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无问西东》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
2018-02-26管琯
■管琯
《庄子》中曾对“形神论”进行了阐述,庄子认为理想的“形神”境界当达到“形全精复”。《无问西东》这部影片描摹了四段中国特定历史阶段的形状,借一群历史和现实中的人物探讨中国精神的脉络与传承。但影片上映以来,不断地引发着热议,而评价则趋于两极。一方观众被影片的热血和情怀深深打动,另一方观众则猛烈抨击影片的叙事混乱,称其为“矫情的心灵鸡汤”。笔者以为,关于这部影片,存在的最大的争议是:所有被影片感动的观众,打动他们的,究竟是电影本身,还是影片背后的历史真实?
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美学理论中,艺术真实来源于生活真实又高于生活真实,影片《无问西东》所引发的争论将重新触动我们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一、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曾举过一个“三张床”的例子,通过这“三张床”的比喻,柏拉图阐述了他的“理念摹仿论”。第一张床是神所创造的“理念的床”,第二张床是木匠“按照理念的床所做的现实的床”,第三张床是画家“摹仿现实的床所创造的艺术的床”。柏拉图认为艺术是对摹仿的摹仿,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艺术是对现实的摹仿,并由此探讨了艺术的真实性。
亚里士多德非常重视艺术摹仿中的情节,认为:“一个完整的事物由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起始指不必继承他者,但要接受其他存在或后来者的出于自然之承继的部分。与之相反,结尾指本身自然地继承他者,但不再接受承继的部分,它的承继或是因为出于必须,或是因为符合多数的情况。”他认为情节摹仿的对象是一个单一、完整的动作,而历史却不同,“历史必须记载的不是一个行动,而是发生在某一个时期内,涉及一个或一些人的所有事件——尽管一个事件和其他事件之间只有偶然的关联。”因此,亚里士多德同后来的黑格尔都认为艺术比历史具有更高的真实性,也就是后来俄罗斯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由此来看,影片《无问西东》中既有对历史真实的挖掘,其展现又经过了多种艺术化的处理和加工。《无问西东》讲述了四个不同年代,在表面上看似不相关实则暗含关联的故事,采用了多线交叉叙事,从2012年的北京到1962年的北京到1938年的昆明再到1923年的北平,中国四代人的青春与选择像一条金线贯穿在影片当中。
1923年,刚考上清华的吴岭澜经历迷惘后,选择了面对自己的内心;十几年后,他在西南联大教书,鼓励1938年西南联大的学生沈光耀成为了战争中的英雄;1962年,靠着沈光耀开飞机投食物活下来的孤儿陈鹏最后挽救了自己暗恋的姑娘王敏佳;曾背叛了王敏佳的李想因为良心不安,牺牲自己救下了一对遇难的夫妻,这对夫妻的孩子就是2012年在当代名利场中不知如何选择的张果果。
有人指责影片的剪辑和叙事线稍显混乱,而只有把这四代人的故事贯穿起来读解,将其中的关联性理清,才会发现,四个故事所想表现的其实一个共同主题:我们的青春应该如何度过?我们的理想应该何处安放?
影片最打动人心的,当然是其中浓墨重彩描绘的西南联大的华章:停课听雨的闲情逸致和无奈,跑警报中的书声朗朗,搏击长空的壮怀激烈,这些神来之笔都来自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细节。
在人物的形象塑造上,《无问西东》的笔触更多着墨在一群特定时代的英雄,如沈光耀的原型中国空军飞行员沈崇诲。系出名门,家境优越的少年沈崇诲原本不必从军,但他自愿将满腔热血倾注于保家卫国,驾驶飞机奋勇冲向敌舰,践行了中央航校“我们的身体、飞机和子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的校训。
张竹坡曾分析《金瓶梅》人物形象描写的“形”和“神”,他既注重“形似”,同时更注重“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在对真实历史人物的摹仿上,影片取其魂魄,注重精神,然而正如部分观众所批评的,影片的这些神来之笔并未串联成一曲结构完整和谐的乐章,往往陷入泛滥的情怀和口号空谈。
但另一方面,尽管叙事的散乱给相当多的观众带来理解的不适,更多的观众却在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中自动脑补了所有的情节关联和情感关联,他们一次次地为自己的联想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比如在沈光耀之外,还有更多的中国空军飞行员的故事远比电影里更悲壮动人,有撞向敌机英勇牺牲的陈怀民,有给妻子的家书中写下“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飞行员刘粹刚、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写到的她牺牲的恋人张大飞等,由沈光耀联想起的这样一群年轻人,更让人热血沸腾、满怀钦佩。
这一点,在影片结尾的彩蛋中更体现的淋漓尽致:当梅贻琦、钱穆、沈崇诲、闻一多等一位位真实历史人物的出现,当看到张世英转系时的煎熬与徘徊,泰戈尔访华时徐志摩和林徽因的风姿一闪而过,看到金岳霖、沈从文、冯友兰等一批西南联大教授的傲然风骨和他们传递出的大学精神,观众几乎群情沸腾,他们在大银幕上努力地辨认着历史,回忆着那个遥远的逝去的年代,甚至有人站起身来热烈鼓掌。
这一切都毫无疑问地说明了:《无问西东》打动观众的,正是那些电影之外的真实的历史和人物,远甚于影片的艺术创造。客观地说,影片只是勉强做到了顾恺之提倡的“以形写神”,但在“形全精复”上还大有欠缺,我们也许可以说这是影片的缺陷所在,但也正是影片最大的特点。而关于这部电影在当下的接受,倒是我们尤为需要思考的话题。
二、历史真实与心灵真实
李泽厚认为:“历史本体”不是抽象物体,也不是理式、绝对精神,它只是“每个‘活生生的人’(个体)的日常生活本身。”他认为“个体的人总是出生、生活、生存在一定时空条件人的群体之中”,总是“活在世上”,“与他人同在”,“我活着”,“我意识到我活着”,他认为“整个历史本体论就归宿在这里。”海登·怀特谈及心灵与历史时,也认为历史是关于事件之间的关系,并存在于心灵之中。
影片《无问西东》正是一部讲述“心灵的历史”的影片。它对历史的还原非常精准,又直指人心,四段故事的关联正是每一代中国人的心灵史。从这一点上说,《无问西东》不仅是一部讲述历史真实的影片,更是一部讲述心灵真实的影片。无论是张世英先生选择转科成为一代宗师,还是年轻的空军飞行员们选择抛弃优越的家庭坏境、离开恋人,选择以身卫国、壮烈牺牲;又或者那些在艰难的条件下选择坚持学术传承的西南联大的教师们,这些历史的真实人物,他们猛烈叩问了自己和观众的心灵,他们不仅仅是“活着”,更是进一步“我意识到我活着”,所谓心之所向,无问西东,心灵的最高真实就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如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中所说:“历史是过去与现在无止尽的对话。”影片《无问西东》更像是一个连接历史与现在的媒介,观众可以借助影片同过去的历史与历史人物对话,并直接在过去的真实历史中找到情感寄托,影片本身成为了一种工具,一种与心灵历史对话的工具,正是借助电影这一工具,观众被历史的真实性所深深感动。
但为什么是此刻,当下?如果电影如期于六年前上映,它还会引起今天的热议吗?
三、历史真实与当下体验
正如克罗奇一再被重申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的现实终究无法离开历史,我们对历史的体验也永远发生在当下。《无问西东》对于历史的重温和认知,在很大程度上,是当代观众在当下获得的一种历史体验。
《无问西东》也许做的是对过去历史史料的筛选改编和艺术加工,但观众做的是在当下的处境,以自身的体验来思考这段过去的历史。所以《无问西东》既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影片,更是一部讲述现实的影片,影片的第一段那个张果果的故事正是要让观众带着当下的视角和经验走进过去的历史,触发熟悉又陌生的共鸣。
处于校园的学生,可能正面临着学业选择的困惑;位于职场的白领们,可能正在职场规则中挣扎,每一位观众可能都正经历着或经历过人生的迷茫期,不知何去何从。从当下的视角重读影片中的许多台词和对白,一种共鸣油然而生: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
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
把自己交给繁忙,得到的是踏实,却不是真实。
什么是真实: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漫溢出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在当下这个略显浮躁的时代,人心开始思静,思真,所谓“不忘初心”,也就是不忘最初的真心的意思。真实的需求正在这个时代被强烈的放大。因此,当历史真实与当下观众的心理相契合之时,一部影片所能承载和传达的意念甚至有可能远远超越了影片本身。感人至深的,是那些被联想起的历史真实,观众透过片中那些虚构的人物,又跳过那些人物,直接与自己的内心对话。这份观影体验的奇特在于,它既是个体性的,又是超越性的。如影评人梅雪风所言:“你也许只有像这部电影所说的一样,忠实于自己内心,才能拍出一部具有真实情感与细节的电影,无论你的内心是幼稚还是深邃,你总能勾起人群中那些你的同路人。因为人性如此丰富,我们的内在需求,我们自己都无法想像,每一个凡庸的内心深处,都荡漾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又渴望被读出的诗。”
[1]柏拉图著.郭斌和等译.理想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8).
[2]罗素著.何兆武等译.论历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
[3]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
[4]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7).
[5]庄子.庄子[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1).
[6]克罗齐著.傅任敢译.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9).
[7]克罗齐著.朱光潜译.美学原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1).
[8]朱光潜.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
[9]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2).
[10]柯林伍德著.何兆武等译.历史的观念[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3).
[11]浩东,多绯主编.电影产业研究之文化消费与电影卷[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1).
[12]彭刚.克罗齐与历史主义[J].史学理论研究,1999(9).P74—P86.
[13]海登・怀特著.陈永国等译.后现代历史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6).
[14]杨念群.中国史学需要一种“感觉主义”[J].读书,2007(4).P50—P57.
[15]李萱.“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再思考[J].光明日报,2014(4).
[16]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6).
[17]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6).
[18]多斯著.马胜利译.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2).
[19]崔恩昊.历史的两面:贝特朗·塔维尼埃电影中的历史性与当下性[J].文化艺术研究,2017(9).P134—P141.
[20]朱立元,王文英.真的感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