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总论(节录)1
2018-02-23梁启超
梁启超
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草昧伊始,蹄迹交于中国,鸟兽之害未消,营窟悬巢,乃克相保,力之强也。顾人虽文弱,无羽毛之饰,爪牙之卫,而卒能槛絷兕、虎,驾役驼、象,智之强也。数千年来,蒙古之种,回回之裔,以虏掠为功,以屠杀为乐,屡蹂各国,几一寰宇,力之强也。近百年间,欧罗巴之众,高加索之族,藉制器以灭国,借通商以辟地,于是全球十九,归其统辖,智之强也。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
智恶乎开?开于学。学恶乎立?立于教。学校之制,惟吾三代为最备: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立学之等也;八岁入小学,十五而就大学,入学之年也;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学书记,十有三年学乐诵诗,成童学射御,二十学礼,受学之序也;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以离经辨志为始事,以知类通达为大成,课学之程也。《大学》一篇,言大学堂之事也;《弟子职》一篇,言小学堂之事也;《内则》一篇,言女学堂之事也;《学记》一篇,言师范学堂之事也。《管子》言:“农、工、商,群萃而州处,相语以事,相示以功,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是农学、工学、商学,皆有学堂也。孔子言:“以不教战,是谓弃民。”晋文始入而教其民,三年而后用之;越王栖于会稽,教训十年。是兵学有学堂也。其有专务他业,不能就学者,犹以十月事讫,使父老教于校室(见《公羊传》宣十五年注),有不帅教者,乡官简而以告,其视之重而督之严也如此。故使一国之内,无一人不受教,无一人不知学。《兔罝》之野人,可以备干城;《小戎》之女子,可以敌王忾;贩牛之郑商,可以退敌师;斫轮之齐工,可以语治道;听舆人之诵,可以定霸;采乡校之议,可以闻政。举国之人,与国为体;填城溢野,无非人才。所谓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虑虑,三代盛强,盖以此也。
马贵与曰:“古者户口少而才智之民多,今户口多而才智之民少。”余悲其言。虽然,盖有由也:先王欲其民智,后世欲其民愚。天下既定,敌国外患既息,其所虑者,草泽之豪杰,乘时而起,与议论之士,援古义以非时政也。于是乎为道以钤制之。国有大学,省有学院,郡县有学官,考其名犹夫古人也,视其法犹夫古人也,而问其所以为教,则曰制义也,诗赋也,楷法也,不必读书通古今而亦能之,则中材以下,求读书求通古今者希矣。非此一途不能自进,则奇才异能之士,不得不辍其所学,以蒭焉而从事矣。其取之也无定,其得之也甚难,则倜傥之才,必有十年不第,穷愁感叹,销磨其才气,而无复余力以成其学矣。如是则豪杰与议论之士必少,而于驯治天下也甚易。故秦始皇之燔诗书,明太祖之设制艺,遥遥两心,千载同揆,皆所以愚黔首,重君权,驭一统之天下,弭内乱之道,未有善于此者也。譬之居室,虑其僮仆窃其宝货,束而缚之,置彼严室,加扃鐍焉,则可以高枕而卧,无损其秋毫矣;独惜强寇忽至,入门无门,入闺无闺,悉索所有,席卷以行,而受缚之人,徒相对咋舌,见其主之难,而无以为救也。
凡国之民,都为五等:曰士,曰农,曰工,曰商,曰兵。士者学子之称,夫人而知也。然农有农之士,工有工之士,商有商之士,兵有兵之士。农而不士,故美国每年农产值银三千一百兆两,俄国值二千二百兆两,法国值一千八百兆两,而中国只值三百兆两。工而不士,故美国每自创新艺,报官领照者,二万二百十事,法国七千三百事,英国六千九百事,而中国无闻焉。商而不士,故英国商务价值二千七百四十兆两,德国一千二百九十六兆两。法国一千一百七十六兆两,而中国仅二百十七兆两。兵而不士,故去岁之役,水师军船,九十六艘,如无一船;榆关防守兵,几三百营,如无一兵。今夫有四者之名,无士之实,则其害且至于此。矧于士而不士,聚千百帖括、卷摺、考据、词章之辈,于历代掌故,瞠然未有所见,于万国形势,瞢然未有所闻者,而欲与之共天下,任庶官,行新政,御外侮,其可得乎?
今之言治国者,必曰仿效西法,力图富强,斯固然也。虽然,非其人莫能举也。今以有约之国十有六,依西人例,每国命一使;今之周知四国,娴于辞令,能任使才者,几何人矣?欧、美、澳洲、日、印、缅、越、南洋诸岛,其有中国人民侨寓之地,不下四百所,今之熟悉商务,明察土宜,才任领事者,几何人矣?教案、界务、商务,纷纷屡起;今之达夷情,明公法,熟约章,能任总署章京、各省洋务局者,几何人矣?泰西大国常兵皆数十万,战时可调至数百万,中国之大,练兵最少亦当及五十万,为千营,每营营哨官六员;今之习于地图,晓畅军事,才任偏裨者,几何人矣?娴练兵法,谙习营制,能总大众,遇大敌,才任统帅者,几何人矣?中国若整顿海军,但求与日本相敌,亦须有兵船百四十余艘;今之深谙海战,能任水弁者,几何人矣?久历风涛,熟悉沙线,堪胜船主、大副、二副者,几何人矣?陆军每营,水师每船,皆需医师二三人;今之练习医理,精达伤科,才任军医者,几何人矣?每造铁路,十英里需用上等工匠二员,次等六十员;今之明于机器,习于工程学,才任工师者,几何人矣?中国矿产,封鐍千年,得旨开采,设局渐多;今之能察矿苗,化分矿质,才任官人者,几何人矣?各省议设商务局以保利权;今之明商理,习商情,才任商董者,几何人矣?能制造器械,乃能致强,能制造货物,乃能致富;今之创新法,出新制,足以方驾彼族,衣被天下者,几何人矣?坐是之故,往往有一切新法,尽美尽美,人人皆知,而议论数十年,不能举行者,苟漫然举之,则偾辙立见,卒为沮抑新法者所诟詈;其稍有成效之一二事,则任用洋员者也。而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局、汉阳铁厂之类,每年开销之数,洋人薪水,几及其半。海关厘税,岁入三千万,为国饷源,而听彼族盘踞,数十年不能取代。即此数端论之,任用洋员之明效,大略可睹矣。然犹幸而藉此以成就一二事,若决然舍旃,则将并此一二事者而亦无之。呜呼!同是圆颅方趾,戴天履地,而必事事俯首拱手,待命他人,岂不可为长太息矣乎。
若夫四海之大,学子之众,其一二识时之彦,有志之士,欲矢志独学,求中外之故,成一家之言者,盖有人矣。然不通西文,则非已译之书不能读,其难成一也;格致诸学,皆藉仪器,苟非素封,未由购置,其难成二也;增广学识,尤藉游历,寻常寒士,安能远游,其难成三也;一切实学,如水师必出海操练,矿学必入山察勘,非藉官力不能独行,其难成四也;国家既不以此取士,学成亦无所用,犹不足以赡妻子,免饥寒,故每至半途,废然而返,其难成五也;此所以通商数十年,而士之无所凭藉,能卓然成异材为国家用者,殆几绝也。此又马贵与所谓“姑选其能者,而无能之人,则听其自为不肖而已;姑进其用者,而未用之人,则听其自为不遇而已”。豚蹄满篝之祝,旁观犹以为笑;况复束缚之,驰骤之,销磨而钤制之,一旦有事,乃欲以多材望天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
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本于学校。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所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其总纲三:一曰教,二曰政,三曰艺。其分目十有八:一曰学堂,二曰科举,三曰师范,四曰专门,五曰幼学,六曰女学,七曰藏书,八曰纂书,九曰译书,十曰文字,十一曰藏器,十二曰报馆,十三曰学会,十四曰教会,十五曰游历,十六曰义塾,十七曰训废疾,十八曰训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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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中国近代维新派、新法家的代表人物,戊戌变法的领袖之一。
《变法通议》是梁启超的一部政论文集,其中十几篇文章于1896年至1899年先后发表于《时务报》和《清议报》上。这正是甲午战争和公车上书运动失败、强学会解散后,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的时期。
在本文中,梁启超以他一贯气势磅礴,旁征博引的笔法,抨击了中国封建君主专制中,中央集权对民智的荼毒,对人才的压迫,对人力的剥削,更直指自洋务运动以来各项实业救国运动失败的根本原因,表达了对被八股帖括考场禁锢、被迂腐冗杂官场消磨的学子的痛心。梁启超极力论证变法是迫在眉睫的,而其中最首要的任务在于开启民智,救亡图存。自立自强都必须要先开启民智,而唯有立学才可以真正实现民智的开启。通过对士农工商兵五大群体的全面剖析、对西学中学关系的深入辨析、对传统和当时社会中让有识之士难以实现抱负的重重困难的层层解析,梁启超提出了一套立学的总纲和条目,并提出了兴教所要培养的人才规模和所需的经费数额。文章思考完备、条理清晰,细细读来,可见梁公如何手拨迷雾,走笔点睛,挥斥方遒,振聋发聩。
(推荐人:张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