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纪事(1974—1975)
2018-02-28陈晓凤
民间语文资料:记录086号
(1974—1975)
转插
21岁生日过后,我便出发去宝坻县高庄公社丁庄生产队插队。
穿衣镜前的我又黑又壮,脸色暗淡,虽然穿着我最好的一件绿格子衬衫,但看起来还是像个村妞,着衣毫无品位。那时我的心已经老了。这是去东北兵团战天斗地,当了4年大田工的结果。17岁我意气风发准备出发去东北兵团时,同样一面穿衣镜中,我苗条而多愁善感,白的确凉(良)衬衫系在学生蓝长裤里,面色苍白细嫩,嘴角带着嘲讽一切的神气。
4年后我回到北京,除了失去人生最好的年华,背负了那些沉重而悲伤的记忆之外,似乎一无所获。那时,还不懂得痛苦也是财富。为了离北京近一些,在新华社上班的母亲托人把我调到河北。河北分社的记者利用采访之机开了调动证明,我得以从东北兵团调到宝坻插队。那时的宝坻还没有划规(归)天津市行政区。
一张薄薄的介绍信,把我那兵团战士的铁饭碗,变成了宝坻农民的泥饭碗。不过从宝坻到北京的车程只有两个小时,而北京到东北兴凯湖却要走4天。当时有不少知青走从插队而曲线返城的路,舍弃铁饭碗而奔泥饭碗。
哥哥小中送我去宝坻,他那时还在山西插队。在宝坻县城下车后,再请人把行李搬到下乡的车站,花了六毛钱。小中心痛地说,不如我们自己搬呢!他插队的那个村子每天的工分2毛钱,干一年还不够自己的口粮钱。北京的山西知青回家探亲经常逃票甚至扒煤车,列车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要去插队的宝坻县高庄公社丁庄村是个富裕村,每天工分1.3元。在1970年代,1.3元绝对是个大数字,那时候猪肉不过8毛钱一斤。找个富裕点儿、离家近的村子插队,就是母亲能为我做的最大的事情了。
丁庄比较富裕,是因为村办企业办得好。仅种粮食的村无一不是贫困村,而富裕村无一是村企功劳。当时丁庄的产品销到全国各地,跑采购的人也见多识广,极有生存能力。村里最富裕的人家是村企采购员大合子,他走南闯北,给村里找来客户同时也先让自己家有了自行车、缝纫机等几大件,他家的伙食也最好。
初到丁庄
进村正是夕阳西下之时,紫与金色交融的暮色中一个个掩映在大树中的农家小院上冒着白色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柴草与堆肥的混合气息,不时听到鸡呜狗叫之声。这幅温馨的农家日子图景却让我流下眼泪,我进入了完全陌生的生活。
村党支书及民兵连长接待了我。书记是一把手,民兵连长是二把手,大队长只是三把手。40岁开外的书记面孔白皙、身材高大,29岁的民兵连长健壮而英俊,年近半百的大队长面貌厚道。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都透出中国农民特有的狡黠。
村班子接待我的时候,大队部窗外挤挤挨挨地有好几个村姑探头探脑,她们的脸蛋贴在玻璃窗上盯着表情木然的我,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这对她们是个美好的时刻,一天的劳动结束了,村里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足以作为晚饭时的谈资。这村已有了一位女知青,回天津探亲去了,她住的知青宿舍也锁了。书记说,你暂时先住在大队部吧。
晚饭时大队会计给我包了猪肉皮馅的饺子接风。我只吃了一口就感觉到变质肉皮的怪味道,于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夜晚大队部昏黄的灯光下,我的影子射在黄褐色的土坯墙上,孤孤单单的,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下地了。从东北来到河北,顿觉大地精致了起来。广袤的黑土地苍(沧)桑而激扬,河北的黄土地秀气玲珑,世俗而宁静。第一天干的活儿是敲打土坷垃。就是把收割过待种的土地上的大土块敲碎,以利于再播种。东北地多可以广种薄收,河北农村却要珍惜每一寸土地。
我用锄头敲打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坷垃,飘浮不定的心安静了下来。土地,是出发点也是归宿。敲土块是轻松活儿,多是妇女干。姑奶奶们排在一列,边干活儿边说说笑笑向前走。姑奶奶,是河北农村对未婚姑娘的称呼。姑奶奶中年龄最大也最活跃的是秀芬。
秀芬边轻松地干着活兒边说:昨天我们在外边扒着窗户瞅你,猜你多大了,我猜你才18!细皮嫩肉的。我苦笑,告诉她我的实际年龄,经历了兵团4年苍(沧)桑的我居然还能被人看得如此年轻,我却一点也不快乐。秀芬说,转了一大圈,又上我们这儿吃苦来了!小陈儿的经历,可以写“把先”(故事)了。原来姑奶奶们早打听了我的履历。又说:“小陈儿是不爱说话,要是爱说话,将来一准有大出息!咱村小高可是个爱说话的,等她回来你就有伴儿了。”
姑奶奶们
秀芬时年虚岁23,是村里年龄最大的未婚姑奶奶之一。“文革”时宝坻县晚婚政策执行得好,农村不到25虚岁都不给登记,而过去姑娘十六七就都出嫁了,20岁就找不着婆家了。晚婚了,村里便连大带小地攒了一大帮姑奶奶,说不得碰不得,整天叽叽喳喳地扎堆在一块儿。秀芬是姑奶奶中间的头儿,别看不识字,可心气胜,嘴头子利害,所以村里无论是老爷们老娘们、姑奶奶还是小伙子,都得让着她三分。
秀芬身材矮壮。四方睑上一对小小的眼睛,遢鼻宽嘴,走起路来外八字,典型的柴禾妞儿。秀芬征服世界不以容貌而以性格,大字不识的她,恢(诙)谐幽默而明达事理。一对小眼睛炯炯放光,边干活儿边开着层出不穷的各种玩笑。虽然不离东家长西家短,却句句都不超过分寸。
姑奶奶里有几个相当漂亮。招群头就是很显眼的一个。河北农村孩子小名后边都带着后缀,不是“子”,就是“头”。“招群”也是河北农村爱用的小名,一般用在老大是女孩子的身上,意思是多招来男孩子。时年16岁的招群头有着健壮的身材,黑红的脸儿,一对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相貌秀丽而生动,一派带着野味的天真烂漫。招群头还有热心肠,第一天我晚上回队部正想自己做饭,招群头就给我送来块热白薯,还往门口放一大捆干玉米秸让我当柴烧。
最漂亮的是小四头。小四头时年不过15岁,却跟着下了几年地了。虽然风吹日晒.小四头却依然肤若凝脂。小四头有着细长而媚人的眼睛,鲜红的樱桃小嘴,五官单看都不算出色,凑在一起就那么美。小四头最出色的,是她那风吹杨柳般纤细而柔韧的身材。那是20岁之前的女孩子才会有的。endprint
可惜的是,小四头出身富农,扎在一群贫下中农出身的姑奶奶堆里,只有低頭干活儿的份,一丝儿不敢张杨。小四头的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聪明漂亮,也都嫁得不错。大姐上高中的时候心比天高,立志将来要当飞行员,最后也不过嫁了个公社干部,成了做饭、生孩子、天天忙活鸡鸭猪狗的村妇。小四头的哥哥却因为出身迟迟聘不下媳妇。
村里20岁上下的姑奶奶基本全部都订(定)了亲,只等到法定年龄出嫁。聘礼、相亲,成了姑奶奶之间永恒的话题。第一等的女婿是工人,因为是铁饭碗;第二等是军人,军人有希望成为“公家人”,即使退伍回村,见识也高于那些一辈子当农民的小伙子。秀芬、招群头、自英等几个姑奶奶,未婚夫都是当兵的,说起来都颇自豪。找吃公家饭的就不那么容易。城乡差距如水火两重天,若不是穷或者残疾,谁也不愿意找个农村媳妇。
失去自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让我有了归宿感。在兵团千方百计地找时间看书,在丁庄子没人管我,可我每天还是要下地,宁愿挤时间读书。实际上,我本可以根本不来农村就呆在北京读书,跟那些在城市呆了十年八年的待业青年一样,可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因为眼睛不好,童年我就有了对未来的深深恐惧。如果我有一双好眼睛,可能会选择在城市拼命自修,等待恢复高考的那一天,至少是等待中国需要知识的时代。可我从小有一双坏眼睛,不能长时间地看书,也生怕费眼力的文字工作会最终让我丧失视力。所以在大自然中干农活,在干活儿间隔读书,成了我最可持续的生活方式。童年睡在保姆对面小床上的我,已经对前途想了很多。我想到的最坏可能是成了瞎子沿街去卖唱,现在在农村有吃有住有活儿干,已经算是很好了。当老乡把我当“落难公主”时,我不过是个把悲伤藏起来的灰姑娘。
单独过了几天日子,村里打电话把女知青小高叫回来了,想让她回来两人互相有个照顾。那天傍晚收工后我正在队部休息,小高热热闹闹地进了村。人还没进队部,就传来她清脆的声音,对年长者,大妈大爷大哥大嫂地叫着,对年青(轻)的就一口一个小名。晚上队部里聚了不少来记工分的老乡,人们也都对小高很亲热。
这样的氛围,瞬间就在我心里投下了威摄(慑)的阴影。我始终是安静而孤独的。小高出现在我眼前时,虽然彼此客气地打了招呼,但在短短目光的对接中,便传递了潜在的敌意。为了生存与返城的竞争,渗透在知青的每个细胞中。我突然明白了:在这个河北小村里与在兵团黑土地上一样,每一天都在为返城而竞争。如果当年没有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把北京户口消掉,后来那么多人生故事就都能省略了。
小高是个22岁颇为清秀的姑娘,如果不是下身偏短,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她。白净的长容脸儿,一对单眼皮的秋波眼,薄薄的嘴唇,笔直的鼻梁,笑脸儿中就透出精明。一对又细又长的辫子,飘在她那纤细的腰身后,典型的天津小家碧玉。队长说,以后你们两人就互相照顾吧,说得我直寒心。
后来的日子证实了我的预感。我搬进了原来小高独住的知青点儿。这个知青点就是队部边一个小院中的一间小西房。那时凡接收知青插队的村子,都由国家统一拨钱盖知青宿舍。但不少村子都把这笔钱挪用了,凑和(合)着给知青找个空房住下就得,要是盖也盖得质量很差,千方百计把钱省下来挪作他用。
我和小高住的西房很小,外间是灶间,里间半间炕,两人的铺盖就基本都占满了。大队干部认为把两个知青放在一起就算是把我安置好了,其实让我坠入更痛苦的日子。多年后我才悟出,与对物质的需求相比,是否自由与独立,才是衡量生活质量最重要的标准。
每天上工时,小高与姑奶奶们有说有笑,下工只要一回到宿舍,就把脸儿沉了下来,她切菜我烧火,彼此默默无言。共同生活要共同负担生活费用,有一天,我特意多买了些土豆、青椒等等较贵的青菜,小高说:“你花钱这么大方,让我挺难受的!”小高在村里的生存原则,是尽量少付出多攫取。集体下地干活儿时她尽量少出力;一人单独过日子时,基本就不买菜,队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大队部里堆着的红薯,她也要趁没人的时候去拿几块。小高出身天津城市贫民家庭,对每一分钱都看得很重。连同样想方设法占集体便宜的老乡都说,小高太贪小。不过,城市与农村相近似的贫困,让老乡对小高很包容。反正,贪小也是贪集体的,并没有侵犯私人利益。
不干活儿的空闲,小高并没有像姑奶奶们告诉我的那样书本不离手,而是都花在织织钩钩、晒白薯干等琐碎的家务事和闲聊上。若是我也这样打发时间,或许我们的关系可以近一些,偏我要抓住一切时间死啃书本,这就真让同睡一张炕的我们形同陌路了。最难受的,是小高视新来的我为弱者,处处带着尖酸刻薄的口气让我做这做那,似乎她是这个小家的家长。我千里迢迢从东北兵团跑到这里,追求的并不是这样更可怜的日子。
出河工
终于有了摆脱这一切的机会。冬闲来了,队里要派人出河工,我毫不犹豫地就报名了。为了保证来年水利设施的完好,每年公社冬闲都要组织各村去清理河道,各村派河工按照各村的工分计。出河工,是打发冬闲的一种方式。因为活儿累,工地吃住都很苦,报名的都是青壮年。
河北冬天自有迷人之处。没有北大荒漫天飞舞的大烟泡和一望无际的茫茫白雪,而是一种干净的凛冽。劳作一年的黄土地,在冬天的寒风中静静安歇着,北风在小小的农舍和干枯的大树间轻盈地吹过,极少肆虐的机会。即使下雪,用不了多久就在温和的冬阳中慢慢融化了.依然露出吸吮了雪水的绵绵黄土。河北的冬天没有北大荒的蛮荒,而自有种尘世之间的朴素之美。河道的冻土层不深,用镐刨不了几下就能用铁锨挖出下面松软的黄土。
在兵团冬天挖冻土方让我练出了一把子力气,所以在工地上无论是挥镐还是用锨,简直不费什么劲儿。清新空气与体力劳动让我压抑的心情舒展开来。秀芬等一帮姑奶奶都来了工地,她们要乘着出嫁前给家里多挣些工分。精壮的小伙子也都来了,他们边干活边跟姑奶奶们斗嘴。秀芬是打嘴仗长(常)胜将军,抬着筐连跑带颠时嘴里依然荤的素的说个不停。
19岁的小元是村里不多的高中生,寒假也上了工地。秀芬夸我能干时小元偏说我不行,不一会又主动找到我说要跟我一起抬大筐。上坡时我在前他在后,他推着我往前走,边走边问我上学时喜欢语文还是喜欢算术,我说哪个都不喜欢。不如你上了高中,我不过是小学毕业。小元已经长成了男子汉,健美的身材,黑红而英俊的脸膛上有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endprint
小四头和她爹也来出河工,小四头的爹那时已五十多岁,这个年纪的农民一般都不来出河工,可小四头的爹是富农成份(分),属于劳动改造的分子,必须来工地。有那势利的村民成心往小四头爹挑的大筐里多装,装满了还要压上一块大石头。老人把扁担放在肩上,费力地蹬直腿,几乎站不起来。小四头看着她爹挑起沉重的大筐蹒跚着步子,眼睛里全是泪水,可是一言也不敢发。
老乡最高兴的是吃饭的时刻,因为出河工吃饭免费且管饱,还有平时农民根本不舍得吃的白面馒头。每天开饭哨一吹,姑娘小伙子都立时放下工具冲向饭车。每人领到几个又白又大的馒头和一盆熬菜,便坐在背风之处大嚼起来。我的胃口也出奇地好,那缺油少盐的菜,让我觉得比北京的烤鸭还香。劳动、新鲜空气、放松的心情,这些都刺激了食欲。在农民嘴里,白面馒头绝对胜过鱼翅海鲜。只见小元一人领了十几个白面馒头,往黑棉袄里一揣,躲在一边狼吞虎咽着。秀芬嘲笑说,嗨,小元你藏那么多馒头干嘛!小元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答(搭)理,埋头吃着。
晚上就睡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早晨起来洗脸水上冻了一层冰,刷牙的水也没有,索性根本不刷牙。我临时担任了工地赤脚医生的职责,经常要晚上走七八里路回村去取药,当晚再赶回来。冬夜里,星星在晴朗的天幕上闪耀,四面大地静悄悄,一人赶路,孤独却生机勃勃。
與小元搭档,让挖河的日子弥漫着阳光的色彩,一种惬意的迷蒙。在大自然中成长又受到教育的农村孩子,自有一种勃勃向上的激情。我们拼命地装土,快步地跑,青春活力温暖了冰冷的空气。
一天我正寒风中挖土,就听得河道边上传来热闹的唱大鼓的声音,老乡喊着说,县里宣传队下工地演出来了!于是人们纷纷放下锨镐跑去看。不一会儿秀芬跑回来对我说:小陈,快去听听,鼓词里还有你的名字呢!原来村干部把我当成应该受表扬的知青报到县里,县宣传队就把我的“事迹”编进了鼓词成为演出的素材。一会儿工夫,大鼓唱到我干活儿的河段来了,边干活儿边听着表扬自己,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兵团时我一直是底层,在这个小村却成了人们学习的榜样。当然,这不过是因为我的知青身分(份),老乡干得再好也没人表扬。
西厢房
出河工回来后,支书对我说,小陈,你这一炮打响了!十几天工夫,我从在知青点受小高气的可怜虫,变成了劳动模范。我趁机向支书提出,希望给找个地方让我单独住,支书考虑了一下,让我住到退休老队长老袁家的西厢房里。老袁家的西厢房是存放粮食的地方。俗话说,冬不暖,夏不凉,有钱不住西厢房。西厢房是农家院中最不舒适的房子,夏天夕晒热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命,可我依然为走上社会后拥有的第一个独立空间而兴奋。
小小的西厢房,里间是一个用金黄色席子围起的大粮囤,里面是满满的玉米粒,这是老袁家一年的口粮。玉米高产且容易储藏,成为当地主要口粮。粮囤边是炕,此外屋里再无别物。但因为它暂时属于我一人,所以就成了小小的天堂。趁回北京探亲的时候,我为自己的小屋买了块别致的花布做成窗帘,还带回了台灯等能装饰小屋的物件。当我把绿色的窗帘挂在小屋的窗户上,把蓝色的台灯放到小屋窗台上,把一个膠泥捏的白毛女塑像放到那个大粮囤上时,我觉得我的小小空间简直棒极了。
在这间小屋里,我又开始了中断多年的自修生活。冬天的清晨,4点半我就起身到小院做气功。6点做饭吃饭后读书,等8点的上工钟声响起时,我已经享受了3个半小时的自修时间。阳光普照之下,我混入姑奶奶们中间,说说笑笑地干起活儿。因为西厢房烧火不容易,有时呛一屋子烟也烧不开一锅粥。我就经常一次贴出许多玉米饼装在塑料袋里,随吃随拿,吃上两三天,玉米饼蘸香油就成菜,是我的家常饭。有的时候,有好心的老乡会给我送点热汤面或者热白薯。虽然艰苦,我却觉得比粥饭齐全但要看小高脸色的日子强百倍,我也不必再为了一顿饭浪费所有业余时间。
每天晚上啃完玉米饼后,我就在台灯下开始晚上的阅读。我读的书杂而无系统。既有高中数学也有古文选,还有马列及毛选等,都是那个时候能够找到的书。虽然不像在兵团那样有人监视你读什么书,但没有像样的书读才是最大的不幸。从14岁后就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的我,想通过贫乏的书籍完成自我教育,还是天方夜谭。不过我依然执着地读下去,能够独处一室,在一盏台灯下静静地读书,这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幸运了。北方农村的冬天,西厢房里寒气逼人,烧饭那点小小的热气只能让炕不那么太凉而已。
然而,我爱那凌乱寒冷的小屋,我可以自由实行我独特的生活方式,不必考虑这样会妨碍谁,我可以晚上黑着灯拉手风琴,可以躺在炕上翘(跷)着腿看书,可以钻在被窝中吃饭,可以不用跟谁商量就不做晚饭而是跑到野外月光下滑冰。在物质极匮乏的乡下,也能享受别致的生活。
遇见同道人
一天,队里通知我去公社开知青会。走进公社会议室,见坐了满满一屋子知青。多数都是刚刚下乡的天津知青,虽然只比我小两三岁,但看起来却那么稚嫩,几乎还是中学生,在他们中间我备感苍(沧)桑。公社管知青的干部老木打量着我说:你也太不讲究穿着了。我低头看了一下,果然我穿来开会的天蓝色衣服上有着点点很显眼的污渍,那是我做饭和下地干活时弄肮的。单调紧张的生活,几乎让我失去了女孩子的爱美本能。看周围那些年轻的女知青,多数都是穿着漂亮,脸色细嫩,有着城市女孩子特有的水灵与时尚。
知青会内容是通报有关知青的种种信息和表扬先进,知青办老木就专门管知青的大小事宜。有人说老木热心且心灵手巧,去知青点视察,一位知青的手表坏了,他用一根头发丝就把表给修好了。老木发表了一番“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类的演讲后,说,现在让一位从东北兵团回来的老知青杨柏庚做个典型发言。杨柏庚从东北兵团转到咱们公社插队后,发扬北大荒精神,干农活不怕苦不怕累,成了县里下乡知青的模范。
我想起挖河时宣传队的工地演出,鼓词中除了表扬了我之外还表扬了另一位知青,名字就是杨柏庚。只见一个个子高高、相貌端正的知青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前边开始发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他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外套,年龄与我相仿。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在这儿碰到北大荒兵团的知青。虽然杨不过比在座的知青大两三岁,可他的发言却颇像长辈对晚辈的教诲,拿足了长辈的姿态。不过,我感觉自在了许多,因为见到了有共同经历的人。散会后,我有意走在后边,杨也在四处打量,眼光很快地落在我身上,他说,你是丁庄的吧?原来他也早在鼓词中认识我了。我说:原来你是我的兵团老乡!杨笑笑说:我也是为了离北京近些才转插到这儿的。endprint
杨邀请我去他的村子串门,我爽快地答应了。正午初春的太阳下,跟一个相貌周正的男知青散步去他家串门,是件相当美好的事儿。杨插队在王庄,离丁庄不远。他住在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夫妇家里,他说那家老乡对他就跟亲儿子一样。
于是两个自觉苍(沧)桑的年轻人边聊边走进王庄,走进一个小巧玲珑、干净利落的农家小院。果然是一对面相善良的老夫妇,他们忙着炒鸡蛋、烙饼招待我,这在当时的河北农村是最好的饭菜。一般农家平常不舍得吃鸡蛋和白面,鸡蛋一个个都攒起来换油盐,白面只有过年才舍得吃。
吃完午饭来到杨住的小屋,这里收拾得很整洁,炕桌上放着一摞书籍。杨指指那些书说,我每天下地回来都要学习几个小时,为将来做准备。我问杨都学什么,他摊开那些书说,英语、数学、文学,这些书我都轮换着读。杨说起读书来有一种很光明很轻松的神态。在这样一个温暖的环境中,他的学习当然会是这样,这不由让我想起自己那寒冷而艰辛的读书。杨告诉我,除了看书,他还画画儿,说着拿出他画的那些画儿让我看,那些漂亮的水彩画实在是画得不错。后来杨说,我来给你吹口琴吧,看书累了我最喜欢吹口琴了。说着拿出了口琴,很投入地吹了起来。他吹得很有激情,也是那么轻松愉快。悠扬的口琴声在小屋中回響着。晚饭后杨把我送到村口。走进静静的黑夜中,月光撤在路边松软的黄土地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后来,杨到我那冷清的小屋回访了一次,说我还是应该跟老乡一起吃饭过日子。又过了没有多久,杨托回家探亲的我给他家捎一封信。带着杨的信去了北京南竹杆胡同的他家,一个挺规矩的四合院。杨的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的妹妹,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也出来见我。我在他家轻松地说说笑笑,说到我在黑夜中拉手风琴,说到玉米饼子蘸香油。杨的父母和妹妹听得津津有味,对亲人插队地方的事情,他们都非常感兴趣。
在张家的日子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春风吹遍了平原。队里分给我看水的活儿,在夜色下倾听潺潺的水声,凝视带着点点月光的水欢快地流进田地。下班时,发现借住房的老乡家院门紧锁,我不得不翻墙而过。过了没有多久,房东就说二儿子要结婚用这房,我便从那儿搬了出来。队里安排我去村团支书张万金家去住。说好了队里每天按4毛钱付给张家食宿费,年底一次性从我工分中扣除。这相当于我工分收入的三分之一。那时丁庄子的工分值是1.3元一天,还是当地最高的,而在许多村子,工分值一天只有几毛钱,那时在山西的穷村,每天工分才只有两毛钱。秀芬说,你这么着花工分,家里肯定不愿意。她觉得我付的食宿费太高了。可那时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工分收入,我去插队也不是为了收入而是为了谋个前途。付老张家食宿费用让我得已名正言顺地吃住在老乡家。短暂的自由结束了,我开始有了热汤热饭,却再次失去了个人空间。
张家成员有,老夫妇俩、儿子、女儿、儿媳、两个孙子及一个孙女。张老太太的老伴在北京光华印染厂当工人,每年春节回来一次。1970年代北京国营大企业就有不少家在农村的工人,他们一般都干比较肮累的活儿,老张就干了一辈子印染工。然而他们的国企职工身分(份),让老家人觉得骄傲,谁家有人在外边当工人,在村里地位都比别家高。国企的铁饭碗,各种福利待遇,都是农民崇拜工人的理由。家有当工人的,就会比别家更富裕,因为有“活钱”。
平时当家的就是张老太太。儿子媳妇下地挣工分,她在家操持家务,做饭、喂猪,带孙子孙女。张老太太时年50岁出头,虽然不识一个字,却是个极明达事理的老太太。老太太白白的脸儿上有一对精明的小眼睛,黑黑的头发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髻,早上用沾水的木梳梳好,一天都不乱。老太太虽然没有文化,说出话来却常是颇有分量。无论家里事村里事,经她的嘴一说就泾渭分明。比如她总是告诉张万金,在村里当干部,就得什么便宜都不沾,才能说话管用。她告诉儿孙们,做人要软的不欺,硬的不怕,为人要有仁有义,也要对什么人什么样儿。
张万金当年29岁,是大队团支书兼党支部副书记。他五短身材,黑红的脸,眼睛炯炯有神。张万金的精明强干,让他在村里颇有威信。张万金不怎么跟我说话,却注意处处照顾我。不久,我就被他发展入了团。
张万金的媳妇是宝坻县城的一个钟表匠的女儿,从县城嫁到丁庄看来是下嫁,但张万金父亲在北京大厂当工人,张万金又是个精壮小伙子,这门亲也不算不般配。在村里,人们都管她叫万金媳妇,至于她的本名倒是没什么人记得,包括我。其他从外村嫁来的媳妇,只要不是太有个性,基本也都被冠以“某某媳妇”了事,她们自己的姓名,往往被淡忘及至埋没了。万金媳妇瘦高的身材,大大的眼睛,个子高出张万金半头,当姑娘时肯定比较漂亮,可我见到她时,刚29岁生过三个孩子的她已显得非常憔悴,开始苍老了。她每天除了下地,回家还要伺候自留地,帮助婆婆料理家务,中午下地回来吃完饭的一点儿工夫,她还要顶着太阳出去割猪草。奇怪的是,长年从事体力劳动的她,竟然还有神精(经)衰弱的毛病,晚上睡不好觉,这就让她大大的眼睛缺乏神采,皮肤灰黄粗糙,脸上爬上了细细的皱纹,过早失去了少妇的丰润。不过她既贤慧(惠)又通情达理,对家人外人相处都是和风细雨、礼貌周全。即使与张万金打架,也是俩人闷在自己屋里撕扯几下,从没有像村里有的媳妇那样,站在当街泼妇般发威。我管张万金媳妇就叫嫂子,对张万金则什么都不称呼,出于年轻时的一种执拗,那个“大哥”,我从未叫出过口。
张家的三个孩子因为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都很漂亮。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女孩子,漂亮得像个混血洋娃娃。不过三个孩子脾气都很怪,尤其是两个小的,动不动就闹小性子,然而依然天真可爱。张家孩子因为带得经心,从没像村里有的娃那样,拖着鼻涕邋里拉(邋)遢。
张万金的妹妹是村小学校的老师,也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姑娘。她那文静的外貌和谈吐,与秀芬、招群头等村姑比当然是知识分子。可惜,不久后她嫁到外村,再回娘家时就与村里别的媳妇没有差别了,穿着小背心就上街去闲聊。在农村,姑娘出嫁前后往往短短的时间内就判若两人,当姑娘时一个扣子不结好都不上街,一结婚夏天上街都敢光着膀子,嗓门也变得粗声大气。endprint
张家的饭跟村里多数人家一样,一天三顿玉米饼子外加玉米碴子粥,菜天天都是大葱就虾酱。不过如此单调简陋的伙食,经过张家婆媳的巧手也颇干净可口。新鲜玉米面发酵后做成饼子,在煮着粥的大柴锅边上一贴,用大大的玉米秸火烧上半个小时,粥煮浓稠之时玉米饼也就熟了。这时玉米饼底结了一层金黄色又酥又脆的皮,皮里边香甜糯软。
吃饭时,炕桌上是一大簸箩热玉米饼、一大碗红红的虾酱、一大把自留地种的新鲜大葱。有着被劳动与新鲜空气激发的旺盛食欲,再简单的食物都是美味佳肴。村里家家自留地都主要是种旱烟和大葱,极少种青菜。大葱和虾酱,是家家农民饭桌上不可缺少的东西。大葱里富含的维生素,弥补了应由青菜供给的营养。虾酱由虾头虾尾加盐渍成,富含磷、钙等人体需要的营养。
每天下工后都有现成的热饭吃,我的脸色也红润起来。代价是我又一次失去了独立与自由。张家的房子是一排三间北房,中间是灶间,两边是两间居室。儿子媳妇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老太太、最小的孙子、万金的妹妹以及我住另一间。每天晚上我不再有独立的空间和时间读书,而是跟张家一起聊家长里短。业余时间还要帮助张家带娃娃,做点儿挑水、喂猪什么的家务。除此之外,我还要努力适应农民一些难让人接受的习惯。比如,张家全家就用一条毛巾擦脸,一盆水洗脸,而那条毛巾经常是乌黑的,水也是洗过几个人后的脏水,而且根本不刷牙。我只能放弃我自己独用的毛巾。相处熟悉了,彼此也如一家人一样。老太太甚至记得起我的生日,那天用高粱(粱)面与白面掺和了擀了细细的杂面条。
1975年,河北农村掀起学习小靳庄的热潮。小靳庄因为村办企业红火,比别的村更早地富裕起来,此外还把农民业余生活组织得热热闹闹,因此成了政治典型。各村学习小靳庄,主要形式就是让农民学诗和革命歌曲及样板戏。全村男女老少都要去夜校学,不学就扣工分。那段时间小学校的夜晚灯火通明。
我被请去教唱歌。我教老乡唱电影《青松岭》插曲。教老乡唱歌很费劲,多数老乡根本不识谱,碰到谱子拐弯多的地方,我只能在黑版(板)上画出曲线以示调子高低。小高在教样板戏,村里稍有文化的年轻人都派上了用场。有个班专门教老人顺口溜,不少老人费白(半)天劲也学不会一句顺口溜,有的就干脆以(倚)老卖老地装傻充楞(愣),反正来了的家里的劳力就不会被扣工分。
我还没有放弃入党的打算,为此甚至牺牲了去县里地震办公室当讲解员的机会。我认为只有在村里好好干农活才能被发展入党。我非常固执地“表现”,以为按照宣传去生活就能得到组织的“垂青”。后来民兵队长告诉我,为了发展我入党他们发了调查信,我父亲单位的回信说,我父亲有严重历史问题。我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代价。机会在我身边溜走,我一直在村里从事最简单的劳动,奉行着自己的苦修生活。连老乡都议论:小陈的前途悬了。好在,我喜爱大自然。我喜爱在新鲜空气中的体力劳动,喜爱劳动后就着大葱吃喷香的贴饼子,喜爱在热炕上舒展开劳累一天的筋骨。至于前途,我根本不去想。
打击
1974年夏天,天津音乐学院等几所大学到县里招生,村里让我去体检。童年就困绕(扰)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儿时就开始近视的眼睛,上中学时一天天地增加度数,如果按照度数来配眼镜,我就要戴着瓶子底一样厚的眼镜。为了不成为戴着厚眼镜的丑人,我早就坚持戴浅度数的眼镜,因此下乡多年后度数又增加了不少。上大学必须的体检,让我必须正视自己有双坏眼睛的残酷现实。所以大学招生并没有给我带来喜悦,而是深深的恐惧。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参加县医院的大学招生体检。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拿着长长的两页体检表排队走在县医院的走廊里。我期待着奇迹发生。前边的檢查都顺利地通过了,到了眼科。我有意排在队伍最后,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等我进到诊室坐在视力表前时,已经心力瘁了,冷汗湿透了我的后背。负责检查视力的年轻女医生很快就搞清了她面前的人有怎样一双糟糕的眼睛,我小声地恳求她在我的视力表格中填写上合格的数字,只要她笔下留情,就可能完全改变我的命运,但她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为自己可耻的念头羞愧不已。当我万念俱灰之时,她却絮絮叨叨地说起她自己的好命运:参军、进军医大,现在来医院实习,毕业后要进部队医院,总之,她是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女孩子。把我送出诊室时,她说,你的眼睛真的太糟糕了!
6月正午的毒太阳下,我走在从县城回丁庄的土路上,阳光下的路白晃晃的耀眼,令我窒息。与前途无望相比,更令我痛苦的,是在光天化日下暴露了我眼镜的秘密。
没过几天,村里人就都知道了我有一双坏眼睛,即使戴着眼镜也不能矫正到正常视力。不过老乡对此的那种不在意,倒很让我感动。知青有一双坏眼睛,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很不重要的消息。本以为杨柏庚那次大学招生会走,没有想到他也没走成。后来知道原因竟然与我一样,眼睛不合格。可他分明是个不戴眼镜的英俊小伙子!
随着秋天的到来,时光抚平了心上的伤口。我每天早出晚归地砍棒子、割豆子,混在已经很熟的姑奶奶堆里。在这些姑奶奶中,秀芬家的几个孩子尤其与我很要好。秀芬的妹妹小四和已经上了高中,长成了个白净苗条的姑娘,还有一付(副)又尖又细的好嗓子。秀芬的弟弟也上了高中,是个文静高大的小伙子。他们俩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情谊。秀芬家的孩子虽然都是细眼睛薄嘴唇,相貌平平,但都有一种精神气儿,就是让他们在人堆里很显眼。有时我想,若是秀芬识字,绝对是个比弟妹更强的人尖子。她身上有着永恒的好奇心,绝不能容忍没有欢乐与激情的日子。秀芬的妈妈抗战时期是村妇联主任,带领村民给八路军做鞋子送饭送情报,据说还被鬼子追杀过。那时已经五十多的她说起当年,大眼睛里还是闪闪发亮。老太太的相貌比子女们都漂亮。秀芬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切听老婆的,家里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一个柴荆小院,三间简陋的泥草房,生活着秀芬家生机勃勃的一家人。
当了卫生员
在张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村卫生员调到公社去了,支书就派我当了卫生员,兼任村合作医疗的会计。我从张家搬了出来,住到小小的村卫生所里。我的工作非常轻松,就是给老乡拿药、针炙(炙)、包扎伤口,有时进县城买药。我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上午看几个小时书,可以晚上拉手风琴到夜里十点。在这间小屋里,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写作,在21岁的年龄,开始写自传。用钢笔写在一个小小的天蓝色笔记本上,几乎不修改。姑奶奶们下工后,经常来卫生室找我聊天,秀芬对我说,一天不看见你就不舒心!这话让我听了心里非常舒服。我依然穿着破衣服,生怕不下地后与姑奶奶们拉开了距离。endprint
又是一个冬天,又开始挖河工,队里没有让我去。可是轻闲了一段时间的我,突然渴望起那寒冷中的体力劳动,于是向队长要求来到工地。和姑娘小伙子们一起说说笑笑地干活,一起嘲笑公社广播员时时出错的播音,一起捧着大碗喝玉米粥,一起在背风处吃胖大的白面馒头。当我被北风吹得黑黑的回到村里时,听到了招工的消息,被通知赶到公社开会、
眼睛的辛酸
我像过去一样比通知时间稍晚来到会场,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所有的知青都比我到得早。人们的目光都投向迟到的我,似乎在疑惑:怎么这样的会你也迟到?管知青的干部含笑责备了我几句,就开始讲这次招工的具体办法。我注意到,知青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毫不隐讳的谄媚的笑,眼里都放射着巴结的目光。我真为他们感到羞愧,心想难道几年的艰苦生活就让人变得如此没了骨气吗?
后来的实践证明,正是有骨气的我,才有了更艰苦的人生。
招工也得体检,也得检查眼睛。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又一次撕开刚愈合的伤口。房东老太太托了她的大女婿帮我走医生的后门,结果依然是眼睛不合格。招工走了一大批知青,却没有我。
很奇怪的一天,公社管知青的干部把我叫到公社开个小会。一进屋,发现除了两个北京女知青外,杨柏庚也在。公社干部说我们几个都是招工体检眼睛不合格的,给我们通报一下,问大家有什么想法。原来,为眼睛而受挫折的不止我一人。然而明白还是我最惨,因为别人至少能够做到不戴眼镜,而我戴着厚厚的眼镜。最让我痛苦的,是看到杨柏庚对公社干部近乎恳求地争取走的机会。他对公社干部说,他的眼睛是在村里参加大批判搞坏的,因为经常要写大字报到深夜。这个理由自然非常牵强。
让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在这样的场合与杨柏庚再次见面。在这个小小空间里,我们不再是有共同语言、自强不息的同道者,而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开完会,我没有等杨就先走了,從此,在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见到过杨。
再次在人生竞争中败下来,我精(筋)疲力尽,却如释重负地轻松下来。我身单力薄,命运又不肯恩赐于我,为什么不心悦诚服地认输呢?
清晨,一轮明月还挂在打谷场上空,深蓝色的天幕笼罩着丁庄,月光如银粉般撒满了场院。早早起身的我,在场院上舒开了筋骨,身影相伴我练拳,浑身充溢着青春的力量。当我饱尝了世事的冷酷辛酸,被命运恶狠狠地鞭打之后,却更深沉地爱上了生活。
资料写作者:陈晓凤,现居北京。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