭,汪洋恣肆。有时宏谈阔论,一座为之倾倒;有时学晋宁人张翥,谐谑吐语,令人失笑;有时摆陶潜风度,隐谷纵诗,蔼然如春风坐怀。当然即使是最狂放无度之际,也不忘操琴度曲,手不去琴,琴不离手。常是夤夜抱“绿绮台”习孔子吟邵乐,三月不知肉滋味;晨夕仿伯牙奏高山流水、知音难遇,把旋律抹得苍凉妙曼,刚健沙哑,如松风泣月,百凤凄啼;《胡笳十八拍》《阳关三叠 》《汉宫秋月》《广陵散》《醉渔唱晚》《平沙落雁》《阳春白雪》《渔樵问答》,这些耳熟能详的古曲,从邝露指尖的舞蹈中缓缓淌出,唱尽了人生的无常,命途的凝重,也渲释了他内心超凡脱俗的独立人格。

体制的有意疏离,失语的焦虑无告,对于一个胸有四海的儒生来说,打击是致命的。在生命历程的困惑中,邝露找不到更有效的自我救赎方式,但又逼切地渴望与时势“共生于天地之间”, 因此不得不以反常的语态来强行表达自己的存在。在与寂寞、贫穷的对抗中,邝露开始公然蔑视礼法,毀弃伦常,“常敝衣趿履,行歌市上,旁若无人”“放诞纵酒,或散发徜徉于市中,傲然不屑”。他手执“绿绮台”,征歌逐色,浅斟低唱,狼藉醉态,风姿卓卓,岩岩如孤松之独立。endprint

崇祯七年(1634年)正月十五这一天,天空异常晴朗,太阳明晃晃像金斗。邝露与几位好友,刚刚在大沥一间茶坊喝完几壶烧酒,意兴高扬,便相约骑马到五仙观游荡。也许合该邝露倒霉,这一天恰逢南海县令黄熙出巡,半路上与醉态醺醺的邝露狭路相遇。邝露如嵇康一样,“非汤武而薄周孔”,你七品芝麻官算哪碟菜,便相持不让,照旧蹄声得得,晃荡直前。县太爷的随从扑上来大声呵斥,邝露也置若罔闻。轿上的黄熙大怒,下令将邝露拘留起来。邝露毫无惧色,依旧旁若无人,继续策马向前。后面的几位好友,也跟着一拥而前。吓得县太爷黄熙冷汗直冒,赶紧下令将轿子躲到一边。黄熙官威大损,颜面尽失,回去后越想越窝气。第二天,他贴出告示,要对狂妄小子邝露以妨害公务罪提捕下狱,并下令学吏削去邝露的文籍。

邝露在家乡大沥待不下去了,他只得远走他乡,像明代许多圣贤士子一样,作起了“无家之游”。但是,一个饱读诗书、才识丰赡的儒生,要是隐名没姓、像陶渊明一样老死林泉,那对尘心未眠、禅化不透的邝露来说,是一种与草木同腐的不屑行举!既然不能够像“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返”,那么出路在何方?

明朝社会的蛮烟瘴雨,给邝露提供了一条纵情山水、赋诗放言的美丽迷途。政局的动荡,朱明皇朝的暴虐,高堂之上的倾轧纷争,使许多志士仁人,精神横遭打压、钳制,他们希图从秃丧与困顿的人生中解脱出来,不惜躁砺险峻,纷纷树起反传统、重个性、尚人欲的旗帜,“弃家出游”,度向纵情逞才的轻狂之谷。远的如颜均、何心隐率性狂悖于自然,近的有何维柏、湛若水、方献夫、霍韬放逸游戏于西樵山,他们从魏阙之烨沦落到山野之朴,屐履所至,无不扮演着一个睥睨当世的殉道者角色。

邝露毫无疑义地充当了这样的殉道者角色。

邝露穿着宽袍广袖的儒生衣冠,头戴平顶方巾,脚趿芒鞋,肩挎“绿绮台”,行囊里装着数卷残书,意气风发地出发了。如果说科考呈才是邝露人生滑出“儒道”的开端,那么灯市冲撞县官则是邝露彻底疏离“儒道”的高潮,从此他将用自己更加肆意的方式,散怀山水,寄兴林泉,感悟旅途乐趣,以此来摆脱功名束缚,消释内心对浇漓世道的愤怒与对抗。

邝露悄然来到了与广东相邻的省份广西。浔江两岸,桂江诸奇,左右江畔,壮村瑶寨,无不留下他浪迹的足音。“溪声入僧梦,月色晖粉墙。阅景无旦夕,凭栏有古今。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在纵酒与春雨的喃呢中,家有妻室的邝露,还与当地“亸袖垂髫,风流秀曼”的瑶民女土司“云亸娘”,共同酿造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传奇。

在云朝雨暮中,邝露自然不忘作诗立言。他将广西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风情、山川地貌、古迹名胜、珍禽异兽、趣事轶闻,作成《赤雅》一书。稀世大才子的泪汗挥毫,自是煌煌赫赫,不同凡响,《赤雅》被誉为明代的《山海经》,可与《西京杂记》媲美,邝露从此文留青史,立言功成。因此他被时人誉为“邝鹦鹉”。

我对“邝鹦鹉”狂饮浪醉的放纵之态,有诸多欲语凝噎之痛。我希望从他那些秦楼楚馆、征歌逐色的身影上,发现一些祟高的意义,勇猛精进的精神姿态,但是,在所有与他的对峙中,我感受不到思想的力量,见不到苏格拉底所倡导的人的理性精神、社会责任、角色意识。“美德即知识”,而美德何在?美德不在,知识又何在?在反传统、重个性、尚人欲的幌子下,是肉欲的泛滥,贪婪的标升,腐败的常化,没有英雄主义,没有爱国主义,没有集体主义等等理想的精神元素。只有喧嚣疏狂的天使活跃于人生舞台,只有“狂蜂浪蝶”的艺术才华在熠熠生辉!

1644年,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袭向神州古国,延祚近三百年的大明帝国,终于在李自成的铁蹄下陆沉,大清皇朝飙飞电举,趁机横扫中原大地!

面对甲申国变,异族屠戮,那些从小喝着儒家思想长大的读书人,必须在忠孝节义的历史祭坛面前作出庄严的选择。苟且偷生还是舍身取义?明哲保身还是捐躯赴难?一块人生的试金石,将无情地摆在他们的面前。崇高与渺小,伟岸与卑微,殉道与枉法,在此刻就像葱拌豆腐,有着再清白不过的视觉效果了。

令我万般意想不到的是,正在山水间“为赋新词强说愁”,与沉浸在“云亸娘”温柔梦乡中的大沥公子哥儿邝露,此刻好像突然间被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俯仰天地,举目神州,遥望古今,那种风虎云龙的剑气、浩气,似乎一下子在胸臆间荡漾了起来!清兵屠城的血流,“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狂砍滥杀,像飞石一样砸疼了他的神经。他抚摸着胸口,忽然觉得以前所有的湖海漂泊与放纵高吟,都像小偷一样充满了卑劣!“退身江湖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正是这种置身事外的苟且,加速了大明帝国的毁灭,天下苍生的痛苦。同胞们纷纷倒下的躯体,像尖锥一样插入他的肌肉,令他感到无比的疼痛难抑,感到深深的自责!

邝露几乎在一夜间,就毫不犹豫地决定与过去的岁月决裂,矢志加入抗清的队列。“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他辞别了温柔善良的“云亸娘”,提剑上马,背挎绿绮台,心怀复国大计,只身远赴南京,向朱由崧组成的临时政府,推荐自己日夜思谋的退敌之策。可惜刚抵九江时,就闻南京政府已经失守灭亡,邝露不禁“忧生叹世”,长吁一声之余,只好悲愤策马南归。

聆听着三百多年前邝露得得的马蹄声,与他归途上抱“绿绮台”弹唱的亡国悲曲,我感动于邝露的忠肝义胆,服叹于他的任侠慷慨。“我亦年华垂二九,头颅如许负英雄”!一个曾经被体制抛弃的公子哥儿,在家国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蹈险履危,将自己的儒服长袍转换成战士的铠甲,头戴铁兜鍪,手执退敌长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无论他从前的人格是如何的不堪,单是此刻的振臂一呼,就已筑就了一座灵魂升华、生命涅槃的巍峨丰碑。“有缺点的战士毕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是苍蝇”。邝露从激情“出儒”到豪气“入儒”,用命旅中突然觉醒的文化人格,诠释了生命的伟岸与高标!

清顺治三年(1646年),广州沦陷于清兵的铁骑之下。在暗无天日的屠城中,百姓纷纷投水、蹈火、自刎、自缢,男女老少,“咸以先死为荣、无一顺从者”。

本来,策马南归之后的邝露,有一千个理由可以苟且偷生,他可以返回广西,与“云亸娘”再续鸳鸯旧梦,散播云被苟合之欢;也可以隐姓埋名,学陶渊明游戏躬耕于南山荒郊;还可以做个顺民奴才,苟活性命于乱世;若想荣华富贵,更可以学承洪畴、范承恩等,做个杀戮同胞的叛徒。但他只毅然奔赴广州,加入了守护家园、保卫人民的抗清斗争。

清顺治五年(1648年),邝露接受永历皇朝的嘉封,任中书舍人,奉命镇守广州。此时广州城已因广东提督李成栋的倒戈归顺,又成了南明最后的一块喘息地。

邝露将妻儿送回家乡大沥,只身留在广州,与将士日夜坚守孤城。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搖雨打萍!此时的邝露,早已生出以死殉国的决心。他尽管已深深流露出没世飘萍蓬梗之感,但自从成了一名抗清战士,却一直胆魄磅礴,志坚如铁,虽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想,世界上只有最坚强伟岸的人,才能达到如此崇高的境界。

是年十一月,由于西门主将范承恩通敌,广州城再次陷入敌手。进城的清兵烧杀掳掠,惨无人道,城中一片混乱。邝露见大势已去,遂彻底放弃抵抗,从容地踅回自己的居所四牌楼,将平生所珍爱之物:图书奇器等环列左右,又取来柴薪盈堆室內,遂身披幅巾,抱起“绿绮台”,端然坐于厅上,奏起了《听颖师弹琴》。 这是一种风流喷迸的琴声,一种倚天的绝响,坠地可凝作金石,临空则化作日月,珠江有它而奔流,泰山因它而高耸,北斗缠它而长耀!倚天的琴声自明末的空际响起,负载着一种伟大的精神气象,一柄触天的脊梁骨柱,昂昂然穿越时空,踏入大清、民国、共和国的无穷岁月,凛凛然飘入我们的身畔,砸痛了眼前繁华世界的滚滚红尘,殷殷车声。

突然有清兵破门而入,琴声霎时止息,早有防备的邝露,从容地将身旁的柴薪点着。一瞬间,熊熊的烈火托起了他自焚的豪笑,他的偉大,也托起了中华民族面对异族入侵时不屈不挠的精神丰碑!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孔令建,曾用笔名孔成杰,广东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等多家媒体发表文章。多篇散文获全国、省、市级奖。2016年出版散文集《烟桥三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