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里的印度巡捕
2018-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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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二字最初联系在一起使用,始见于《左传》,但《左传》中所指“文物”与现代所指文物的涵义并不相同。到唐代,杜牧诗“六朝文物草连天,天淡云闲今古同”中所指的“文物”,其涵义才开始接近于现代所指文物的涵义,即指前代遗物。从北宋中叶至明清时期,“文物”比较普遍使用的名称是“古董”“骨董”或者“古玩”。一直到中华民国时期,“文物”一词才以“文物”的内涵正式出现。1935年,北平市政府编辑出版《旧都文物略》,同年成立专门负责研究、修整古代建筑的“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将建筑也纳入不可移动文物范畴中。
1949年后,学者对“文物”概念又有了进一步阐述。普遍的观点认为,文物,是指人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遗留下来的遗物、遗迹等。各类文物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各个历史时期人类的社会活动、社会关系、意识形态以及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和当时生态环境的状况,是人类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件现存于世的文物,都是一把通往历史某处的钥匙。
上海公安博物馆收藏了一组拍摄于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照片的主题为巡捕(上海租界时期“警察”被称为“巡捕”),时间跨度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叶期间。其中一张照片摄于1893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举行的上海开埠五十周年庆祝活动(笔者推测),画面中间是三名骑在马上、手执旗杆的印度巡捕,他们昂首挺胸,与身后十余名步行者组成一支小小的仪仗队,在仪仗队两侧和后方,可以清楚看到身材高大的黑人、拖着长辫的中国人以及大量头缠浅色头巾的印度人一同前行。
这三名印度巡捕身着英式制服、头上并未佩戴巡捕帽,替之以高高的头巾。在上海公安博物馆的公安史馆中,有一组与此主题相似的蜡像,许多上海参观者驻足于此,都会轻呼一声:“红头阿三。”
“红头阿三”,指代的便是印度巡捕。
据史料记载,租界时期的上海街头,除了印度巡捕之外,还有英国巡捕、法国巡捕、俄罗斯巡捕、中国巡捕和安南(越南)巡捕。为何其他巡捕都没有绰号,独独印度巡捕会被称之为“红头阿三”,并且一直流传至今?
说到“红头阿三”的由来,不仅要翻阅本国的史料,也要从印度的历史说起。
今日的部分国人,一提到印度,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除了人人能歌善舞、气候炎热多雨外,就是女子身披的鲜艳纱丽和男人头顶的巨大头巾。经常出现在国内新闻中的印度前总理曼莫汉·辛格就总是包着一块蓝色头巾示人;一些印度士兵明明有军帽和头盔却从不佩戴,冲锋陷阵时也戴一顶头巾。似乎头巾就是印度人最典型的标志。
其实,这是一个历史性误解。去过印度的人知道,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印度人并不戴头巾。戴头巾的印度男子基本是印度锡克教(Sikhism)的教徒。
“锡克”源于梵文,意思是“弟子”“信徒”。据统计数据,至本世纪初,锡克教徒也只有2700万人,约占印度总人口的1.9%左右。除印度旁遮普地区之外,还有一部分锡克教徒定居在英国、美国、加拿大、马来西亚等其它国家。
锡克教徒虽然人数不多,因其经济条件、教育水平都比较高,不仅是印度较早出国定居者,还培育出许多进入印度上层社会的人物,在印度军队中占比也高,所以,锡克教的大头巾就成为外国人眼中印度人的标志。
锡克教是印度教与伊斯兰教交融的产物。创始人古鲁·那纳克,公元1469年出生于印度旁遮普。锡克教在创教初期得益于莫卧儿帝国的宗教宽容政策,它本身也主张宽容不干涉其他宗教,承认其他宗教的正统性。到了第五代祖师阿尔琼时期,锡克教势力逐渐变得庞大,引起当时印度莫卧儿王朝统治者的不安,后期因阿尔琼参与莫卧儿王室内乱,遭贾汗吉国王杀害。锡克教至此与莫卧儿帝国对立。
18世纪开始,英国殖民者以坚船利炮大举东进,一系列东方国家先后沦为殖民地,印度也未能幸免。在英殖民者的铁蹄之下,莫卧儿帝国名存实亡,阿富汗的阿布达利部落伺机侵入旁遮普、克什米尔地区。锡克教徒在反抗入侵取得胜利后,于1765年宣布独立,建立旁遮普锡克王国。
从十代祖师起,锡克人受洗入教后,男子要在姓名后加上族姓“辛格”(singh),意思为狮子,象征着虔诚、勇敢和牺牲精神;女性则在姓名后加“考尔”(kaur),意思是公主。虽然各家都有小姓氏,但是族姓当先。这也是为什么印度有那么多“辛格”的缘由。
19世纪初,兰季特·辛格成为锡克王国国王,他大力推行现代化军事改革,购置西方装备,雇佣法国军事指挥官,至1839年,锡克王国已成为当时除英印政府外印度第二大势力。兰季特在位时,英国不敢进犯锡克王国,在他去世之后才发起战争,史称“锡克战争”。在1845年、1848年的“锡克战争”中,英勇的锡克人都给予英侵略者以沉重回击。但最后,终因双方军事实力相差悬殊而落败。1849年,英殖民者以较大代价获胜,锡克帝国宣告灭亡,旁遮普随即被纳入英属印度政府的管辖下。
就在英国发动第一次锡克战争前,在比印度更加神秘而富庶的遥远中国,为获取更大的商业利益,英国殖民者向这个古老国度打出第一发侵略的炮火,中英战争爆发,史称“第一次鸦片战争”。鸦片战争于1840年打响后,中国军民奋起抵抗,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爱国故事,但是腐朽的封建制度抵抗不住资本的炮火,最后以中国失败并赔款割地告终。1842年,清政府钦差大臣耆英、伊里布与英国代表璞鼎查于8月29日(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在停泊于南京下关江面的英舰皋华丽号上签订《南京条约》(Treaty of Nanking)。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共十三款,除要求清政府割让香港岛之外,提出将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处开放为通商口岸,允许英人居住并设派领事。
1845年11月29日,清政府上海道台宫慕久以道台名义,用告示形式公布了洋人的《上海租地章程》。章程共23款。章程规定,将洋泾浜(今延安东路)以北,李家庄(今北京东路)以南之地,租与英人使用。最初,东以黄浦江为自然界限,西界未曾明定。次年9月24日,又议定西以边路(今河南中路)为界。全部面积为830亩。在此界内,实行“华洋分居”,外人对土地有“永租权”。章程还规定英国领事对居留地内的外国人有专管之权,无须中国官吏过问,可以设立消防机关,雇用更夫维持秩序……
由此,英国在中国以极低价格租到第一块租界。
1848年底,上海地方官允许美国圣公会传教士的要求,在虹口开辟美国租界。
1849年4月,法国领事敏体尼援引英国殖民者的先例,又在上海道台麟桂的手中,划出法租界的界址。从此,租界便成了英美法殖民者在上海的“国中之国”。
1862年,法租界退出联合租界,自设公董局。1863年9月,英国和美国在上海的租界正式合并,统一由上海工部局(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管理。上海租界从此分为上海公共租界和上海法租界两处。
上海公共租界既然是“国中之国”,必然要有武装力量与其他镇压工具。租界当时的武装工具主要由万国商团(1853年4月英美等国以保护侨民为名组织了上海义勇队,后称万国商团,1943年七八月间解散)、舰队水兵与巡捕组成。其中,万国商团是租界武装力量的主体,职责类似舰队水兵,其主要职责是保卫租界,一般不负社会治安之责。
维护公共租界社会治安的职责,主要由巡捕房承担。
租界划定之初,租界巡捕一律由西人担任,被华人统称为“西捕”。据统计,英租界曾雇佣西捕160余名。后因刑案随租界人口激增而水涨船高,由清一色的西捕办案的弊端日渐突出:西捕相貌特征过于明显,语言也不通,很难得到华人信任,在侦查破案、搜集线索时很受局限。
公共租界破案效率低下,治安堪忧,引发租界居民强烈不满。
1870年,公共租界管理当局决定,吸纳部分华人充任租界巡捕,称之为华捕。
机敏能干的华捕迅速给租界治安带来崭新气象。因工作能力强、薪水又比西捕低很多,竟渐渐有取代西捕、成为租界巡捕房主要力量之势(至1883年,英美公共租界有巡捕200名,华捕已占170名之多)。华捕越来越多,渐成气候,又引发租界管理当局的另一层担忧。为避免华捕“一枝独秀”,公共租界想到一个解决办法:自1884年起,从印度殖民地“进口”印度籍巡捕,与西捕、华捕一起共同担任维护租界治安的工作。
此时,距1849年锡克帝国灭亡、旁遮普被纳入英属印度政府管辖已有近20年时间。骁勇善战的锡克人几经抗争后,暂时认可了英殖民者的统治。于是,一直对其十分赞赏的英殖民者决定将锡克人作为进口“印度巡捕”的首要选项。
公共租界管理当局为了让“印度巡捕”为其忠实卖命,采取薪金比华捕高一倍,还配给住房等制度笼络人心,并在当时的戈登路巡捕房内(解放后为江宁路公安分局)为其建造了一座锡克教堂。该教堂解放后一直是上海市公安局行政处警服装备仓库,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移交劳改局作白茅岭、军天湖劳改农场的驻沪办事处和中转仓库。
“印度巡捕”们没有辜负英殖民者对其的“优待”,工作时极其卖力。经过短暂培训后,他们手持警械走进繁华的上海滩十里洋场。
锡克教徒有一项被西方称之为“五K”的教规:留长发(Keshdhai)戴头巾帽(象征神圣)、梳头发(kangha)戴梳子(象征清洁)、穿短裤(kachk)(象征警觉)、戴手镯(kara)(象征决心)、佩短剑(khande)(象征战斗)。进入上海租界担任巡捕的锡克教徒依然严格遵守教规,即便穿着西式的制服,也不忘记戴上教规规定的头巾。
在身材相对纤细的上海人看来,这些印度人个个高大威猛、人人满面虬须,高高的头巾帽下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行动时宛若一座座流动的小山丘,极具视觉冲击力与精神压迫感。但如此突出的外貌特征在带来视觉冲击力的同时,也让印捕面临与西捕同样的问题:无法进入到华人社会查案办案。
租界管理当局权衡后,充分发挥其高大凶猛的“特长”,让其担任巡警、狱警与交通警等低级巡捕职责。
据1948年上海市文献委员会编印的《上海人口志略》统计,1930年上海公共租界内有印度人1842人,大部分是锡克教人,居住在虹口的昆山路、峨嵋路、吴淞路一带。这些随英殖民者进入上海的印度人多是生意人,与上海市民相处融洽。上海作家张爱玲写过不少印度少女的故事,她一生的挚友炎樱女士,就是一位在上海长大的印度女孩。
那么,原本只是众多跨国打工的外籍巡捕成员之一,为何只有锡克人会从印度巡捕变为“红头阿三”?对此,民间说法不一。归纳起来,大致分三种。
第一种说法见于1922年出版的《沪谚》,该书认为印度巡捕头上缠着红布,脸的面色好像黑碳,因此就被人称为“红头黑碳”,后来被讹读为“红头阿三”。这种说法后被大部分专家否定,因为在上海方言中,“阿三”与“黑碳”在发音上还是有明显差距的。
第二种说法认为,印捕进入巡捕房的时间晚于西捕与华捕,地位要低于两者,故被称为“阿三”。相关专家认为此说法也有待商榷。印捕进入捕房的时间确实晚于两者,但地位和华捕相当,在薪水上甚至还要多一些。招募印捕时期,华捕最低的薪水是每月10元,印捕却是每月15元。而两者实际到手的薪水有时相差一倍还多。
第三种说法,则与印度巡捕的态度有关。1884年,第一批印度巡捕背井离乡来到中国。这些同样生活在英殖民地统治下的锡克人,并未因为自己“亡国奴”的身份而对中国人多半点同情。据老人回忆,他们不仅人长得高大,脾气也很凶猛。上海许多靠拉黄包车、推小车运输谋生的人都受到过印捕的粗暴对待。只要稍有小错,执照被撬、车被扣押或罚钱都是常用手段,还会吃到印捕的“外国火腿”和“五枝雪茄烟”,就是踢一脚,打一个耳光。如此一来,上海市民渐渐对印度巡捕产生反感。
因这些印捕看见英籍上司第一句话就是带着印度特有口音的“Sir”(读音似沪语“三”),样子也很恭敬,就像老鼠见了猫。对其不满的国人,就用“阿Sir”来模仿他们并戏谑地称呼他们。还有人认为,初来上海的印度巡捕不会讲沪语,他们在执行任务时经常要和上海市民打交道,双方交谈十分困难,“印捕”常反复讲“I say”作为语言停顿,而上海人见他们老是讲“I say”,便把他们叫作“阿三”。因其头缠红色头巾,上海人便戏称他们为“红头阿三”。
在当时,上海街头经常有耍猴戏的,在“猢狲撮把戏”时,围观人群中常会有人呼喊:“阿三!老鹰来了!”此“阿三”,即“红头阿三”,而“老鹰”即为“老牌英国人”。“红头阿三”是“老英”的走卒,上海民众怕“红头阿三”,而“红头阿三”怕“老英”……由此可推断,不管“阿三”一词源于“阿sir”还是“I say”,除了鄙视之意,还暗含当时国人对锡克巡捕的深深不满。
外国巡捕在中国大地上耀武扬威的日子,随着租界的消亡而终止。新中国成立后,绝大部分外国巡捕都离开中国返回各自家乡。少部分印度巡捕选择留下来,被一些私营企业聘为守门人或者保安,也没了当年凶猛火爆的脾气。
历史已翻到新的一页。但“红头阿三”这个原本产自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略带阿Q性质的词汇,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近年来,随着自媒体快速膨胀,原属沪语范畴的“红头阿三”一词还搭上互联网的翅膀,快速飞往国内各地。某些国人一看到关于“印度落后”“火车挂人”“恒河水浊”等诸多带有主观偏见的自媒体文章,还会下意识地喊一声“阿三”或者“红头阿三”。
其义自明。
事实上,仅仅一百年前,中国人对印度的印象,还是一片“充满神秘的乐土”。
公元5世纪,中国僧人法显历经“比地狱还恐怖”的旅程后,终于抵达了他梦寐以求的印度。他在《佛国记》里满是钦佩欢喜地描述这片神奇的土地:寒暑调和,无霜雪。人民殷乐,无户籍官法……举国人不杀生,不饮酒……法显对这片异域的浪漫描述,继续激发了大唐高僧玄奘的“西天之行”,清代小说家吴承恩还以此为背景创作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伟大作品《西游记》。
这些对印度延续了近2000年的美好幻想,被人手一枚的手机毁掉,只用了不到20年的时间。
每一件文物,都是一面历史的镜子,等着后人去对照,去思考。
中国和印度,都已经不是100年前的样子。真实的印度,有着令世界赞叹的文化、创造过辉煌灿烂的文明,她既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红头阿三”。她充盈着满满的人间气,就像我们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