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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薄的异国

2018-02-28唐克扬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异国

写下这个题目时面对着灰沉沉的天空,在PM2.5爆表的北京回忆起十五年前的过去,就好像是做梦一样,梦境跟眼前的城市一样不清晰。不同的是,曾经熟悉的感受却是挥之不去的,它提醒我,此梦非彼梦,就是笼统的心理情境也是有温度的差别的。

特定的感受有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气候”。

十五年前刚刚出国的时候,印象最深刻,感受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北美截然不同的物候——还有什么,能够如此直接地将一种梦境和另一种区分开来呢?当然,不同的城市是不一样的,不同的天气更是随着时间千变万化,但是总体而言,在中国灰蒙蒙的阴天好像总要多一些,出国前的记忆像是富士胶卷,带着一点阴郁的青绿调子,象征着不够洁净的生存环境。而这里大多数时候都是阳光澄澈的,可以搭配上柯达,或是AGFA——一种现在已经在国内销声遁迹的德国品牌,适于表现金色棕黄的暮色。最美的是“天高云淡”的秋日,去郊外青山上远足望见的风景,百里如眼前,真真就像电影里的一样。

可是不知为何,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北美的“冷”,似乎只有这些才能构成异国情调的核心部分。即使是最酷暑的夏日现在想起来也有点“酷”(cool),这也许是凑巧,我待过的几个城市,芝加哥、波士顿、纽约,实际温度确实不高——据说世界上大多数的城市文明都落脚在北纬37度上下。也许是高纬度地方早晚的温差有点大,也许是郊区住处的树荫往往吸收了多余的日光热量,总之一年之中酷热的日子不算多,天看上去實际很低,厚重、大块的云朵,空气凉薄。

与这种凉薄联系在一起的是说不清楚的清冷的寂静,这已经更像是一种心理的社会的“温度”。这里的大城市和乡村仿佛是用浆糊强行粘贴在一起的,从文明中心的闹市移动到人迹罕至的城郊,并不需要花上很多时间,如此的转换就好像是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方圆数英里之外,不一定有多少人烟;即使在城市之中,也不少见因为种种原因衰落下去,漂亮却乏人气的广大无人地带,是十九二十世纪的那些“花园城市”梦想的遗产,如今这些一厢情愿的投资计划破产了,曾经的花园都是冷酷现实的墓园。

刚刚从居委会小脚侦缉队的注视中逃离,一开始我还欣赏这种似乎难得的寂静,但是很快,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慢慢地在这种寂静里滋长出来……在这里,你和世界之间只有一根电脑网线,一个电话号码,一部随时可能电池用光的手机——对这种脆弱的感性和理性的联系,你需要格外小心照料,遵从逻辑。胆敢蔑视它的后果,是我这中国小城市长大的人所不熟悉的:在还没有普及GPS的多年前,有好几次,我只是凭着模糊的印象出了门上了路,结果,根本无法在极为相似的高速公路两旁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转了一圈,一圈,再也找不到出路,甚至也很难找到一个不是呼啸而过的人问询……同样美丽的风景,地名都差不太多,道路固然四通八达,但是在有限的时间内独自找到想到的去处,不靠地图,只凭经验,在茫茫黑暗中真是个大问题了。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有过在异国的黑夜中独自漫步的类似经历。那是一些星光黯淡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大地,现在回忆起来,也时常自问是不是想岔了时间,还是把梦魇中的某些时刻错认成了现实?

无论如何,这茫茫的天地间怎么会没有灯光呢?我还记得那些美国乡村的小路,在白天它们是那般的显眼,可是在晚上居然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一大概一般人都有些经验,在弱光下人的眼睛需要几分钟时间习惯,慢慢地你就会辨别出眼前的一切了,可是,我面前的黑暗是如此广大,走了多远,居然也久久不能散去,正像英文里说的那样“pitch black”——它们像一团沥青糊在你的眼前,以至于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如履薄冰,因为你已不在热腾腾的日常“路”上,不属于人造自然的安全秩序,你是在无数的陷阱、起伏、坑洼的中间,以少得可怜的一点信息在向前挪动着。虽然你的面前并不一定是万丈深渊,可是那惶惑的感觉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百来米的路程,也足以惊心动魄了。

这恰恰是我在近距离观察异国的一些感受——在这样的夜晚,人心不是城市里无聊惫怠的大团,但也绝不是高高在上抽象的星辰,而是弥漫在山野中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厚重、诡谲、黏滞的暗物质。我曾经告诉过几个朋友,无论夜与昼,其实都是相对的。太阳之光明已经超过了人眼直视的能力,太遥远不必讨论了,反过来,人的世界却可以幽晦直入深渊,因为每个人的心思、心绪、心机都可能是这深渊的一部分。美国的大城市一度直抵人们所熟悉的物质世界的高潮,可是美国清教徒的乡村也许更能代表西方文明的另一种坚守:广大、阴暗、幽晦、孤独。这样的现实也是各种恐怖片能够流行的基础,法律和理智都在保障你的独居,但这里并没有理性一般的坚实樊篱的护卫,“鬼魅”和“幽灵”会随时打扰你。

我常好奇,那些喜食生冷,屋宇闲静,却反复强调他们热爱生活的人们,他们如何能够在这阴影中的室内活下去?

即使城市中也未见得更好。除去那些欢快的表面,大城市都不乏衰败的后巷、阴暗的室内和天然发育不良的街区,它们同样需要坚强的神经去默默地承受。我待过很长时间的波士顿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虽然号称美国的大都市,街上却没有亚洲城市习见的人潮,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所在的大学城剑桥市更是一个空心的文明岛。在那,流水般营盘里的临时居民来去太匆匆,而那些有能力改变这里的高等人类——名教授、银行家、精英文化人、高级白领,大多住在寂静的乡下,也不吝惜城市中心高昂的停车费用,因为他们脚不点地的生活方式,他们对自己偶然才会涉足的城市环境却又是漠不关心的。

在那里的岁月,我所感受的城市气候的一个关键词好像就是:冷。

除了东北部漫长而寒凉的夏季,波士顿的寒春和严冬也是非常特别的,它好像是我在中国待过的几个不同气候区的集大成者。也许是因为靠近大西洋的缘故,那里冬月温度变化时不仅下雪,同时也下使人生畏的冻雨,一场带点诗意的雪世界,很快就被转瞬而至的冷雨浇得湿透,冻得冰凉。在这样不甚如意的转换中,厚厚的积雪很快融化成满大街的积水,流淌满地,浸湿了毫无保护的脚底,连带心也空洞洞地冰冷……有时,奇怪的,毫无道理的天气恰恰赶在繁忙的工作里,让被各种最后期限搞得毫无准备的人们进退失据。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名教授、银行家、精英文化人、高级白领……因钱包鼓鼓而备的雍容,就算你有备换的鞋袜,要在不长不短的距离上步行过好几条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有热气的地方,进了门,才感到人间的存在。endprint

无论城市的过客出身多么迥异,无论他途经了多少嘈杂与纷乱,大多美国人最初的生长环境和最终的归宿是类似的:绿荫下的阴影里一幢白色的乡村小屋,一个独自坐在床上的人,就像爱德华·霍柏《早晨的阳光》中的主人公一样,茫然地注视着窗外一无所有的天空,在室外的草坪上,他的妈妈大声叫喊着什么,但他们离得太远,他听不见……这是一个建筑在农业社会的空间关系上的现代文明,它欢快却平静,它充实,但是从未懂得什么叫拥挤。

西方人像是天生就有抗拒这种人世凉薄的能力。罗伯特·索莫和萨拉·怀汀引用美国两个电影演员罗伯特·米彻姆和罗伯特·德·尼罗的表演风格,说明“热”和“酷”的区别与联系。加热是各种期许沸腾搅拌的进程,冷却却带来理智和感性的分离。就像多普勒效应一样,波源和观察者远离时,驶去的火车鸣笛声从尖细逐渐变得低沉(频率降低,波长变长),这是“酷”的效应,而“热”却是差异中的抗拒被诱发和增大,“酷”似乎是放松和自在的,一切界限分明,但那发生在“热”之后,对一个不习惯寂寞和自持的人来说,它隐含着相当的困难、艰辛、劳役和复杂。

不知有多少我的同胞,自觉自愿地同样经历了这些困难、艰辛、劳役和复杂,去换取他们也许并不欣赏的那片异国的寂静。

就这样,在北半球高纬度的城市住了许久,很久没有长时间地停留于南方了,也很久不曾在中国体验季候的转换。因为江南的雨季和冬寒都曾经给我留下过不太美好的回忆,异国的北方曾经对我来说反而是温暖的。但如今,我对于那种热燥却缺乏新鮮空气的冬季室内似乎已经厌倦。所以偶然回到成长过的地方时,陡然生发出了一种亲切感。北美深秋入冬的风实在是过于严酷了,漫漫长夜的呼啸使人着实心悸。相形之下,无论是上海、香港、广州还是苏州的嘈杂街道——满满的人流,触目可见的,稠密不成行列的绿色——反倒显出一种使人缱绻的、浓浓的生机。对我而言,琐碎而庸常的生活本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累,但是,如今我和这一切关系毕竟不大了,而正是在闹市街衢中偶然闪现出的一袭清隽的身影,正是听惯了粗声大气后再次听到悄言说出的吴侬软语,不能不使人感到怦然心动……

有一次回到香港工作小停,隔着摩天大楼整扇的大玻璃窗户——绝对隔音但又绝对透明,使你“入画”——望下去,我忽然体会了别人评论纽约的那种情境,当你有足够的幸运不用总是直面苦恼人生,在三四十层的高度上,这些可望不可及的俗世的嚣扰就是一种音乐了。

在寂静里反观热闹的来处,那种感觉让人感到脱卸而温暖。

唐克扬,学者,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从废园到燕园》《树》《长安的传奇》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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