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幸福”的少年
2018-02-28房伟
人的记忆,好像持久的赌博,赢得越多,忘得越快,赢家总憧憬着美好未来,而输家更多地沉溺于输赢过往。痛苦压抑的经历,往往会比幸福记忆,更持久清晰。当然,更可怕的是彻底遗忘,彻底生活在“当下”。作为大学教师,我常会遇到学生或家长询问,有关“人如何教育”的问题。遇到这些情况,我不禁回忆起少年求学的经历。作为七零后一代人,这些经历具有强烈的“个人性”,它们暴烈冷酷,潜伏在记忆深处,并未消失,而是在黑暗中打量着我。它们冷笑着,等待着回到阳光的那一刻。
黑暗的心
我蜷缩在床的一角,等待天亮,浑身火辣辣的疼。
我的家在荒凉的油矿区。那里只有一所中学。我是差生,差生的体验,就是被惩罚。这种惩罚,有肉身羞辱,也有精神创伤。教育的暴力,是恐惧的产物,而这个恐惧来自家长、学生和教师,共同的无安全感。老虎和狮子,通过暴力获得食物,人类的暴力,有时出于由邪恶生出的快乐,有时也出自恐惧。我第一个恐惧对象是父亲。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惩罚总不可避免。挨打后,我在床上睁大双眼,盯着黑暗虚空。那是一片茫然纯净,有本质性恐惧诱惑,也会涌现很多形象,比如,恶魔、鬼怪和食人兽。当然,更多是挨打情景。在我惊恐的想象中,父亲高举着鞭子或棍子,愤怒地盯着我,脚下是雪片般被撕碎的考卷。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父亲矮瘦,年轻时面容清秀,多才多艺,尤其擅长音乐、书法与文学。他学的是声乐,但上高中查出嗓子有问题,就转行考上医学专科学校,成了医生。我的少年记忆里,他暴躁孤僻,又絮絮叨叨,懦弱自私。只有独自在房间里拉二胡,或写草书,才能看到一点当年的风采。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对人和气,医术精湛,经常义务帮助邻里看病,被戏称为“雷锋”。“文革”期间,他写过讽刺领导的诗歌,被单位批斗,几乎弄到停职自杀。事业不得志,扭曲了他的性格。我极少看到他笑。他总板着脸,检查我的功课。他期望我考上大学。
我是那样不争气。我厌恶学习,我讨厌无聊的数学公式、英语字母。惩罚随之而来。他不许我看电视,吃好东西,不许我买喜欢的衣服。当然,少不了各种花样百出的惩罚方式。他信奉棍棒教育。我顶过尿盆、接过鞭子、尝过皮带、跪过搓板。有一次,我被打得屁股几个星期不敢碰凳子。父亲读书时是班里的优等生,他蔑视我糟糕的学习成绩。每当来客人,他冷冷地指着我说,这是不成器的犬子,长大就是淘大粪的货!我在客人尴尬的笑声和父亲故作爽朗的狂笑中落荒而逃,想象着肩挑大粪的落魄样子。我甚至羞愧地闻到了身上的恶臭。
他不许我有业余爱好。有段时间,我酷爱收藏烟盒纸,每天放学,我都在附近垃圾堆翻来翻去。每个周末,我都约上同学去很远的地方找烟盘。当遇到稀有烟盘,我欢呼雀跃,仿佛发现了什么神奇宝藏。我大约收集了上千种烟盘纸。当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烟盒纸,被我小心翼翼地擦干净,贴在我自制的折叠纸板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快乐。那里有神秘世界,芒果树、大瀑布,也有金沙江、长城,还有稀奇古怪的动植物,甚至外国香烟奇异的花纹和图案,都能激发我的好奇心。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了这样幕:我放日记和烟盒的写字台抽屉,人生之初最隐秘的幻想、欢乐和激情,无情地被撬烂、撕碎,丢在地上。门口有一只火盆,父亲正冷着脸,冷静地将那些烟盘碎屑投入火中。火光摇曳,我看到他的脸在明喑闪烁的火光中变幻不定,好似地狱走来的使者。我哭了,尖叫着失去了理智,冲上去和父亲厮打。父亲愣住了,但很快,我瘦弱的身躯,被父亲像布娃娃一样丢出很远。咸咸的鲜血,从我的嘴里、鼻子里涌出,一件黄色印有老虎图样的小汗衫被撕得粉碎。我拼命反抗,不惜用拳头打碎了窗户玻璃,示威似地让碎玻璃割伤了手。父亲愣了一下,更加恼怒地向死里打我。我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一位熟悉的邻居及时劝阻,我会死在父亲的拳下。
晚上,我的手被包扎好,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没人理我,浑身疼得几乎散架。我想到死亡或出走。实际我出走过好几次,但每次都孤零零地自己走回来,没人找我。我不过躲在荒野孤坟旁,或邻近农村的草垛。天亮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但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要走到很远的、无人知晓的地方,再也不回头,哪怕死在异乡,也算解脱吧。
那天我浑身剧痛,竟不由自主地睡着了。计划再次失败。我依然在黑暗之中。
教师
我不是老师宠爱的孩子,我痛恨教师这个职业。我从没想到,长大后,我竟然成了“光荣”的教师。我在油区矿办中学度过了初中。学校除了几个师范专科生,大多是“自学成才”的老师。油区非常闭塞,老师们酷爱体罚。我的耳朵,在冬天被老师不断地揪着,甚至流脓淌血,迟迟不能痊愈。初三那年,我的班主任是个人高马大的教师。他戴一副深度眼镜,总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说起话就像刀子刮在玻璃让人难受。此人后来娶了自己的女學生,调入油矿办公室高就。我们都喊他“大炮”。
每周班会,是体罚的好机会,他从安插的小密探口中得知每个人的表现,然后把犯错的孩子叫出来。他揍人的原因和方式都特别。一次,我被他打了耳光,只因作业丢了一个标点(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老师失恋了)。有时老师心血来潮,居然让挨打的同学像电影《霸王别姬》的戏子,一边挨打,一边大叫打得好。我们也麻木到以告密为荣,以挨打为耻。老师不打人的时候,常用办法是“饿饭”。中午,如果你经过我们班的窗口,你会发现,十几个孩子被反锁在教室,饿着肚子,恐惧着、哭泣着、努力趴在桌子上,将一篇中学课文抄一百遍,或二百遍。他十分满意自己的管理方法,我们常听到:
“为什么上课和女生说话?真贱!”
“作业为什么不交,你这头猪!”
“上自习看小说,抬起头!还有脸戴着遮羞帽!”
许多年了,这些话还萦绕在我耳边,令我浑身发紧、冒冷汗。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班会,教室光线强烈,一切似乎暴露无遗。那位清秀瘦弱的女同学,由于老师训斥时间太长,以至不敢也忘记了要求上厕所。她哭泣,颤抖,苍白着脸,紧咬着牙,努力并紧双腿,可刺鼻的尿水还是顺着裤管流出来,浸湿了她的裤子,可耻地淌在地板上。当时,全班同学和老师一起哄堂大笑。
许多年了,我依然记得那刺耳的笑声。我也是那无耻且“幸福”的集体的一员。后来,这名女同学成了混混,或许多少和老师教导有关系。
然而,这不是我最痛苦的原因。一天下午,我被叫到“大炮”的办公室。老师跷着二郎腿,脸色铁青,劈头盖脸地怒骂,间或用卷起的书本,对我的脸狂抽。渐渐,我才明白,那因为我的同桌,一位优秀学生。他出身干部家庭,学习突出,人聪明乖巧,又唇红齿白,俊秀可爱。我俩较要好,又是同桌,经常闲聊,甚至耽误自习课。当同学被老师叫去问话,很自然地将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师义愤地说,“你又笨又蠢,一辈子没出息的家伙,你为什么要拖累××!他可是聪明的好孩子。”
我无地自容,恨不能有墙角钻进去。我想哀求老师不要骂,可我不能移动分毫。
老师不依不饶:“你知道多少学生和家长求着我要和××同桌吗?你这样的差生,我对你太照顾了,你有什么资格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开始哭泣。肮脏的泪水像虫子般爬在脸上,我甚至丢脸地淌出了鼻涕。这时候,办公室其他老师纷纷被吸引过来,嬉笑、鉴赏、品评,有几个漂亮女老师甚至笑出声来。我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模糊了,耳边一切都消失了,有种彻骨的痛刺穿了我的心,比父亲打我要痛百倍、千倍。它是我绝好的“人生教育课”,它让我清醒地认识到,原来一个座位,也是因为老师的恩赐与仁慈;一个座位,原来还隐藏了这么多等级的秘密和微妙的奥秘。我所有的倔强、坚持、沉默的掩饰,都那样可笑、不值一提。我感谢老师的教诲,他让我明白了一个智商平平的十四岁孩子的绝望。
多年后,我考上研究生,一位初中同学请客,当年的优秀生也在座。他考上重庆的中专,毕业后,分配在矿机关做科员。他也很替我高兴,很真诚地劝酒,我们融洽地说说笑笑。他可能早忘了那件小事。然而,我不能忘,它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希望”相信,他只是无意对我造成伤害。我“希望”相信,父亲望子成龙,老师激励我成才,同学只想改掉我自习说话的不良习惯。我也知道,当年打学生的老师,并不止我的班主任。我亲眼看到,一位漂亮温柔的女老师,把订书钉钉到差生的脸上。他们恨铁不成钢,然而,我宁可做普普通通,但快乐的人,也不能忍受“人上人”的虐待光荣。父亲、老师、同学都不是坏人,甚至可以说是好人。他们勤奋工作,在社会受人尊敬。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伤害别人,如此心安理得?如此习惯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是读了奥威尔的《1984》和扎米亚京的《我们》之后。它们让我深深体会了,生存如何艰难,个人尊严如何渺小,假象如何成为真实,扭曲如何成为光荣。它们让我深深体会了,当“饭碗万岁”成为人生坐标,当耻辱和恐惧成为某种习俗力量,通往人性奴役之路,就成了鲜花和笑脸的阳关大道。
那天,我从“大炮”的办公室开始哭泣,直到晚上回家。我没有吃晚饭,只是慢慢地哭泣入睡。我好像哭干了一个少年能有的全部泪水。
野火、骷髅与麻雀
上中学,我的成绩总是倒数几名。语文勉强及格,数学和英语三四十分,我甚至在期末英语考试中,捏了四个纸团,写上ABCD,让上帝帮我考试。每次考试失败,我都会独自跑到荒野、钓鱼、下河摸虾、用弹弓打鸟或毫无目的地闲逛。我不敢回家,家中有父亲的皮带。我也不敢想将来的日子。我会躺在青石桥上一整天,体验蓝天白云的变幻,鱼儿跃出水面的骄傲;我会趴在地上,听鸟类交朋友的悄悄话,蚂蚁打架的声音;我会疯狂地在旷野奔跑,追逐烧红天边的晚霞的落幕,放生刚捉到手的蚂蚱,看它们自由飞翔,五光十色的翅膀变成美丽彩虹。
我更爱野火。我家乡的那片荒原,盛产红柳、荆棘、蒲草,野菜,还有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及地下涌动的石油。干燥冬季,我会在荒野点燃野火,那野火开始是柔弱的,它暖暖地贴着地面开花,火色的花,幽蓝的花。它舔着草根,调皮地驱赶冬眠的野兔,蛇和漫天飞舞的火灰。小刺猬们,咻咻地叫着,笨拙地挪动着身体逃跑,我在它们肥厚的屁股上踢一脚,哈哈大笑。我看到野火慢慢长大了,长高了,它攻城略地,变身成一条妖娆的红龙,盛开在荒凉盐碱滩。它对我神秘地微笑。它是我的朋友。它的孤獨,它的高傲,它的诚实,如同它的美丽,都让我血脉贲张,心驰神往。
野火烧过后,黑黑的灰烬之处,露出些丑陋的坟头。有的坍塌了,露出苍凉的洞。在我们这片荒原,这些坟才是真正的主人。它们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看了多少次野火的燃烧与熄灭,看了多少次野花的繁盛和衰老,看了多少只野鸟儿的离去和归来。它们庄严地沉默着,保持着死亡最后的体面。我会悄悄地趴在上面,让“咚咚”的心跳声贴在上面。多么神奇,生与死竟只有一线之隔!这种奇怪的感受,几乎让我爱上了那些野坟。它们像慈祥智慧的老人,听我诉说心中的委屈,原谅我的无能,抚平我的耻辱。我不再孤独。我的孤独有人分享了。
这种隐秘的快乐,到我在坟里无意发现一个骷髅头的时候,达到了顶峰。面对这死亡的最后呈现,不知为何,当时年少的我并不害怕,反而透着兴奋。它是什么人留下的?它是男人,还是女人?它离开人世的时候,是痛苦,还是幸福?它生前有着怎样的故事?我胡思乱想着,将头颅带回学校,在水龙头上冲干净了,郑重地将它装进我军绿色的书包,最后塞在书桌之中。它泛着晶莹白玉色,但最终吓坏了我的同桌女生,并被老师训斥了一番。
我的骷髅头朋友被没收了。这让我非常沮丧。我给它取了个名字:了空,少林寺字高僧的意思,那时候,电影《少林寺》很流行,我仿照了一下。骷髅头被没收后,被班主任交给了生物老师——于老师。他非常高兴地将它制成了标本,并允许我空闲时,去他的标本室看望“了空”。
于老师五十多岁,黑瘦,邋遢,有长长的八字须。不知何故,他一直未娶,孤零零地住在学校的宿舍。他还兼任美术老师,教我们刻图章、画水彩画。我学得十分认真,一次,我画了一幅水彩画,于老师给了我一个A+,还笑眯眯地夸奖讲我说,不错,真不错。那神态语气,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都顽皮地喊他老于头,他一点也不在意,只笑眯眯地摸摸我们的脑袋。胆子大的同学,敢在上课时,在他的背上贴纸条。他知道了,还是不生气,只笑眯眯地罚他到野外捉昆虫作标本。对实验用的昆虫和小动物,别的老师都丢掉或祭了“五脏庙”,可于老师从不这样。他总在实验后郑重其事地将那些生物埋葬。校园后的院子杂草丛生,异常荒凉,那里至今还有许多于老师做的小坟,安葬着小兔子、刺猬、青蛙,只不过土堆已渐渐平整,看不出当年的样子。于老师把小动物放在他自制的小木头棺椁,慢慢地用铁锨挖坑,一言不发。只有在这时,我们看到于老师的脸色是灰暗的,而且他还唠叨些“尊重生命”之类的话,可惜我们当时并不十分明白。
有一次,我和同学在树下捡到了一只小麻雀。它才刚刚会睁开眼,浑身没什么毛,很可爱的样子。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叫“蛋蛋”。我们很想养大“蛋蛋”,可父母都觉得养麻雀很无聊,况且它晚上还要“啾啾”地叫个不停。我和小三捧着那只小小的生命,四处找人,希望有同学可以收养它。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想到了于老师。
于是,我和同学一路跑到于老师门前,大声喊着:“于老师,我们给你送麻雀了!”看到“蛋蛋”,于老师的眼亮了一下,又板起脸,严肃地说:“这是哪里来的?你们把它从窝里掏出来,很难养活的!真造孽!”当我们解释清楚后,于老师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蛋蛋”,快活地说:“让我来养它吧!”很不幸,“蛋蛋”不久后死掉了。于老师告诉我们,鸟儿们生性就爱自由,就是小麻雀也是这样,要是成年的麻雀“气性更大”,如果被人抓住,它们宁愿不吃不喝一直到死。
这些算是美好的少年回忆吧,我把它们藏在心里,有时也拿出来晒晒阳光。它们让少年的我,慢慢地懂得了尊重、宽容的重要性。
带刀的少年
十六岁那年,我转入油区高中。打人的老师也有,不过少了许多。不过,我接着又碰到了更让人头痛的事,那就是学校恶劣的环境和频繁的校园暴力事件。
1990年代初的中学,我不知是否条件都和我们学校相似(据说,许多不如我们),我们十八个人挤在一间旧教室改造的房屋。宿舍后是厕所,空气污浊不堪。夏天,没有风扇,也不敢开窗,热浪滚滚,老鼠咬坏了床和箱子,令人恐怖的磨牙声让我们彻夜难眠;冬天,没有暖气,屋里冷得像地窖,早上起来,鼻子都可以结一层冰。至于食堂伙食,现在的孩子更无法想象,我们称之“猪糇”。糇在古代是军粮的意思,“猪糇”间接含义就是说,我们是一群训练有素、胆大无耻的猪。食堂的伙夫(简称炊哥)成了我们心中仅次于班主任的二号人物。他们做的饭,既体面又经济,比如茄子,他们根本不去皮、不过油,而是砍成炖肉般漂亮模样,放在水里煮,再大方地浇点熟油,一盘“油汪汪”的茄子就好了。如果你还幻想有点肉,那也好办,炊哥会理直气壮地从盆底找出几块肥肉炼的“油丁”。为了让“祖国的花朵”有充分的营养,你还会在菜中发现小“调味”,如苍蝇、蟑螂等“肉制品”。一次,我的同学竞中了“大奖”,吃到只小拇指粗的青虫,他吃得太快,青虫首级已被他吞下。同学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又毫不犹豫地吃完了剩下部分,还杀猪般高声嚎叫:“好好吃的豆角哇!”听说,这位悟性高的同学考取了著名学府的行政管理专业,毕业后混得不错。
如果你因此认为我们恨炊哥,那你大错特错了。他们是我们的偶像。青春期的学生,正是饭量和头脑一起疯狂的岁月,我通常上午第三节课就腹如山响,第四节课基本在“人性的挣扎”中度过。有一次,数学老师提问我“模”是什么?我昏昏沉沉地说:“白面。”此事在校园传为美谈。
每当吃饭时刻来临,那简直是“肉搏”。教室距离食堂几百米,为节约时间,我把饭盒带到教室,下课铃一打,就箭一般蹿出教室,和同学展开百米追逐赛(我仅有的体育能力都是那时锻炼出来的)。到达食堂后,我们又像没出息的猪一样挤在仅有的几个窗口,互相撕打、挤压、漫骂,通常来晚的人,或个子小的女生都买不上菜,只好干吃馒头(据说,这样的做法,可以减少剩菜率)。有时买饭也会发生斗殴事件,桌椅混乱、饭盆乱飞。这时就显出炊哥的重要性了。如果你和炊哥认识,且关系还可以,你可以早吃上饭,并吃得干净些。炊哥懒洋洋拿着饭勺,鄙夷地看着我们抢饭的样子,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样的环境,不论男女或强弱,虽然我们外表看来是温文尔雅的高中生,一个个成长得“像街上拣煤核的孩子般泼刺有为”,以至我校一位漂亮女生被河南籍炊哥拐带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青春是可怕的”。许多年前,丧家犬般游荡在欧洲的昆德拉心有余悸地说。我拿它来比喻1990年代中国校园的暴力事件。那正是“史泰龙”“施瓦辛格”“小马哥”等硬汉流行的年代。温柔潇洒、多情善感的富家子弟形象(如后来才流行的F4之流),在那个年代遭人鄙视。我们学校的流氓英雄,最厉害的叫“天”,下面还有五花八门松散的校园帮派,如“十八龙”“十八凤”“十九兄弟”等。他们喜爱暴力兼敲诈勒索。“天”是许多人向往的地位,我校曾有位姓王的同学,由于没考到班级前五名,居然自暴自弃地向校内六个最痞的坏孩子发出挑战书,要和他们一决高低,在被刀捅伤后,他终于成为学校的“天”。毕业后,他不愿干维修工,就开始非法抢占当地建筑工程。终于,我听说他被挑断了脚筋和手筋,成了真正的废人。
我的成绩依然很差,被老师和同学们鄙视。少年的我,黑瘦、矮小,加之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自然是痞子们最佳的敲诈对象。我多次被抢走饭票、衣服和鞋。我打不过他们。晚上,有时我在睡梦中也朦朦胧胧地看到,痞子狞笑地站在我的铁床前,用刀将床砍得火星四濺。多次被敲诈后,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找一把生锈的菜刀,将它磨得铮亮,装在书包里,黑色的刀把露在外面。当一个姓赵的流氓要抢走我的衣服,我凶狠地掏出菜刀,不顾一切地砍过去。我看到他的棉衣被刀砍破,棉絮如漫天的蒲公英飞了出来,滑稽可笑。那是我胜利的旗帜。他吓坏了,疯狂地跑着,手舞足蹈,又踉踉跄跄。我提着刀,在月色下追击,并看着他逃走。
从此,这把菜刀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随身带着它,无论上课,还是出去玩,我依然将刀把露在外面,震慑所有想挑衅的流氓。晚上,我枕着它睡觉,感受它冰冷的暖意,坚硬的沉着,睡得非常香甜。然而,我最后还是被一群流氓堵在了走廊。他们夺走了我捍卫尊严的菜刀。他们将我打翻在地,逼着我喝阴沟的臭水。我拼死反抗,几乎被打成视网膜脱落和中度脑震荡。我满脸是血地昂着头,艰难地从阴沟爬出来,眼前却渐渐模糊了。我不会再次屈服。这时的我,已经是“带刀的少年”了。
十几年中,我仅回过一次母校。我在梦中也不愿回忆那个地方。我住过的那个宿舍楼,早已废弃不用。那是个简易楼,一楼的院子铺满了方砖,现在已长满杂草,显出衰败的意思。我不能忘记,我们害怕敲诈,不敢回宿舍睡觉,痞子们居然胆大包天到教室敲诈;我不能忘记,我的一位漂亮女同学就在这里险遭强暴;我不能忘记,三年里,几乎每年都有一位同学,从楼上飞身跃下,摔成残废,而原因仅是为躲避痞子的追打和敲诈勒索。更让我不能忘记的,是一位挺身抗暴却体弱多病的同学,被打得鼻骨断裂,在大雨中被剥光后捆在电线杆长达五个小时!十几年后,当我再次抚摸那根电线杆,仿佛还能触摸到鲜血,听到他痛苦绝望的呻吟。作为学生中的弱者,在社会、老师的角色都淡化的情况下,除了低头或以暴制暴外,别无选择。然而,那个“带刀的少年”,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还活在我的记忆里。少年自卑、胆怯,有时也勇敢、凶猛。他为了捍卫尊严而战斗,虽败犹荣。他将继续激励着我走过中年,走向老年。我会永远告诉自己,对不义和不公正,对于强加的暴力,要敢于说“不”。如果你不能捍卫自己的尊严,你将无法真正懂得尊重别人的尊严,而一个不懂得“尊严”的人,自然也不懂得“自由”的可贵。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步入不惑,有些事反而更加坚定了。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知识分子扭曲的灵魂。作为一名高校教师,我不善于煽情,也不善于为学生描述“美丽的象牙塔”。我不会成为“所谓的教授”:台上“慷慨激昂”,台下“蝇营狗苟”,一边大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一边却对权力和金钱“顶礼膜拜”。我只能以自己耻辱和黑暗的记忆,为更年轻的孩子们,树立一个“失败”的标本。愿今后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不要再重复恐惧和耻辱的悲剧。我坚信,时代终究会进步,但这需要大家一点一滴的努力。
如此“幸福”的少年,将永远让我热泪盈眶。
房伟,学者、作家,现居苏州。主要著作有《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文化悖论与文学创新》,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