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苫匠爷爷与海草房

2018-02-26刘浩然

牡丹 2018年36期
关键词:草房海草房顶

刘浩然

在华夏大地的东端,有一群傍海而居的人民。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打造出一幅美丽的画卷。他们脚下踩着的,是神秘的胶东大地;他们日夜居住的,是童话世界里冬暖夏凉的海草房。

——题记

“那松软的草质感,调和了坚硬的石头,又令房顶略具缓缓的弧线身段。有的人家将废渔网套在草顶上,大概是防风吧,仿佛妇女的发网,却也添几分俏丽。看一眼那渔家院子,立即给你方稳、厚重的感觉。大块石头砌成粗犷的墙,选材时随方就圆,因之墙面纹样规则中还具灵活性,寓朴于美,谱出了方、圆、横、斜、大、小、曲、直石头的交响乐。三角形的大山墙,在方形院子的整体基调中画出了丰富的几何形变化,它肩负着房盖上外覆的一层厚厚的草顶。”

这是画家吴冠中先生为海草房写真后所做的赞美文字。这奇特而美丽的房子,是胶东一带被称为“苫匠”的师傅苫盖,而我爷爷就是这为数不多的“苫匠”之一。他一辈子从事这一行业,从未放弃,世事多变,他不变。

艰苦的童年生活

1947年的一天,我的爷爷出生在胶东大海边的一个普通家庭里。

爷爷兄弟姊妹六个,他排行老六。在那个迫切需要温饱的年代,六个孩子对整个家庭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没有布料做衣服,没有粮食供吃喝,每一顿饭都是太奶奶精心规划好的,用来充饥的只有那少量晒干的地瓜丝。拿开水一冲,一人一碗,就是一顿饭了。有时日子过得紧,连玉米面子都吃不上,只能挺着瘪瘪的肚子做活。

每当回忆起那时候的艰苦生活,爷爷总会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小时候啊,有时饿到受不了,我就和你二爷爷到厢房偷一把地瓜丝。偷到了连水都不用就,一把塞进嘴里胡乱吞下去,然后撒腿就跑。最后肯定是会被你太爷爷按家规打一顿,但至少肚子是饱的,痛点总比饿死强……”

20岁的爷爷由于家庭成分不好,不能读书又没法入伍,在外学习苫匠手艺的大爷爷将爷爷介绍给师傅。

艰苦岁月中的苫匠生活

20世纪前半期,在胶东乡间有五大匠,分别是苫匠、瓦匠、木匠、铁匠和艌匠。这五大匠虽然做着最劳苦的活,但是样样都需要精湛的技术和细致的手艺,加之工匠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所以在胶东乡间,五大匠是非常受人尊敬的。

大爷爷的师傅姓姜,是20世纪60年代石岛湾这片地区最出名的苫匠之一。所谓苫匠,是修缮海草房,为草房换草、修补的手艺人,即海草的美发师。

在大爷爷的努力下,爷爷终于在1969年的春天正式被姜师傅收为弟子。全家人都非常激动,太奶奶为了感谢姜师傅肯收儿子为徒,每年师傅上工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她亲手缝的,这样一直到师傅离开。那时生活尚不富裕,对于一个八口之家来说给家人缝制一套新衣服都困难,太奶奶却坚持给师傅缝制衣服鞋帽多年。

1971年经人介绍,爷爷与奶奶相识走到一起,没有轰轰烈烈、海誓山盟的浪漫场面,但奶奶与爷爷心心相惜,平淡而幸福。白天,爷爷跟着师傅学手艺,赚钱养家糊口。奶奶则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补贴家用。日子在平淡却平静中飞逝,没有精彩,也没有伤心与遗憾。

几年后,随着师傅的离开,爷爷的手艺日渐精湛,爷爷这看似平凡的“学苫之路”,一走就是接近十载光阴。再后来,村里的苫匠们因为日子苦便另谋出路。村里只剩下爷爷一位专业苫匠了。慢慢地,人们会亲自登门拜访,比如谁家儿子结婚新盖一栋房子,或者谁家房顶海草旧了漏了,爷爷就开始忙活。他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也从来不先谈工钱。说是出门赚钱,老人对钱没有一点概念。他说:“村里人房子好了,保暖了,不漏雨了,我就挺高兴。人家背后夸夸我这个苫子师傅手艺好,可靠,我就更高兴。”

匠心与温情

爷爷口中的苫匠工作,技术难度大,可风险并不大。当被问到苫匠工作的艰难时,爷爷总会搪塞过去,或轻描淡写地介绍一下,其实工作苦不苦,只有亲身做的人知道。20世纪八九十年代,爷爷正处于一个苫匠职业生涯的辉煌时期。那些年,爷爷和他的苫匠兄弟忙碌于胶东各地,终年不停息地打拼。

爷爷坐在房顶,当一层海草铺好后,地下的小工便用铁锹铲起一锹黄泥,朝着爷爷的方向连泥带锹全部扔出去,爷爷总会在最恰当的时间抓

住锹柄并用手中的抹刀取下黄泥然后将铁锹扔回小工手里。这个环节在常人看来是惊心动魄的。那个时候,由于配合失误,爷爷多次被小工扔出的铁锹砸中胸口,留下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如果不是奶奶发现,爷爷从来忍痛不提。遭到奶奶责备时,他总是用“睡一觉就好了”这类的话来安慰。

房顶工作的环境也是异常艰苦的,夏顶烈日秋伴寒露。由于长时间的跪坐,膝盖产生磨损,每当爷爷裤子膝盖部分被磨破时,奶奶就会在上面打层补丁,日积月累,上面的补丁一层又一层,那是他苫匠生涯的见证。

爷爷苫房时需要用自己的手指不停理顺海草,让其铺起来更平整。所以,爷爷的手总会结上厚厚的老茧,而指尖因为理顺海草,连茧都被磨掉,一年四季都是最里面那最嫩的肉,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家里繁重的农活就落到奶奶肩上。每年秋季收完花生后,要将花生铺在平方顶,奶奶从来不让爷爷参与,怕给手再添新伤。

但在工作中,爷爷从不爱惜自己的手。四十几岁时的爷爷,手上就已经有深深的皲裂伤痕。一双手,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都裸露在空气中,这是常人无法体会的。当气温降到零下,不戴手套很容易被冻伤,但爷爷为了保证高质高效地工作,从不带手套,拒绝一切包扎。这个习惯,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仍未改变。当我仔细端详爷爷粗糙并有些变形的手时,再次被这个瘦小老人伟大的匠心所触动。

古稀之年的坚守

21世纪,随着改革的洪流奔涌向前,发展的脚步快速迈进。城市化的兴起,经济的快速发展,让无数农村的年轻人开始向往城市的生活,父亲和叔叔全部选择了去城市打拼,寻找别的工作。即使前途渺茫也不愿回家学苫匠。爷爷或许也曾黯然神伤过,但他尊重了儿子,毕竟“好男儿志在四方”。

在这样一个时代,爷爷依旧坚持在他的“苫匠”工作中。每天天一亮,他就麻利地从炕上起来。穿戴好后,爷爷吃上几口奶奶为他准备的早饭,带件衣服就出门了。傍晚,爷爷很准时地出现在村口。回家喂鸡,捆草,烧火,和奶奶一起忙活,一切都那么自然而恬淡。

有一天,所有的亲戚相约来到奶奶家,目的只有一个——劝爷爷转行。六十多岁的爷爷已经过了苫匠事业的巅峰阶段,体力精力逐渐下降,况且苫房子时危险情况还时常发生。亲戚们就商量着一起开个海水养殖廠,既轻松还赚钱,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前景肯定一片光明。如此好的计划并没有打动爷爷,老人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今年爷爷已经72岁了,他仍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规律,爷爷倾坐在陡斜的房顶,将先前捆好的海草和麦秸一层一层地压在房顶上,然后用尽全力挤压,让蓬松的海草紧密贴合。爷爷苫房子的技巧是炉火纯青的,一层麦秸一层海草,反复十几次,压二三十层。海草和麦秸是提前晾晒的,在房顶上一抖就是一层灰,所以爷爷总是会穿上件长袖上衣,穿着厚厚的长裤。他在房顶上坐着,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忍受着闷热的空气。每天上房子不久,爷爷的衣服就会被汗水浸湿,干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汗水顺着眼睑流进眼睛里,那一定是酸涩、疼痛的。爷爷不时摘下帽子,擦擦汗,抹抹眼睛,然后继续手中的活。在七月的天里,包括爷爷在内的每一位苫匠,都不辞辛苦地尽自己最大能力,苫好每一栋海草房……

傍晚五点半,一天的工作到这时就告一段落,爷爷终于露出一点疲倦之色,慢慢地从梯子上爬下。在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那件奶奶备好的干净衣服换上,而手中那件做工时穿的衣服,早已结上一层白白的盐渍……这样,他和老伙计们谈笑着,坐上大巴,踏上回家之路……

后记

爷爷说自己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做了苫匠。这个工作教会他成长,教会他担当,虽无大富大贵但此生无憾。爷爷时常调侃自己,一辈子没给儿孙们留下什么东西。其实爷爷并没有发觉,他的“工匠精神”之于我们的影响,远超任何物质。作为苫匠,爷爷成果无数。在大的层面有威海市荣成宁津街道办事处“谷牧旧居”“石岛民俗馆”“孔子六艺馆”和威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海草房”自助餐厅等,在小层面有数不胜数的民居海草房。我认为我的苫匠爷爷很伟大,因为他,逐渐消失的海草房在新时代还能熠熠生辉。

(威海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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