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2018-02-28刘亮程
散文是中国人的一种说话方式
散文是聊天艺术。何谓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说话方式,万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说,人顺便听到就行了,这就是聊天。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不仅仅是散文,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从地上开始朝天上言说,然后余音让地上的人隐约听见,所有文学艺术的初始就是这样的。我们最早的诗歌就是巫师的祈祷词,也是朝天上说的,朝天地间的万物说的,那声音朝上走,天听过了落回来人顺带听到。所以,对天地说话,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是我们中国散文的一个隐秘传统。
与聊天相近的还有一个词叫暄谎,暄是地上嘈杂之音,谎是往虚空走的语言。这样一种表达是多么奇妙。无论是聊天也好,暄谎也好,其目的都是把实的往虚里说,把地上的往天上说,这就是散文。
到乡间随便坐到哪一个墙根,跟那些老人说话听他们聊天,聊的全是散文,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可能聊出小说。那些鸡毛蒜皮、闲言碎语连贯不成小说。
也不可能是诗歌。据说在唐代人人出口成诗,但现在,我们只能在民间言语中听到顺口溜之类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有一些草原诗歌民族,他们日常聊天全是诗歌。新疆的哈萨克族,有客人到主人家毡房,进门之后会吟诵赞诗,先从毡房的骨架开始赞美,一直到毡房中间的铁炉子,从炉钩、炉铲子、炉盖子、炉子上烧奶茶的茶壶,然后赞美主人家的牛羊,转一圈最后赞美到主人,都是现成的诗歌或者现成的模式,有时候是客人即兴发挥,主人听得非常高兴,家里被赞美的一切都听得高兴,客人在赞美主人家的毡房时,一定相信毡房会发光。哈萨克是一个诗歌民族,把诗歌日常化,又用诗歌把日常生活仪式化、诗意化。
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一个散文民族,说一个事情的时候总是先入为导地用散文的方式去说,就像聊天,从一个小事开始聊起,拉拉扯扯把整个村庄聊完再回来。
在民间更接近散文创作的是传闲话,闲话就是一种民间散文体。女人最喜欢嗑瓜子倒闲话,先由一个小事开始,看似在讲故事其实完全不是故事,讲的是是非,是道德。当一个小事经过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就进入了散文的二次创作,传遍整个村庄回来的时早已不是原初的故事,被中间的传播者添油加醋,发挥自己的想象,发挥自己的是非观点,最后把一个故事传得面目全非。
俗话说,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长虫是蛇,一条蛇经过三个人去传,就变成长腿的动物了。这个让长虫长出腿来的过程,就是文学创作。不可能传到长出翅膀,长出翅膀就是飞龙了,那不叫闲话,是神话了。
散文创作跟传闲话一样,是有边际的。一个现实中的事物经过散文家的自由想象、恣意虚构,但仍然在我们的经验和感知范围之内。人间的故事在人的想象边缘一个合适可信的位置停下来,不会超越感知。散文是人间的闲话,不能变成神话。变成神话就没人相信了。这是散文的边际。
还有一种类似于传闲话的形式叫说书。
小时候,我的后父是个说书人,我们住在那个偏僻的村庄里面,只有一个破广播,有时响有时不响,收音机也不是每家都有。我记得一到晚上,村里许多人就聚集到我们家,大人们坐在炕上,炕中间有个炕桌,炕桌上放着茶碗、烟,我父亲坐在离油灯最近的地方,光只能把他的脸照亮,其他人围着他,我们小孩搬个土块或者小木凳坐在炕下面,听我父亲一个人讲,讲《三国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西》。我父亲不怎么识字,他所讲的那些书全是他听别的说书人说过的。在我印象中,我父亲从来没有把《三国演义》或《杨家将》讲完过,他讲不完,他学的就是半部《三国演义》,他经常把三国讲乱,提起三国乱如麻,不如我给你讲杨家。三国讲不清楚讲杨家将。
中国人的这种说书传统非常有意思,翻看是小说,讲出来就变成散文。任何一部中国小说,一经说书人言说就变成了散文,不可能是小说了,因为说书人要经常把故事打断,停在那去倒是非,做是非判断。
乡间的说书人没有几个是看过原著的,多半是从上代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听的就是一个二手书,然后说的过程中,今天忘一段,明天想起一段来,忘掉的部分就是留给自己创作的。每个说书人都不会老老实实去说一本书,总是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加入自己的创作,加入自己的想象,加入自己的道德判断,这是中国人读小说的习惯。故事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讲到恰到好处的时候停下来去讲是非。
我一直记得后父说关羽投曹营那一章,话说刘、关、张三兄弟被曹操打败,关羽带着两位皇嫂被曹操俘虏,在曹营中一住十二年(其实也就几个月,被说书人夸张)。说书人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最有戏,却被作者几笔带过,这其中肯定有原因。说书人说到这里不跟着故事走了,他停下来,开始说闲话。说当年罗贯中写到这里写不下去,为何?关羽保护两位皇嫂在曹营一住十二年,关羽住外屋,两位皇嫂住里屋,两屋间就一个忽闪忽闪的薄布门帘,你想,两位皇嫂年轻貌美,关羽也正值盛年,可谓干柴烈火,焉能没有奸情?若无,不合乎人性。若有,该如何下笔?话说罗贯中正在窗前捻须作难,忽见窗外雷声大作,老先生抬头一看,惊呆了,只见关羽关圣人在云中显灵,关圣人双手抱拳,说,罗老先生笔下留情。
说书人替作者把这一段交代了。
西方小说是让故事从头到尾贯通下去,我们说书人最大的能力是把故事停下来,停下来以后经过说书人的发挥,故事還能再往前走,“且听下回分解”,故事又往前走了,这是中国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中国人也习惯了这样听故事,因为他们知道听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义,当他们开始欣赏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义时,其实已经进入散文了。我们的四大名著,那些演义,那些被我们称之为长篇小说的鸿篇巨作,一部一部地被这些民间说书人说成散文。我们在听书中,也学会了一种言说和叙述的方式,就是散文方式,所有的古典小说也被我们听成了散文。
散文就是中国人的说话、聊天、暄谎和传闲话。
我们的散文家在民间不断的聊天和暄谎中获得了新的资源、新的词汇,像聊天和暄谎这样的词,不可能有作家创作出来,也可能是古代作家的词语流入到民间,被民间继承下来,然后又被作家重新发现,所以散文就是我们的一种说话方式。有时候,散文家需要在民间说话中寻找散文的新鲜语言,更多时候,那些古往今来优秀的散文流传到民间影响国人的说话方式。民间聊天和文人文章,相互影响,形成国人的说话方式和散文写作方法。endprint
散文就是对人生的第二次抚摸
好多年前,我带着母亲回甘肃老家,听我叔叔给我聊的几句天,聊得惊心动魄。那是我母亲到新疆四十年后第一次回甘肃,我叔叔带着我们去上祖坟,老家的坟都迁到每家每户的地里,自己家的玉米麦子围绕着祖先的坟墓生长。墓地成了田中间难得的一块空地,从家里带的茶水、吃食都放在那里,活干累了到空地上歇息,吃腰食。腰食就是半中腰的加餐。家里人在上面劳动说话吃喝,先人在地下安睡。也许睡不着,一只耳朵朝上听。
叔叔带着我一个个指认先人的灵位,最前面是太爷以上辈分祖先的灵位,从以前的祖坟迁来时归到了一起。接下来是我的大太爷、二太爷的墓。二太爷膝下无子,大太爷过继给二太爷一个儿子顶了脚后跟。顶脚后跟是一种葬俗,父亲死了头南脚北葬在地下,等儿子死后,要头顶着父亲的脚后跟安葬。如果没有儿子,就要想办法从兄弟家过继一个,脚后跟不能空,这叫后继有人。
指到我爷爷的坟时,叔叔说,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独生子,你父亲跑到新疆死在了外面,这个位置就空下了。我看着空给我父亲的那块地,父亲在我八岁时死亡,他应该是顶我爷爷脚后跟的,却葬在新疆北疆玛纳斯河岸的一块高地上,他的坟前头是空空的荒野。
叔叔停顿了顿又说,你父亲后面这个位置,就是留给你们的。
我听到这句话头轰的一下,觉得自己突然和死连在一起了。
你跑了那么远,家乡用这种方式在惦记着你。它不惦记你今生的名利,不惦记你的财富,他就是用祖坟里的一小块空地惦记着你,你早早地就被排到死了的先人那里,你走到哪儿也走不出家谱,走不出老家给你留下的一小块坟地。
我记得我们要走的时候,叔叔拉着我的手说,亮程,我是你最老的叔叔了,你的爷爷辈已经没人,叔字辈里面剩下的人也不多了,等你下次来,我不在家里就在地里,你一定能找到我。
我明白他说的是跟祖先埋在一起的那个地里,我叔叔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轻松自若,仿佛生和死根本没有界限,不在家里就在地里,只是挪了个地方。但是他的话把我听得一身冷汗。小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坟墓就害怕,后来见的亲人的坟墓多了,逐渐不害怕了。
在我叔叔对死亡轻描淡写的聊天中,死亡是温暖的,死和生不是隔着一层土,仿佛只是隔着一句话,隔着一层被他轻易捅破又瞬间糊住的窗户纸。
回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叫《先父》。我的父亲把我们一家人带到新疆,在我八岁的时候不在了。我一直想着给自己的父亲写一篇文章,但是一直无法下笔,不知从何写起。我早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八岁之前的记忆一点都没有,只知道有一个姓刘的父亲,曾经在这个家里生活过,不知道在我幼年的时候他对我做过什么,不知道他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架势,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被遗忘的父亲,又如何去写?我从三十多岁,写完《一个人的村庄》,就开始琢磨给父亲写一篇文章,琢磨了十几年,一直到四十多岁,带着母亲从老家回来,才突然找到写父亲的语言,《先父》第一句就是: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咳嗽、大声喘气……这就是多年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他的老年全部展现给儿子,就像我把童年、青年带到他眼前……那个被遗忘在黑暗中的父亲,仿佛被我一句话唤醒,他开始坐起来,听我说话。尽管我依然想不起他的容颜,不知道他在我幼年的生活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是,我知道那个隐约的只留下一脉气息的父亲,开始和我说话了,我能和他对话了。就这样一句一句的往下写,当这篇文章写完时,我发现我从童年的遗忘中把这个父亲找了回来,我给八岁丧父的自己找回来一个父亲。
文学,可能也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当我回过头来,重新寻找那个八岁之前存在过的父亲的时候,其实,是我重新进入了那样一种生活。是文学给了我第二次回过头仔细去看去思量去体会过去的机会,任何一次面对过去的文学写作,可能都是生命的一次重现。散文就是对人生的第二次抚摸,第一次总是匆忙,只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进入过往生活的时候,生活的真正意义才会凸显出来,就像我在遗忘深处寻找父亲时,时间一年年被翻过去,许许多多的白天和黑夜被掀開,那些阻碍你记忆,阻碍你情感进入的许多东西都不存在了,你记住的是那一缕气息,跟你对话的父亲变成了精神之父,你和他的血脉关系被重新找到。通过这样的一场书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不曾失去过父亲,我用文学用回忆用冥想,把一个丢失的父亲找了回来,找得那么清晰那么让我认可。当《先父》最早在《人民文学》发表,后来又在网上传播开的时候,也感动了许多曾经失去父亲和没有失去父亲的人们。
散文首先要塑造的是第一人称的我
我们知道小说需要塑造人物,散文要不要塑造?当然要塑造。散文首先要塑造的是第一人称的我。把第一人称的我塑造成功,你的散文才可能是成功的。散文受文体所限,不可能有许多人物。但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我”。“我”在感受在言说,“我”在给生活以观点和看法,读者读的是第一人称的“我”这个人物,如果我们在写散文之初,就没有认真地去想“我”这个人物该怎样塑造,那可能写十篇散文,就有十个截然不同的我。
《一个人的村庄》是我用散文写的一本书,研究评价它的人非常多,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和评论,我个人认为它作为一部散文之所以成功,是成功地塑造了第一人称的“我”,这是最重要的。这个第一人称的“我”,名叫刘二,一个闲人,整天无所事事,背着手,在村里村外闲转。这是书中的“我”。“我”有时候是三岁有时候是五岁,有时五六十岁或七八十岁,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本书里。当然,写得最多的是童年时期的刘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多大的孩子,白天昏昏大睡,做白日梦。一到晚上,从大土炕上悄然爬起,在月光中穿过一条又一条村巷,趴在每一户人家的窗户上听别人家说梦话,这孩子记住的全是别人做的梦。梦和梦话都是文学。
这个闲人从来不关心舂种秋收,只关心云来云往花开花谢,闲来无事追着一场一场的风,看风能刮多远,追一片树叶在西风中飘到千里万里又被东风刮回来,落到自己家窗台上,面目全非。一村庄人在劳作的时候,“我”躺在地上睡觉,做着一场一场的梦。endprint
中国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塑造过这样一个闲人,他不是陶渊明那样找一个清净处的休闲,他是把春种秋收的劳作放下,把地上的事放下,去想天上的事,或者把地上的事说给天上的云和星星听,这是一种自在逍遥的闲。
闲人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是每天早晨独自站在村东头,迎接日出,他认为天地间最大的一件事情是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这么大的事情,整个村庄没有人管,就是家里来个远方的客人还得出来迎一下吧?闲人就用自己的方式迎接太阳的初升,迎到天空闲人就没事了。到了下午,闲人又独自站在村西口,以他独特的方式目送落日,他认为此时此刻日落是天地间最大的事,而不是你家的牛羊归圈了。太阳一落,一个村庄的白天结束了,所有人和牲畜回家归圈,道路变黑,世界在每个日落里结束一次。闲人做的是这件事。闲人去谁家,站在门口,等着风把门刮开,进去后风再把门关住。
《一个人的村庄》首先塑造了这样一个闲人。那一村庄的人用他们的忙忙碌碌,养活出了这样一个无所事事只想天上事的人物。只有闲人这样一个身份的存在,这本书中所写的一切一切才变得合理了。假如开始没有把这个闲人塑造好,塑造成一个村长,一个担道义的人,一个哲学家等等,都不可能有这本书,不可能有书中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那种一个人在天地万物之间,鬼一样魂一样漂浮的书写。一篇散文把第一人称的“我”塑造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跟着“我”走就行了。
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
再回到正题去讲散文,前面提到散文是暄谎的艺术,是聊天的艺术,我们在乡间听人聊天,那些老人坐在墙根地头,已经聊得没有什么新鲜事,所有的新鲜话去年前年就已经聊完,但是话还得说,总得有人把话头聊出来,从无话处找出话。散文写作也是这样。散文不是小说,从故事的开头去讲,散文就像乡人聊天,所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发生的事都已发生完,看似没有任何话可说的地方,散文写作才刚刚开始。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散文不讲故事但是从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说话,这叫散文。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叫小说,小说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的,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间,散文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和篇幅容纳一部小说所容纳的故事,但是散文总是能让故事停下来,让人间某个瞬间凝固住,缓缓地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被我们看见,被我们刻骨铭心地记住。
所以散文也是慢艺术。慢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只能用散文来呈现。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了又被重新说起的故事,它没头没尾,但自足自在。
大多数散文写日常,既然是日常那肯定是常常被人说尽,说出来就是日常俗事琐事,在这样的散文中怎么能寫出新意,只能绝处逢生,日常被人说尽处才是散文第一句开始的地方,无中生有也好有中生无也好,散文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在所有语言的尽头找到你要说的一句话。
小说有明确的故事走向,有事件的结局和开始,有严谨的结构。小说需聚精会神去写,散文则要走神,人在地上,神去了别处,这是散文创作的状态。也如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的时候,人把地上的负担放下了,就像把身上的尘土拍落在地。聊天开始,就有了这样一种态势,他知道自己嘴对着天在说话,对着虚空在说话,对着不曾有在说话,对着一个谎在说话,这样的说话就是散文在说话。散文可以把地上的沉重放下,悠然对天言说,在地上跺一脚,尘土纷纷往天上飘,这是散文。
散文是一种飞翔的艺术,它承载大地之重,携尘带土朝天飞翔。许多散文作家是爬行动物,低着头写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难写得愈加苦难,把生活中的琐碎写得更加琐碎,把生活的无意义无味道写得更加的无意义无味道。他们从来都不会走一会神。
我喜欢像聊天一样飞起来的语言,从琐碎平常的生活中入笔,三言两语,语言便抬起头来。那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说的架势。也是仪式。
刘亮程,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长篇小说《虚土》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