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谈天你爱笑
2018-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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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人说,人生有四大欣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知己,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但刘畅对此很是不屑。他认为这些根本概括不了人世间的欣喜。
因为他刚刚遇见诗涵。
很明显,刘畅一开始就把这次跟诗涵的意外重逢,当成是一次天大的欣喜。
但半个月以后,当刘畅先是为了诗涵挺身担当,然后又痛心疾首,决意结束自己生命时,他还会不会这样看待跟诗涵的重逢?
刘畅是在19岁那年遇到叶诗涵的。那个时候,诗涵刚好18岁,两个人美丽邂逅,如沐春风,你爱谈天我爱笑。
当年认识诗涵,是在一个亲戚家。那天刘畅一看到思涵,惊为天人,无限酣醉,从此魂牵梦萦。
而叶诗涵同样对刘畅印象深刻。当后来刘畅自杀以后,叶诗涵悲伤欲绝,魂不守舍,恍惚中跟人提及她第一眼看到刘畅时的景象,说道:只觉得这个男生高高帅帅,安静坐在角落里,目光灵动清澈,还夹带着几分忧郁。当时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忘记了那天亲戚家里有什么喜事,只记得那天刘畅的父母忙着替亲戚家里外张罗,所以在午饭开席时,没有顾得上入座。他们就嘱咐刘畅自己去找个座位坐下吃饭。
记得那天刘畅百无聊赖,随便找了张八仙桌,独坐着发呆。
不久以后,这张八仙桌上陆续开始有人围坐过来。这个时候,在他右手边,有个人无声靠近,并安静坐下。刘畅只感到有一股温馨的暗香袭来,凭着余光,他发现入座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年轻女生。
这就是叶诗涵了。
事实上这是刘畅头一眼看到叶诗涵,但却惊鸿一瞥,从此心心念念。而他有所不知,在这之前,叶诗涵已经观察他很久。换句话说,叶诗涵也是犹豫了好一阵,才厚着颜面,去坐到刘畅身边的。她的情况跟刘畅差不多,大人都没有办法跟她一块就餐,她只能自己找地方。
当时刘畅注视着叶诗涵的目光,很快就由紧张,转换到由衷的欣喜。这种变化自然而然,就从刘畅的心田里流淌出来,挂在了脸上。而叶诗涵也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揣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情。那种神态,令刘畅如痴如醉。
开席以后,刘畅看到叶诗涵从来都不搛菜,就搛起一块肉,放在叶诗涵饭碗里。叶诗涵对他的举动有些惊着,低头盯着饭碗,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同桌的客人多半也已经察觉这两个年轻人的亲密举止。但此时的刘畅和叶诗涵,根本就已经把整桌子的人都疏忽掉了。此时此刻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我一般只吃蔬菜……”叶诗涵为难地说道。她其实没有说谎,她很少碰荤腥,感觉咬在嘴里很腻。
“光吃蔬菜那怎么行?多吃肉,长力气,我妈说的。吃吧,快吃。”刘畅笑着说。
刘畅说这句话时,叶诗涵正扭头望他。她发现刘畅的目光里面,盈满了一股殷切的关怀,和少许不容推辞的霸道。那一刹那,叶诗涵心中一软,很快就放弃抵抗。
叶诗涵于是就在刘畅那种灿烂而温暖的笑容之中,搛起那块肉,小小咬了一口。这个时候,她欣然体味到,吃肉的感觉并不腻,而且还真的特别香。
那天刘畅乐呵呵看着叶诗涵把一大块肉全都吃完。而叶诗涵也觉得原来肉的味道如此可口美味,如此唇齿留香。
那天午饭以后,他们俩说说走走,不知不觉就跑到亲戚家的菜园里面,聊了起来。刘畅给叶诗涵讲了很多他跟随父亲做生意时,在上海市区见到的有趣事。叶诗涵很少出远门,听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刘畅最后就说,改天要带她一块去看看外白渡桥,还有跑马场。叶诗涵含笑望着刘畅,两腮绽放得像鲜艳月季。
此时此刻,菜园里的大片油菜花金黄璀璨,一如当时两人春意盎然的心灵。很多的蜜蜂在他们跟前嘤嘤飞舞,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
后来刘畅找了一块木板,两人并肩坐在上面。四周的蚕豆长得超过半人高低,密密簇拥着,就把两个年轻人跟这个世界温柔隔离。那些黑白相间的蚕豆花,此时也像极了一双双注视着他们的目光。那些目光似乎是一种祝福,又好像是在暗暗鼓励两个年轻人。
两人根本无视这些目光的直视。不知道聊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踩中了什么怦然心动的话题,更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总之聊着聊着聊到后来,两人就紧紧地拥吻在了一起。
回家后第二天,刘畅的母亲吃完晚饭,把儿子单独喊到身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微笑望着儿子。刘畅感觉母亲的笑意特别的甘甜幸福。
“妈,你笑什么?”刘畅问。
“畅儿,妈问你件事,你要老老实实跟我讲!”母亲捏着儿子的手掌,笑盈盈说道。
刘畅点点头。母亲就把他拉到跟前,微笑着小声问:“畅儿,那个诗涵妹妹你要不要?你如果要她,我就托大阿姨去说亲。”
刘畅没想到母亲会这么直截了当提这件事。他好奇怪母亲是怎么知道他很中意诗涵的。
“昨天你跟诗涵有说有笑的,你们还……反正呀,好多亲戚都看到了。他们都偷偷跑来跟我说这事……哎,你们这两个孩子呀,胆子也太大了……”母亲望着儿子,又喜又怨地说道。
“我要的。我要的!”还没等母亲说完,刘畅脱口而出。
母亲又气又好笑。刘畅催促娘亲道:“妈,那你还在等什么?赶紧找大阿姨去说媒呀。”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直接出门去了大阿姨家。
但是那一次提亲非常不顺利,叶诗涵的父亲一听就直接反对。刘畅听说后,偷偷想把叶诗涵约出来。但叶诗涵的父亲早有防备,非但把女儿锁在家里,还怒斥刘畅带坏、勾引叶诗涵,让他们叶家蒙羞。
但刘畅哪里肯就此罢休。他放下生意,天天跑到叶家门口来闹。叶诗涵的父亲无可奈何,在叶诗涵跟前软硬兼施,先是说自己无颜见人,要自杀,后又逼着叶诗涵写下断绝信给刘畅,不然他就要花钱请流氓过来,好好收拾刘畅。叶诗涵虽然喜欢着刘畅,但她同样担心父亲,更担忧刘畅安全,最后不得已写下了断绝信。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刘畅手里。刘畅看到内容中多是些只有他和叶诗涵知道的事情,也就相信了这是叶诗涵的亲笔信。他看到叶诗涵语态坚决,恩断义绝,顿觉肝肠寸断,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哪里知道这只是叶诗涵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他甚至觉得叶诗涵跟自己在菜园里的那些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应该是在戏弄自己,但自己却深信不疑,并且傻傻地爱上了叶诗涵。想到这些,刘畅忍不住愤怒起来,更是羞愧不已。
就这样,刘畅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爱情,宣告失败。
但是两人的情愫,实际上还是在那个百花盛开的春天里,深深埋了下来。他们的姻缘看似结束,但实际上只不过是暂时受阻。这一点两人都未曾料到。
这就像是一坛陈酿,看似被搁置在角落里,但年复一年,它其实一直在发酵,在酝酿。
多年以后,他跟叶诗涵奇迹般再次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这个时候,两人都已经各自婚嫁,而且他们的孩子也刚好同岁。
其实在这些年当中,他们偶尔也会在亲戚场合看到彼此。但从来都是相互躲避,根本不可能让自己处于对方十步以内。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次因何走到一起。更不会有人预料到,这次相逢,局面很快就朝着失控的方向蔓延,直至万劫不复。
在这个失控的过程中,首先发生意外的,却是叶诗涵的丈夫,林晓君。
二
林晓君死得很蹊跷。
林晓君父亲在上海法租界经营着两家不错的贸易公司,所以全家生活得还算滋润。那年迎娶叶诗涵时,林晓君眉清目秀,学成归来,开始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也算是个标致的有为青年,完全配得上叶诗涵。
结婚以后,林晓君的父亲因为身体不好,就想把生意慢慢交给儿子打理。在这之前,林晓君已经跟父亲做了几年,掌握到了这个行业的大概。
结婚一年,叶诗涵就为林家添了一个儿子,从此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双亲,和大多数妇女没有什么不同。等儿子三岁多时,她却因为一个意外,踏进了丈夫的生意圈。
那个时候,林家的贸易公司已经扩展到有三家分号,虽说没有日进斗金,但也已经算是富裕。林家上下对此挺欣慰,但这种欣慰并没有维持多久。
先是其中一家分号突然失火,囤货烧了个精光,损失惨重不算,还烧死了一个伙计。林晓君的父亲情急之下,旧疾复发,竟然就一命呜呼,离开人世。母亲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也很快病倒不起。整个林家一下子就乱了套。
林晓君失去父亲,一下子需要独自面对生意上的事务,开始顾此失彼。他这才恍然,自己其实根本还无法独当一面。因此生意渐渐荒废,不少老主顾也开始离开。林晓君心里焦急,但却也无可奈何。眼看着公司日渐衰落,林晓君情急之余,开始自暴自弃,常常借酒消愁,夜不归宿。
林晓君的举动令林家上下开始惶恐。夫妻关系也紧张起来。叶诗涵非常理解丈夫所承受的压力,就积极劝慰,鼓励他坚持下去。林晓君心灰意冷,哪里听得进去,甚至还扬言要把公司变卖兑现。
这个时候叶诗涵觉得不能再犹豫,就主动提出要帮助丈夫打理生意。林晓君原本就已经失去信心,听见妻子要帮着管理生意,也就随她去了,自己乐得做甩手掌柜,整天在外逍遥。叶诗涵非常难过,但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叶诗涵担心着丈夫,开始经手贸易公司生意。刚开始时举步维艰,不知所措,叶诗涵还一度失去信心,心灰意冷,准备放任公司自生自灭。
后来她突然获得了某种神奇力量,重新振作起来,并且在公公生前器重的两名老襄理的扶持下,很快熟悉了公司业务,慢慢地就把局面控制住了。这一点,令很多人为之惊讶。大家纷纷猜测,不知道叶诗涵这样一个弱小女子,是从哪里获得的这股非凡力量。这一直是大家心目中的谜团。
不久以后,不少原本已经离开的老主顾敬佩叶诗涵的魄力和不易,也为她的诚意打动,不仅重新跟公司恢复业务,而且还带来了不少新主顾。这样一来,公司业务节节上升,林家上下欣喜不已,对叶诗涵刮目相看。
而叶诗涵一边操持公司业务,一边托人四处打探丈夫的下落。不久有人打听到了林晓君的下落,并告知了叶诗涵。
叶诗涵好不容易找到丈夫的临时租住地后,却发现林晓君正跟一名风尘女子在一起抽大烟。这个打击令叶诗涵差点没有当场跌倒。她又羞又愤回到家里,因担心婆婆身体,所以就没有和婆婆明说。只是说晓君已经找到,但他还不肯回家,一切安好,让老人家放心。
叶诗涵心中悲伤,却还一心想着顾全林家颜面,拯救丈夫。她苦劝丈夫回来,一起经营公司,然后跟那个女人断绝往来。但林晓君根本没有一点悔意,相反还缠着问叶诗涵要钱,继续去外面鬼混。叶诗涵不满,林晓君就大吵大闹。叶诗涵顾及婆婆身体以及林家的名声,更担心娘家人知道了要担惊受怕,就忍气吞声,一概答应。
就这样叶诗涵独自支撑着林家产业,而林晓君也始终野在外面,吃喝嫖赌,没个人样。一直到这次他的尸体被发现。
以上,就是周凤岐到目前为止,了解到的有关林晓君被害一案的部分背景情况。而其中的大多数信息,都是从林晓君的妻子叶诗涵口中获知的。
林晓君这次是在一条小河边遇害的。尸体是有人发现后电话报的案。
周凤岐接到活以后,马上安排对现场实施勘验,具体由助手赵勤负责。他自己着重围绕被害人以及环境做调查。
林晓君是被一把尖刀从身后捅进心脏当场毙命的。死亡时间大致就在案发当天的下午一点左右。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林晓君之前一直在外鬼混,谁知道他在跟哪些人交往,又得罪了什么人呢?一个在外厮混的人,他的死因是非常难以掌握的。
周凤岐在外围兜了一圈,一无所获。他不得已再次回到林晓君的家庭关系层面。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林晓君的妻子叶诗涵的身上。
怎么讲呢,叶诗涵给周凤岐的印象,还是非常微妙的。
首先,叶诗涵给他的第一印象,绝对是一个斯斯文文,弱弱软软的小女子,他很难把叶诗涵的这种形象,去跟一个力挽狂澜、努力支撑林家、承担起林家家族企业的女强人重叠在一起。这种反差是非常明显的。
其次就是叶诗涵面对丈夫的死亡,所表现出来的某种格格不入。
在周凤岐看来,叶诗涵既然肯这样挺身而出,匡扶林家产业,同时还积极规劝丈夫,呵护婆婆,那么她必定是愿意原谅丈夫,依旧喜欢着丈夫,期待着丈夫回归的。否则的话,她哪里还会去自讨苦吃。
但既然叶诗涵喜欢着丈夫,那这次在听说丈夫遇害以后,她却表现得异常冷漠。这是上次周凤岐找叶诗涵了解情况时感受到的。并且这种冷漠的神态当中,透着一股深深的失望和不可言状的讥讽。周凤岐很容易就揣测到,叶诗涵对于丈夫的死,有种冷到骨子里的漠视和如释重负。
这就有些不可思议。
为此周凤岐再次约见了叶诗涵。这一次约见,就安排在林家别墅的底楼客厅里。
叶诗涵招呼周凤岐坐下以后,就给他倒了一杯龙井,款款放在他跟前的茶几上。
周凤岐致谢以后,叶诗涵不卑不亢,安静坐进对面的沙发里,神色安然,又似乎对周凤岐心怀几分戒备。
周凤岐随便扯了几句,总算是打破了某种隔阂。没过多久,大家开始畅所欲言。
“林太太,看不出你看似弱小,实则蕴含着巨大能量。”周凤岐说道,“你凭一己之力,把林家的那几家公司撑了起来。很不简单。”
叶诗涵笑笑道:“周探长,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办法呀。谁让我摊上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夫君呢?”
“林太太身为一个女人,却敢于抛头露面,勇敢承担,也是难得了。”周凤岐继续试探道。
“现在社会上盛行妇女解放运动,周探长不会不知道吧。我们作为年轻人,也是应该积极响应的。”叶诗涵依旧不紧不慢,说道。
“哦。林太太可真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典范,新女性的代表。我很佩服。要是没有对林晓君很深切的爱,你恐怕很难支撑住的。对吧?”周凤岐试探地说道。
“爱得深切又有什么用?我对晓君再怎么样,也无法把他拯救回来。”叶诗涵淡然说道。
“林晓君这次面对困难,突然乱了性情,堕落成那副样子,你还爱他吗?”
叶诗涵听到这里,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什么爱不爱的?我只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晓君他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哪怕我对他有再多的爱,也经不起他这样挥霍和践踏。”
周凤岐注视着叶诗涵,有所联想,追问道:“林太太似乎对林晓君已经有些怨言了,是吗?”
叶诗涵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目光悠远,没有回答。她今天一身孝服,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林晓君刚刚遇难。
但是当叶诗涵说完那些话以后,站起身来,缓缓在客厅里踱步时,周凤岐突然看到,叶诗涵居然穿着一双很艳丽的绣花鞋。而且她的孝服下摆并不是很长,离开脚板根本还有一段距离,那双艳丽的绣花鞋,此时就显得异常的突兀刺眼。
既然是披着重孝,她怎么还会挑选这种鞋子呢?
周凤岐盯着叶诗涵的绣花鞋,马上令叶诗涵感到有些尴尬。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低下头去,注视着鞋子,摇摇头说:“哎,忙晕了。周探长稍等,我去换双鞋子。”
说完叶诗涵就走进内室,留下周凤岐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沉思。
他突然能够确认,叶诗涵对待丈夫的态度,确实充满了某种冷漠和怨愤。
那么,这种冷漠和怨愤,会不会成为叶诗涵对丈夫做出某种不利举动的理由和原因呢?毕竟林晓君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令妻子失望。
还有那双绣花鞋,也应该足以说明问题。一般来说,只要稍微上心一些,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妻子,是绝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去穿着一双艳丽的绣花鞋出来见人。
除非她对丈夫的死,根本心不在焉。
这样一看,叶诗涵的身上,似乎已经具备了某种动机,某种蛛丝马迹。
叶诗涵果真具备杀害丈夫的动机吗?周凤岐目前还不敢下断言。但叶诗涵对待丈夫的态度,已经越来越接近他所想象的那样。
不久,叶诗涵换好鞋子,重新走进客厅。她的手里,还拎着那双绣花鞋,并把它放在沙发边上。
“鞋子有些脏了,回头我让人去洗洗……”叶诗涵从容自然,笑着坐下。
这个时候,佣人在楼梯上喊:“少奶奶,老妇人让你过去一下。”
叶诗涵起身道:“那么,周探长,我不陪你了。”
周凤岐也起身道:“林太太你请便,我也打搅你好久了。抱歉。”
叶诗涵上楼以后,周凤岐原本想着离开,但却又很自然盯上了那双绣花鞋。
他走近后蹲下身去,打量着鞋子,突然发现鞋子确实有些脏了,就拿起来端详。
这个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阵奇怪的味道。很快他发现绣花鞋底沾着些东西,就格外留意起来。
离开林家后,周凤岐又觉得,这件事越是深入调查,似乎越有些深不可测。于是他又找到了林家贸易公司里的几个老襄理。这两人以前一直跟着林晓君父亲做事,诚实可靠,最近又在尽心辅佐叶诗涵操持公司内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说起叶诗涵,胡襄理就滔滔不绝起来。
“别看大少奶奶是个女流之辈,勇气可大着呢。这么大一个摊子,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挑了起来。我愿意辅佐她,一是看在老东家的份上,再者,也是敬佩她的魄力。不管怎么样,少奶奶既然有这份心思,我们这些老臣就该全力帮她……”
周凤岐听着,也感到有些佩服。不管怎样,一个从来都不懂得做生意的女子,一边忍受丈夫不成材的痛苦,一边还要这样勇挑重担,确实不简单。
“好多客户也都挺敬佩她的,所以也愿意跟她合作。”胡襄理最后还说道。
“那她就没有遇到过什么过不去的困难吗?”周凤岐继续问道。
刘襄理想了想,摇摇头说:“少奶奶曾经遇到过很多棘手的问题。差点就把她给压垮,为此她还差点准备放弃,我们几个怎么说都没有用。”
“那她是如何挺过来的呢?”周凤岐追问。
“说起来也是巧合。就在少奶奶准备放弃时,有位客户突然上门,并跟公司做成了一大笔生意。少奶奶有可能是从这次生意的成功当中,重新获得自信了吧,所以才又坚持下来。”胡襄理说道。
“哦,这么巧,你家少奶奶快支撑不住时,大生意就来了。”周凤岐多少感觉有些意外。
“是呀。而且现在,对方已经跟我们签订了长期合作协议,价格也很公道。这位刘经理,真的是及时雨。”胡襄理说道。
听到这里,周凤岐不禁对这个刘经理有了些兴趣。通过询问,他得知对方名叫刘畅,做贸易也有些年头。
“你家女掌柜跟丈夫的关系怎么样?”周凤岐始终牵挂着这件事,就趁机问道。
“说句实在话,少奶奶起先对大少爷真的不错。但大少爷这个人扶不起,枉费了老爷培育和少奶奶期待,哎。所以也难怪,到最后少奶奶也开始对他绝望了。”胡襄理说道。
“绝望?”周凤岐追问。
“没错。少奶奶到最后,也对大少爷失去了信心。大少爷仗着自己是林家公子,经常问少奶奶要钱,然后就去找女人,去抽鸦片。而少奶奶不恼不怒,就只管给,一点也没含糊过。你说说看,这样的夫妻,还能好吗?少奶奶的心,早就死了。好在林家老太太心里清楚,一直支持着少奶奶,所以少奶奶还替林家坚守着这一块。要不然的话,林家其他兄弟还未成年,难当大任,这公司早就散了……”胡襄理说道。
周凤岐听到这里,心里更加亮堂:在叶诗涵的内心里,确实存在一股对丈夫林晓君无尽的怨愤和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赵勤跑回来跟周凤岐汇报。
“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个可疑的女人脚印。而且这行脚印始终在死者身边徘徊,并且还跟死者的脚印有过交集和覆盖,我们怀疑这个脚印跟死者被害有关……”
赵勤正说着,周凤岐突然闻到一股很特别的气味。他突然睁大眼睛问:“赵勤,你是不是刚从案发现场的河边赶过来?”
赵勤点点头说是的。
周凤岐蹲下身去,注视着赵勤的鞋子。随后脱下赵勤的一只鞋子,翻转过来,仔细端详着鞋底,暗暗恍然。
赵勤鞋底的污垢,以及那股难闻的气味,一定是在案发现场的河边沾染到的。重要的是,这样的污垢,这样的气味,周凤岐曾经在叶诗涵的绣花鞋上也发现过,闻到过。
也就是说,叶诗涵很可能曾经到过案发现场。但这一点,她在接受自己询问时,根本没有透露过。
而之后的进一步核实也证明,凶案现场的女人脚印,就是叶诗涵那双绣花鞋留下的。
事到如今,有关林晓君的被害,叶诗涵似乎就具备了某种动机和作案事实。
三
林晓君的死亡时间被大致推断在昨天下午一点左右。由于死亡后很快就被发现,所以巡捕房技术科的人表示,这个死亡时间的判断误差不会很大,误差最多也就前后一刻钟时间。
而周凤岐在获知现场那个神秘女人的脚印就是叶诗涵那双绣花鞋留下的痕迹以后,并没有犹豫,直接就把叶诗涵控制了起来。
而出乎周凤岐意料的是,叶诗涵在得知她即将被看管起来时,神色自如,表示林晓君就是她杀害的。那天她把林晓君骗到河边以后,用一把尖刀,从他后心刺了进去。
周凤岐非常惊讶,问叶诗涵你为什么要杀害丈夫时,叶诗涵沉吟片刻,咬牙切齿说她对丈夫非常失望,但又没法摆脱。所以只有林晓君死了,她才有机会离开林家,或者干脆在林家站稳脚跟,谋取林家的产业以后,另择佳婿。
这个理由看上去也没什么多大问题。
同时叶诗涵还供认,她在杀人之后,把尖刀扔在河边的浅滩里,应该很容易找到。
周凤岐马上让赵勤带人去找凶器。他自己开始核实关键点。
当周凤岐跟胡襄理提到案发当天下午一点叶诗涵的去向时,胡襄理说那天下午,叶诗涵召集他们几个公司管理人员开会。会议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会议结束后,叶诗涵又跟他们私下商议了半个小时,接了个电话后,才开车离开公司。
周凤岐听到这些,心里马上就凉透了。林晓君死亡时间在下午一点左右,前后误差不会很大,但叶诗涵离开公司至少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即便她马上就赶往案发现场行凶,路上也需要时间。这样一来,叶诗涵身上的嫌疑很快就被排除。
而不久以后,赵勤也很快按照叶诗涵的指点,在河滩上找到了一把尖刀。经过初步核实,基本确定这就是凶器。
这就奇怪了。叶诗涵既然没有作案时间,那么她绣花鞋上的污垢是怎么来的?她又是如何知道凶器在什么地方的?另外她又为什么要主动承认杀害了丈夫?
林晓君大殓那天,周凤岐还是把叶诗涵放了回去,让她去参加丈夫的葬礼。就凭她不具备作案时间这一条,周凤岐也不适合把人继续关在巡捕房。至于其他方面的蹊跷,那就有无数种可能性。
另外周凤岐总觉得在林晓君和叶诗涵之间,一定会有些外人不得而知的东西存在。所以他就更有必要让叶诗涵去参加丈夫的葬礼。而他自己,则准备利用这次大殓,暗中观察一番。
那天周凤岐站在灵堂的一个角落里,就看到叶诗涵跪在丈夫棺木跟前,时而大声恸哭,悲伤欲绝;时而又哀怨悱恻,欲语还休,神色之中,甚至还透着些慌乱和不知所措。以周凤岐的经验判断,这应该是叶诗涵的真实感情流露,而非逢场作戏。
同时周凤岐也能够确定,叶诗涵在面对丈夫时,前后变化极大。就是不清楚这种极大的变化,究竟源自何处,又会跟林晓君的死有些什么样的关联。
但叶诗涵毕竟没有作案时间。所以凶手不会是她。但她一定也会是这个案件中的某个神秘因子,因为在她身上,沾染了很多很多的嫌疑。
周凤岐站在院子里,看到胡襄理今天也来帮忙操持,周凤岐跟他招呼了一声。
“今天公司有客户也来拜祭了。”胡襄理说道,“你看,那边站着的那个,就是刘经理。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
周凤岐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刘畅刘经理。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个刘经理出现得有些蹊跷。在叶诗涵最虚弱最低迷的时候,凭空出现,拯救了叶诗涵和林家的公司。
周凤岐悄悄站在刘畅不远处,很快察觉到刘畅站在灵堂外面,始终紧盯着在灵堂里恸哭的叶诗涵。目光之中,竟然流露着几分怜惜,几分担忧,和一股深深的黯然。
周凤岐非常吃惊。事后通过各种渠道,暗访了这个刘畅,并且很快就了解到,好几年前,刘畅曾经跟叶诗涵有过一场美丽邂逅。据知情人介绍,当年这两个孩子非常大胆,不仅在饭桌上旁若无人表达爱意,居然还胆大包天,敢在亲戚家的菜园里,深情拥抱,接吻。这件事好多亲戚都看到了,并马上把这事告知刘畅的母亲。刘畅母亲有心成全儿子,托人说亲,但遭到叶诗涵父亲反对,所以这对小鸳鸯就此成为了棒打的鸳鸯。
而刘畅现在也已经娶妻生子,并有着自己的生意。他在不久之前,也确实跟叶诗涵的贸易公司建立了业务关系。
事情峰回路转,一下子就把这么多真相摆在周凤岐跟前。
同时周凤岐把这一系列事情罗列起来,排成一个时间表。他惊异发现,刘畅跟叶诗涵建立起业务关系,恰恰是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
那个时候,叶诗涵已经心灰意冷,退出公司。而刘畅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并跟林家公司建立业务关系。随后,叶诗涵又马上鼓起勇气,重新回到公司,专心操持,令生意一点点好转起来。那么此次叶诗涵的重新振作和回归,又跟刘畅有着怎么样的关系呢?
然后周凤岐又把思绪拉回到林晓君身上来,马上就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
就在这个时候,刘畅突然主动找到周凤岐,开门见山,要让周凤岐解除对叶诗涵的怀疑。
“为什么?”周凤岐反问道。
“因为人是我杀的。”刘畅平静说道。
周凤岐注视着刘畅,深深吸了口气,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你有什么理由要杀害林晓君?”周凤岐问道。
“因为他让叶诗涵承受了那么多痛苦。”刘畅说着,目光之中,溢满了一股悲愤,以及一股深切的关怀。这种由衷的关怀,真实而浓厚,非常明显,令周凤岐也有些动容。
“你是不是还爱着叶诗涵?”周凤岐问道。
“这么多年了,诗涵一直就住在我内心深处。”刘畅说罢,目光流转,感慨不已。
“但是叶诗涵也主动跟我承认,林晓君是她杀害的呀。”周凤岐说道。
刘畅听到这里,顿时开始失控。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哭着喊道:“不不不,周探长,人是我杀害的。诗涵这样做,只是为了替我顶罪罢了。”
“你既然说人是你杀害的。那么我问你,你杀人的凶器呢?”周凤岐问。
刘畅听到这里,当即哑然。
周凤岐注视着刘畅,心里明白了大半。一定是刘畅爱着叶诗涵,所以才会这样胡说八道,主动顶罪。而且凶案现场只有叶诗涵的脚印,根本没有其他痕迹。
但叶诗涵没有作案时间,这一点也挺蹊跷的。
最后周凤岐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控制这两人。因为他隐隐觉得,林晓君的死,他们两个都具备某种可能性。所以准备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可是第二天,周凤岐接到消息,说刘畅刚刚跳楼自尽。这让他非常震惊。
四
刘畅这次在听说叶诗涵主动承认杀害林晓君后,大吃一惊。他主动找到巡捕房探长,想替叶诗涵开脱,但却被探长问住了。
是呀,那把尖刀后来去了哪里,他真的不知道。
那天他把林晓君骗到河边以后,愤而杀之。随后就打电话给叶诗涵,直言相告。叶诗涵闻听以后,马上找到了他,大声呵斥他行事鲁莽,并随即痛哭流涕起来。
刘畅见状,有些奇怪,说诗涵,你不是一直痛恨着林晓君吗?他是个堕落者,而且死不改悔,给你带来了无尽痛苦。你想离开他,但他却死缠着你不放,像个无赖似的。我杀了他,这是在给你清除烦恼啊。
叶诗涵当时听完刘畅的说辞,停止哭泣,想了想,就问,杀害林晓君的刀呢?刘畅说在我包里藏着,我准备去其他地方扔掉。叶诗涵就说把刀给我。刘畅不解,但叶诗涵坚决要那把刀。刘畅无奈就给了她。
叶诗涵接过尖刀,嘱咐了两句,就让刘畅离开。她自己重新回到杀人现场,看到林晓君的尸体以后,大声恸哭,随后把刀扔在浅滩里,随后又把现场刘畅的脚印全部清除干净,并有意留下自己的脚印,随后离开。
叶诗涵明白,刘畅这样做,全是为了自己。她感激刘畅,又非常痛心,但她如何去跟刘畅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呢。
而这次她看到刘畅被巡捕房喊去,心里隐隐有些预感,这件事可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不免黯然。
没想到那个探长又把刘畅给放了出来。叶诗涵赶紧找到了刘畅,打听情况。
“诗涵,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凶手?林晓君明明就是我杀的么。”刘畅抱着叶诗涵,温存地问道。
叶诗涵听罢,不免落泪,说道:“刘畅,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在替我着想。但是这么大的承担,我无法袖手旁观,所以我就伪装了现场,我不要你为我牺牲。”
刘畅笑笑道:“诗涵,你说什么呢,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
叶诗涵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说道:“刘畅,你不该杀了晓君。”
“为什么呀?你不是也非常憎恨他吗?”
叶诗涵摇摇头,鼓足勇气,说道:“刘畅,其实我心里还爱着晓君。我之前在你面前说他的种种不是,只是想宣泄一下内心的郁愤。但说到底,我还是很期待他可以迷途知返,然后跟我重归于好的。但可能我话说得有些过头,这才让你误解……刘畅,其实你把晓君杀了,我非常悲伤,但我也不好怪罪于你……”
刘畅顿觉是被当头一棒,呆若木鸡,随即又无限悲怆起来。
于是第二天,叶诗涵同时也接到刘畅跳楼自尽的消息。她当时就瘫倒在地,醒来后连滚带爬,急匆匆赶往医院。但此时刘畅早已经咽气。
叶诗涵眼睁睁看着刘畅的尸体从急救室推出,再次瘫倒在地。
周凤岐把她扶起,安置在走廊椅子里。等她稍微平息后,又把她带到医院大院的一棵大树下,在一张椅子里坐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凤岐轻声问。
“我跟刘畅早年情投意合,但却无缘结为夫妇。这次在我最低迷绝望的时候,他闻讯而来,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支持,并给予了我无限的爱。我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他时的那天,我们俩情不自禁就……就有了夫妻之实。我承认我不守妇道,但我又实实在在地爱着刘畅。我不觉得这样做有多么堕落,因为我从刘畅身上所获得的,全部都是实实在在的正能量。从那以后,我一想起刘畅支持我,懂我,一想起刘畅给我的爱,我就会信心百倍,无所畏惧,这样我才有勇气站出来匡扶林家产业……”
“所以你才会有那么大的转变。那林晓君究竟是谁杀害的?”
“是……是刘畅。我在他跟前倾诉晓君的种种劣迹,然后他因为爱我,就想替我消除痛苦,他就……然后我不要他担负杀人罪名,就想让自己来承担,就故意穿着绣花鞋去了案发现场,把凶器扔在只有我知道的位置,然后又把绣花鞋穿在你跟前显摆,让你发现鞋子上的秘密,从而把我当成杀人犯。”
“我明白了。但你没有料到,林晓君的死亡时间我们已经确认,所以你无法移花接木,你注定不可能犯罪。”周凤岐说道。
“是吧。我也知道这样不一定行的,而我必须要尝试一下。”叶诗涵悲伤欲绝说道,“但刘畅却有所不知,我心底里依然爱着晓君。晓君的死,我非常悲伤,但我也不能怪罪于刘畅。所以这次刘畅获知这个真相以后,一定就觉得他犯了个大错,做了件傻事,伤害了我,所以才一时想不开……”
周凤岐很震惊。
“我现在非常留恋跟刘畅邂逅的那一天。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那个时候,你爱谈天我爱笑,真的是无忧无虑,美好人间……而我现在却要承受接连失去两个爱人的痛苦,从今往后,我还要孤独地生活着,不知所措地留在在这个世界上。想想这些,我一点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叶诗涵黯然落泪。
周凤岐仔细想了想,也深切感受到叶诗涵所承受的痛苦。
这个时候,不知从哪个窗户里面,隐隐传出一首委婉深情的歌曲。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