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唐代“芙蓉园”诗的政治文化意蕴

2018-02-25

关键词:曲江宜春芙蓉

龚 苏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芙蓉园”又名“南苑”“宜春下苑”,位于长安东南隅,唐时乃帝王贵胄的禁外游苑,其御苑性质决定了其唐代诗歌中笼罩的富丽宫廷气氛。如李峤《春日侍宴幸芙蓉园应制》曰:“烟气笼青阁,流文荡画桥”[1]692,再到杜牧《长安杂题六首》其三曰:“南苑草芳眠锦雉,夹城云暖下霓旄”[1]5951。但历经不同时期、见证王朝兴废者的它,传达及象征的意义也愈丰富。并且,随着创作者角色的变化,当历史相同或相似性境遇出现时,“芙蓉园”的意义亦被不断地再书写。在颂圣升平和悲哀愤慨两种历史感受中,“芙蓉园”逐渐成为一个特殊宫殿主题的符号在唐诗文中转变定型。而这种符号意义究竟呈现出怎样的时空变化?其中又隐含着统治者和士人群体何种心态?其思想意蕴的真实价值又在何处?这些都是本文拟解决的问题。

“芙蓉园”位于秦汉“宜春宫”旧址中,诗文材料中均有记载。《唐两京城坊考》引李肇《国史补》曰:

昔汉武帝幸芙蓉园,即秦之宜春苑也。[2]

又有计有功《唐诗纪事》载:

上常于芙蓉园中获白鹿,惟山人上昊识之,曰:“此晋时鹿也。”上异之,令左右周视之,乃于角际毛雪中得铜牌子刻之,曰:“宜春苑中白鹿”。[3]

储光義《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曰:

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1]1398

唐彦谦《曲江春望》曰:

汉朝冠盖皆陵墓,十里宜春汉苑花。[1]7683

从上述材料中我们可以注意到两点:一是“芙蓉园”与秦汉“宜春宫”的特殊地理因缘;二是“芙蓉园”在汉唐文学空间的交叠中,往往负载着咏史怀古的思想意蕴。在历史记载中,“宜春宫”本为秦离宫,二世胡亥在此被阎乐所杀,《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载:“以黔首礼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4]。自此,“宜春宫”便成为帝王耽于游乐而误国的象征符号。班固《汉书》还曾曰:“(汉武帝)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司马相如在描绘曲江盛景风光的同时,突出秦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的沉痛[5],以劝讽汉武帝。唐人以周汉正统承续者自居,同类历史讽谏在唐诗文中更是常见,王涯《宫词三十首》其八:“宜春院里驻仙舆,夜宴笙歌总不如”[1]3877,张祜《邠王小管》:“虢国潜行韩国随,宜春深院映花枝”[1]5838,吴融《赠李长史歌》:“不是东城射雉处,即应南苑斗鸡时”[1]7899等等,但随着历史的演进,“芙蓉园”在继承秦汉历史回忆的讽谏意义的同时,又与其特殊历史形态相呼应,在有唐一代形成了新的思想文化价值。

禁内苑囿是帝王游乐的重要地点,许多宫廷唱和诗也于此产生。从写作风格上的共同特征来说,这些诗歌善于写景状物、讲究藻饰、文辞流艳,但内容上却又有独特的阶段性特点。有学者就曾将初唐宫廷诗的发展总结为三个阶段:从箴规型到颂美型,再到娱乐型。箴规型诗歌盛行于唐太宗贞观初期和中期,其基本形态产生于“讽谏”诗赋中,而颂美型诗歌几乎与之同时出现,由许敬宗、上官仪等学士引领,贞观末年始风行,而在中宗景龙年间,又完成了颂美型向娱乐型的转变。[6]从宫廷诗的发展历史来看,这种划分是比较合理的。但三者的转向时间也并非绝对,尤其是箴规、颂美到娱乐的转变,就转向本身的政治意义来说,它体现了新王朝的合理性和帝王个人权威象征性的确立,促进了唐代宫廷诗的成熟。另一方面,三者的内在联系更为中唐以后宫廷诗歌主题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先秦以来,调和帝王苑囿之乐与百姓民生的矛盾就是儒家学派所讨论的重要命题之一,《诗经·大雅·灵台》曰:“经史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躍”。孟子对此解释颇为中肯:“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皆乐,故能乐也”。[7]可见在儒家传统中,帝王之乐乃“与民同乐”。

贞观十八年(644)八月,唐太宗《帝京篇》序中就以“与民同乐”的姿态,公开谴责“秦皇周穆、汉武魏明,峻宇雕墙,穷侈极丽”,进而要求帝王之乐应“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1]1。体现在具体的游苑文学创作上,如《登三台言志》就为“芙蓉园”定调:

未央初壮汉,阿房昔侈秦。

在危犹骋丽,居奢遂役人。

岂如家四海,日宇罄朝伦。

扇天裁户旧,砌地翦基新。

引月擎宵桂,飘云逼曙鳞。

露除光炫玉,霜阙映雕银。

舞接花梁燕,歌迎鸟路尘。

镜池波太液,壮苑丽宜春。

作异甘泉日,停非路寝辰。

念劳惭逸己,居旷返劳神。[1]6

“登高能赋”乃古代士大夫“九能”之一*九能包括“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者,可以为大夫”,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316页。,主要内容包括言志与感物。三台之上的唐太宗抒发了来自帝王的登临之慨,从诗歌风格来说,并不离六朝雕琢藻绘之习,但胸襟气象却是为之一变。在古今对比中,太宗罗列未央、阿房、太液、宜春等意象空间,并以细腻之笔触展现了这些建筑之壮阔,进一步使他的历史反思显得更为深刻:秦汉君主大兴土木,以骄奢为乐,然其所乐的宫殿却见证了它们的衰败,哪里比得上以天下为家呢?诗人不仅引以为鉴,而且在体察百姓辛苦,“居旷”而“念劳”的同时,又对自己坐食民力感到愧疚。

在唐中宗朝,“芙蓉园”君臣唱和进一步结合箴规、颂美、娱乐的特点,体现了太宗“中和之乐”的完善,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中曰:

芙蓉秦地沼,卢橘汉家园。

谷转斜盘径,川回曲抱原。

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

侍宴瑶池夕,归途笳吹繁。[1]631

此诗作于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同作还有李峤、苏颋、李乂等人。宋诗从地理位置、四面风光及侍宴之趣全方位抒写了游园之乐,虽仍以怀古的基调来回顾“芙蓉园”的历史,但是,其汉唐文学空间的时空叠合已不再强调今昔对比反思,一转唐太宗戒奢戒淫的怀古基调为当下宫廷生活之和谐欢愉的注脚。川谷、花鸟本为无识无知之物,而在诗人的心情感染下,花可“自舞”,鸟亦“能言”,不仅染上了积极的主体色彩,且反衬了外在于“花鸟”亦“川谷”的诗人欣赏个中之趣的雍容娴雅。以今日之乐比昆仑西王母的瑶池饮宴,看似将快乐指向天界,事实上对尽享人间君臣和乐的诗人来说,天界之趣又何足论呢?还是早日归于人间吧,类似表达还有苏颋《春日侍宴芙蓉园应制》曰:“宁知穆天子,空赋白云秋”[1]799,李峤《春日侍宴幸芙蓉园应制》曰:“今日陪欢豫,还疑陟紫霄”[1]692。历史、现实、想象同时在这一文学空间中展开,宋之问诗中对求仙与人世追求的矛盾调和,不仅响应了唐太宗所提倡的“中和之乐”,且暗示秦皇汉武汲汲于长生不老的不足为道,潜在地歌颂了唐中宗不慕虚幻、“垂衣而治”之品质。

事实上,这种公开标榜的“中和之乐”恰与实际相反,帝王游乐心态在尊位的巩固中逐渐萌生滋长。对唐太宗来说,在即位之初,他的确矢志化成风俗,创鸿业以贻子孙。在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等文臣武将的辅佐下,他励精图治,使河清海定、天下太平。贞观二年(628)八月,公卿以宫中卑湿,请太宗另辟一室居之,太宗断然拒绝,曰:“昔汉文帝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8]35但是,贞观五年(631),太宗就执意修建洛阳宫,尽管不久他又因其过分奢侈而怒令拆坼。此后,他不断在这种公开旨趣与内心本能的斗争中寻求平衡。太宗的几度游芙蓉园,对这种心理矛盾就有明显暗示。贞观七年(633)十二月,太宗曾驾幸芙蓉园,在这之前,他与臣下议兴亡之本,温彦伯就指出太宗近来已不如贞观初年从谏如流,魏徵曰:“贞观之初,陛下志在节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忤旨,此其所以异耳”[9],尽管太宗似有反省,但其后巡幸宫殿、苑囿游猎依然不断。贞观十五年(641),太宗幸芙蓉园,薛万钧因“清宫不谨”下狱,后忧愤而死,仅是清理苑中闲杂人员不力遭此牢狱之灾,与太宗自称民之父母的形象显然不相匹配,而帝王的尊崇也见一斑。

可见,带有自我标榜意味的“中和之乐”总是统一于帝王心理人格之中。但既然节制和放纵皆属于帝王的多面性格特点,“中和之乐”就也常以调适形式表现出来。《大唐新语》和《通鉴》皆有载太宗曾幸芙蓉园,经过房玄龄宅邸,携房同返宫中,以示太宗重贤爱才。《新语》中更有太宗“时天旱,太宗将幸芙蓉园以观风俗”语[10],这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但显而易见的是,伪装性质的帝王自我调适实是“强返性情”之举,这也为其后宫廷游宴张目。而从唐中宗的为政之举来看,应制文人诗中的“中和之乐”表现更是矫饰。继位初期,他曾锐意进取,换旗易朔,一切依贞观旧事,但帝王心态的另一面不久即显现出来,广结高僧,大兴佛寺,甚至得“佞佛”之名,由此也可见宋之问等人诗歌中对其不慕虚幻的颂美实乃阿谀之词。这类人仙共乐的情境在景龙文人应制诗中处处可见,如李迥秀《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应制》“沙界人王塔,金绳梵帝游”[1]1093,杨廉《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应制》“万乘临真境,重阳眺远空”[1]1094,沈佺期《兴庆池侍宴应制》“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1]1042等等。中宗君臣游苑览胜更是唐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位不过三四年,“春幸梨园”“夏宴蒲萄园”“秋登慈恩浮图”“冬幸新丰”[11],再反观所标榜的“中和之乐”,实是帝王与侍臣互相吹捧而已。既然士大夫们以娱乐为主要目标作诗,目的仅是“取悦皇室贵族及他们本身”[12],也因此其娱情本质必然在历史时空中被重新揭晓。

唐玄宗对“游苑之乐”愈发不假掩饰,开元中后期多次下令建设“芙蓉园”,首先是疏凿水道以扩大游赏区域,宋人张礼《游城南记》云:“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江故有泉,俗谓之汉武泉。又引皇泉水以涨”[13];其次,为方便皇家出游,又修备夹城复道。《旧唐书》载:“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园”[8]198,《两京新记》曰:“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亘罗城复道,经通化门观,以达兴庆宫,次经春门、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14]。

在这个“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15]“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14]960的开元天宝盛世,宫廷文人眼中的帝王,仍是以体物之心来赏景。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爱物华”[1]1295,赵良器《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睿藻天中降,恩波海外流”[1]2117。但另一方面,带有政治敏锐性的诗人们也对时局的变化有所警惕,有“诗史”之称的杜甫诗歌就极具代表性。天宝十载(751),杜甫《乐游园歌》中曰:“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昳荡荡,曲江翠幕排银牓”[14]89,值中元、上巳节日,帝王贵戚自夹道鱼贯而出来“芙蓉园”游胜,声势浩荡犹如云霄雷霆,宫门大开,贵族帐幔璀璨得甚至压倒金碧辉煌匾额的光泽,极写出行之豪奢。《丽人行》中“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14]136,帝王贵胄的苑游不仅违背了“与民同乐”的儒家追求,更一反唐太宗《帝京篇》序中所说“释实求华,以人纵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1]1的雅道,奸相把持朝政、帝王耽于逸乐,绝望的杜甫代表了一众才高而位下的文士,奋力呼喊着“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14]59,“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14]62。

如果说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叛乱爆发前,杜诗尚通过颂谏的方式来敷衍帝王的“中和之乐”,“圣朝已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辞”[14]89,惭愧以贱士之身居于盛世,所以不得重用,“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14]226,为玄宗的游乐致使贤人失位、奸相临朝掩饰。至德二载(757)春,杜甫陷贼之后的“芙蓉园”诗,则以更深刻、直接的指向性揭示了帝王游乐的骄奢淫逸及误国后果,《哀江头》诗曰: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浦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14]279

昭阳殿乃汉代宫殿,汉成帝宠妃赵合德居此,“同辇随君”则原是班婕妤以礼拒汉成帝同辇之邀,“昭阳第一,宠特专也。同辇侍君,爱之笃也”,借此以古讽今。仇兆鳌解曰:“妃子游魂,明皇幸剑,死别生离极矣”,关于这首诗的主题意图,历代注家多暗指杜甫对盛朝的怀念以及对李杨故事的悲讽,如黄生语,“半露半含,若悲若讽”[14]282,王嗣奭《杜臆》中则进一步解道:“曲江头,乃帝与贵妃平日游幸之所,故有宫殿。公追根溯源,自贵妃始,故此诗直述其宠幸宴游,而终之以血污游魂,深刺以为后谏也”[14]282,颇为恳切。

这种讽谏和怀念在杜甫其后几首“芙蓉园”诗中有更进一步的表现,《曲江对酒》“苑外江头坐不归,水晶宫殿转扉微”[14]377,《曲江对雨》“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14]378,《曲江二首》其一“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14]375。至德二载(758)十月,唐军在回纥兵帮助下已收复西京,杜甫以左拾遗身份随同归朝,但朝中新旧党争激烈,与房琯、郑虔等人为伍的杜甫并不受帝王重视,依旧失意的杜甫每日烂醉曲江,在芙蓉苑外回忆开元天宝盛世,《曲江对雨》“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召此金钱会,暂醉佳人拥瑟旁”[14]378。这组曲江诗皆作于乾元二年(760)春,肃宗与玄宗的权位交接已落下帷幕,玄宗退居兴庆宫,亲信离散,自后不复出。诗中龙武军和芙蓉殿,象征着的是杜甫的盛世记忆,而“深”“漫”的情感力度又力透纸背、横跨时空,直指衰败当下。朱翰解曰:“上皇用万骑军平韦氏,改为龙武军,亲近宿卫。今日深驻辇,则不自临阅矣。又常从夹城达芙蓉园,登兴庆南楼,智久眺望。今日漫焚香,则无复游幸也。于掉尾拈一诏字,露出思君本意,含无限低回伤感。”[14]380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组“芙蓉园”诗虽是写悲哀愤慨之意,但又不失宫廷诗风的秾丽雅致,即“以乐景写哀情”,意象上如“水晶宫殿”“翡翠”“麒麟”等富丽精致,虚实结合的七律体式也使这组诗“化板实而为虚灵”,一如方管在《谈秋兴八首》中评:“如《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题省中院壁》之类,富丽堂皇的宫廷气氛与深沉的悲哀愤慨,乃有着微妙的结合。甚至表面上全是浓丽字样,而哀伤之意,凄寂之境,即寓于中”。[16]在写作风格上,杜甫诗对宫廷诗丽词雅句有意保留,但在内容上却颠覆了以往宫廷诗箴规、颂美、娱乐的形态,将谴责“峻宇雕墙”传统历史主题转向探索以现实为背景的王朝兴衰缘由,从而谱写了一曲对国家命运深刻关怀的挽歌。这种写法为“哀古咏史”开一新境,以李商隐为例,他写作“芙蓉园”的手法便与杜甫以“浓丽之笔”写“哀思之意”一脉相承,所以又显得“浓郁时带沉郁”(施补华语),如其《曲江》《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一,《垂柳》《即日·一岁林花即日休》等等。

可以说,站在历史见证人的位置,杜甫完成了对“芙蓉园”的主题重构,并为后来唐人宫廷诗以“芙蓉园”意象空间为依托的咏史怀古在艺术和思想的深刻性上制定了新的范式,这一点在大历元年(776)杜甫漂泊夔州所作《秋兴八首》其六中体现得尤为强烈,“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14]1231,仇兆鳌解曰:“上四,叙致乱之由。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14]1231。随着回忆和时事的时间距离的拉长,诗人从当下的情感激怆出发,在“可怜”与“自古”的回顾中体会“芙蓉园”的历史意义,使国家兴衰主题从当下过渡到了一般,并作为新的历史记忆沉淀。

杜甫诗以“悲讽”揭示了帝王所自标榜的“中和之乐”的虚假,但后来帝王却并不能理解其深意,《旧唐书·穆宗纪》曰:“先有诏广芙蓉苑南面,居人庐舍坟墓并移之,群情骇扰。癸丑降诏罢之”[8]499。《旧唐书·文宗本纪》载:“(太和九年冬月癸酉朔乙亥)内出曲江新造紫云楼彩霞亭额,左军中尉仇士良以百戏于银台门迎之。时郑注言:秦中有言,宜兴土功厌之,乃浚昆明、曲江二池。上好为诗,每诵杜甫《曲江行》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乃知天宝已前,曲江四岸皆有行宫台殿、百司廨署,思复升平故事,故为楼殿以壮之。”[8]561正如孔武仲《书子美哀江头后》所评:“自甫之殁,其诗愈重,故能感悟文宗,而使之有所更新。然其施为改易,不见于政事,惟嬉游是广,台谢是增,是岂子美之意哉?”“观诗如文宗者,不知子美也”。[17]

中唐以后,时局一分为四: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外族入侵、朋党林立,尽管帝王仍系念于开元天宝盛世,部分士大夫们却对盛世君王的昏聩有了清醒认知,这也得益于杜甫之诗,同是“芙蓉园”,他们以李杨故事讽刺玄宗,张祜《邠王小管》“虢国潜行韩国随,宜春深院映花枝”[1]5839、杜牧《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五“六飞南幸芙蓉苑,十里飘香入夹城”[1]5950,规箴、颂美乃至娱乐型的宫廷诗至此又回归于讽喻形态,而又带有深刻的历史价值。早年太宗诗歌中确立的“中和之乐”苑游主题被国家衰亡的文学空间所覆盖,而具体到以李杨故事与“芙蓉园”为国家兴衰的寄托,又形成了中晚唐两大典型的“苑游”主题群:一是以“华清宫”为题,如张继的《华清宫》、卢纶的《华清宫》、王建的《温泉宫行》《华清宫感旧》、温庭筠的《过华清宫二十二韵》、李约的《过华清宫》、李商隐的《华清宫》、杜牧的《经古行宫》等等;二则是以“骊山”为题,如窦巩的《过骊山》、许浑的《骊山》、李商隐的《骊山有感》、赵嘏的《冷日过骊山》、薛能的《过骊山》、罗邺的《骊山》、唐彦谦的《骊山道中》等等,它们颠覆了唐宫廷诗的初始形态,对帝王苑游之乐的讽刺,从感觉空间上来说更回归了秦汉历史中的“宜春苑”象征符号,也成为文学史上一类具有特殊文化意义的诗歌题材。

总的来说,唐人以历史承续者、见证者、总结者三重身份,实现了对“芙蓉园”意象的重构。帝王的“中和之乐”在士大夫的情感体认中逐渐显现出其真实价值,而兼规箴、颂美、娱乐三体的宫廷诗也在历史记忆中沉淀本色、回归讽喻形态。对“芙蓉园”主题认识的深化,更能体现出其在唐代文学中的政治文化意蕴。

[1] 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 徐松撰,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165.

[3] 计有功.唐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36.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75.

[5]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1968.

[6] 葛晓音.论宫廷文人在初唐诗歌发展中的作用[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4):69-74.

[7]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3.

[8]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 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534.

[10]刘肃.大唐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3:162.

[1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48.

[12]贾晋华.唐代宴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68.

[13]张礼.游城南记(外五种)[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3:5.

[14]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15]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1:162.

[16]陈贻焮.杜甫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072.

[17]王遽.清江三孔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2:281.

猜你喜欢

曲江宜春芙蓉
弯弯歌
那拉提
宜春我的家
宜春两条高速公路2019年底前将开工建设
曲江春晓
我的芙蓉李树
宜春
曲江花生分段收获试验成功
轻嗅芙蓉妆
游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