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崂山
2018-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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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越来越不想爬山了。是因为想要保护未老先衰的膝盖,也是因为没有了那份一定要抵达什么目标的心气儿。二三十岁的时候,很容易被激励着,说既然来这里了,怎么能不去什么什么地方呢?现在却会毫无志向地说,不去就不去吧,哪里会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呢?至于“不到长城非好汉”之类的话已经对我没有任何作用,与当好汉相比,我更在意有个好膝盖。话说回来,要是没有一个好膝盖,恐怕也很难当个好汉吧。
这一天,到了崂山。公历是十一月初,农历已经是九月中旬,接近深秋。本地的朋友颇有些遗憾,说这里山海相连之处,夏天来是最宜人的。听着她的叹息,想象着夏天的情形,我却觉得眼下也很好,秋天的树,秋天的风,秋天的水,都是好的。况且今天的天是这么蓝,太阳是这么地暖和,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能享用到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勤奋的人尽管爬山,偷懒的人便可得闲。我和另一个爱惜膝盖的朋友找了一家茶棚,喝茶。崂山绿茶,崂山红茶,都是五十块一壶,无限续水。我们点了一壶绿茶,沸水冲泡开来,颜色可真绿啊,是春天小树叶般的绿呢。
坐了一会儿,觉出冷来。因这茶棚是靠着东边山崖的,而我们的座位又是靠着最东边。于是换座位,换到了靠着路边的阳光下,顿时周身有了暖意。虽然是添了热闹,却也不觉烦躁。大约是因为这喧闹不是蜗聚于此,而是流动的。来来往往的人,叽叽喳喳的欢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是和我们不相干的。如果相干了,就会烦躁。正因为不相干,这些就只是热闹。
今天是周六,也该他们这么快乐。我一直以为周六是每周最可爱的一天,不是么?周五还有工作,而到了周日,想到周一又要上班,必然就不会那么痛快。唯有这周六是最松弛的一天,最没有前忧后顾的一天。
东一句,西一句,南一句,北一句,两个人说着毫无逻辑的闲话。说到青岛,我和她谈起十几年前,那时在青岛的一个会上初见,晚上一起宵了夜,喝了鼎鼎大名的青岛啤酒,一醉方休。犹记得那时的她穿着一件水蓝长款衬衣,外面却罩着一件小衫,是当时最新潮的里长外短,而我那时似乎穿着松糕鞋牛仔裤……那时的我们,都算是年轻。
开始回忆年轻时候,必是开始老了。再过些年,当我们开始回忆这次的崂山之行,那时就已经真的老了吧。
又说到崂山。很多年前我曾经来过的,这次又来,却对之前来的事情毫无印象,仿佛是第一次。这倒也好,看什么都新鲜。论起来,这崂山的声名毫无疑问比青岛要早。唐朝时,李白就来过这里。“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那时的崂山,还是劳山。崂山和劳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通用起来,我觉得还是崂山好。劳,单看着字未免就太辛苦了些。劳字靠住了山,辛苦就少了许多。
“这么怕辛苦,真是一身懒骨头!”
好吧,就起身走两步,松松这身懒骨头。手机里有辨草识花的神奇软件“形色”,打开,让它给我解读周围的植物密码。银杏,卫矛,白乳木,白棠子,鼠李,刺槐,山樱花,野茉莉,杜鹃,白檀,厚朴,山茶——
想起了蒲松龄的那篇《香玉》,里面那个名叫绛雪的女子,就是山茶的精灵。
反正也无事,打开百度搜出原文: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
“此处有生人!”让我忍不住笑起来。蒲松龄真不愧是短篇圣手,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
红裳者,就是绛雪。香玉是牡丹,绛雪是山茶,山茶又叫耐冬,顾名思义,她可耐寒而绽。早些年,我家里也曾养过的,初冬时买了两盆,到了春节正好盛开,放在靠窗的暖气旁边,花气被暖气蒸腾着,晕染出满屋子好闻的香。
后来香玉的真身被即墨蓝氏看中,“掘移径去”,只剩下了这株绛雪。绛雪便来代替香玉陪伴黄生:
“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有点儿暧昧,却因为绛雪的大方通透,这暧昧便也是干净的,可爱的。这理性十足的绛雪虽是少女容颜,却早超出了少女之慧。也难怪,她是精灵呢。
然后呢,因为道士要建屋,觉得绛雪碍事,想要砍了她,绛雪托梦给回老家过年的黄生,黄生急匆匆赶来,挡了此劫,两人情意加深。还去香玉的旧址同哭了一次。花神感动于他们对香玉的深情,使得香玉魂魄再现。和香玉久别重逢,绛雪的问候实在有趣:
“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旧梦重温,却有遗憾。此时的香玉没有肉体和温度,只是一个梦幻的影子。黄生得不到满足,又念叨绛雪,好闺蜜香玉为了满足黄生的欲念,暴露了绛雪的秘密:
“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
写得真好啊,只能这么好了。像衡量一个人一样衡量这棵山茶,然后像戏弄一个人一样去对着一棵树挠痒痒……树真的会痒吧?会的。
绛雪责怪香玉“助纣为虐”,香玉说别生气啦,我也没有别的要求,请你陪伴郎君一年就好啦。
——只听说过托孤的,没有听过这么托夫的。女人果然能贤惠如此,痴心如此?
“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在这个约定终于期满后,绛雪如此说。其实我一直是不甘心的,此时终于不得不面对“代人作妇”所证实的绛雪和黄生的实质关系。深深觉得,在惜香怜玉领域有卓越成就的蒲松龄先生还是难逃窠臼,作为一个如此懂得欣赏女人爱女人的男人,他终究还是让黄生把香玉和绛雪都纳入了怀抱,非得这样才能抵达某种无数男人们臆想中的圆满吗?却也免不了那一点儿贪婪的俗气。真是为绛雪抱憾啊,尽管她是因为和香玉的情谊而做的妥协,可她这样的迁就也未免太大方。要是她一直坚持下去就好了。不过,也许,这么想是我太小气了?
这锵锵三人行最终以先后消亡收场。黄生先死,死前发愿说来世寄生于香玉旧根上:
“‘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正读得津津有味,突然,问候声此起彼伏,爬山的人们回来了。一起坐着喝茶,我便问本地的朋友绛雪的事,他们便说起来。说绛雪还在呢。居然还在?我不免吃惊。细问才知道,其实蒲松龄笔下的绛雪早就死了,那株绛雪死后,绛雪之名便移于三官殿院的一株山茶上。那一株也有六百多岁,据说是张三丰所植,属国家一级保护古树名木。后来这株也死了,现在是第三代绛雪,有四百多岁,是崂山生长状态最好的一株山茶。
却原来,这绛雪的名称也可以代代相传的。也好。甚好。如此,绛雪便可生生不息。其实,当她在蒲松龄的笔下诞生的时候,也就意味了她的生生不息,不是么?
朋友说,青岛市的市花,便是山茶。
要去看看她吗?
不去。
不遗憾吗?
遗憾什么?不一定非得见。
好薄情。
去看一眼就深情了?像即墨蓝氏那样把她挖走是不是更深情?
也是啊。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这金句从未让我动心,也从未相信。怎么可能呢?薄情的世界里,只能薄情地活着。深情的世界里,也常常得薄情地活着啊。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对许多人和事,爱是爱的,却不会再轻狂地实践和表达。中年是人生的秋天。以前总觉得秋天和春天貌似一样,现在越来越体会到二者的不同。虽然都是温凉适宜,春天却是凉淡温浓,秋天则是凉深温浅。虽然也都是万物绚烂,春天却是色彩的加法,秋天则是色彩的减法。
也只有做减法,才能活得更踏实一些吧。
喝完茶,吃午饭。下午去了市区。“去萧红家看看呀。”朋友们说。没有用“旧居”这个词,这很好。好像萧红他们还一直活着。一个作家,他和他的作品在死后依然被人时常谈起,在本质意义上,他其实就是还活着。有意思的是,这其实是萧红萧军住过的地方,我们简称却都不约而同只说是“萧红家”,把那一位给省略了。为什么呢?
到了萧红家门口,大铁门拦着,里面有住户,我们没有进去,只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去了老舍家。老舍家宅院宽敞,门口挂着“老舍故居”和“骆驼祥子博物馆”两个牌匾,很堂皇。可是,多么奇怪啊,我总觉得萧红家更亲切,是因为都是女性的缘故么?
与老舍故居相邻的,便是鼎鼎大名的荒岛书店。老舍的《骆驼祥子》手稿,大部分都写就于荒岛书店的自制稿纸上。而萧红萧军他们也是在荒岛书店听从了店主的建议,从这里奔向居于上海的鲁迅先生——文学世界的大光明。
在荒岛书店外面,我拍了很多张照片。这房子很新,早就不是原来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他们真的在这里留下过印记,那他们坚实的存在感就会像这块沉默的土地一样,就像这座沉默的崂山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