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深渊之敞开
——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现代性危机
2018-02-22周津
周 津
(武警警官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正如汤因比所言,20世纪是大战与恐怖的时代,人类苦难深重的时代,是以理性和启蒙精神崩溃为特征的“动乱年代”,而施米特和韦伯更是深刻地指出:“世界大战不纯粹是狗咬狗的战争”,而是价值领域的“诸神之战”。尼采在他的《快乐的知识》中大声宣讲“上帝死了”,而早于尼采20年出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早就焦虑地预感到了现代性的危机与困境,产生了对于理性与现代性的置疑,他的小说世界营造出现代性的种种生存危机,这些深刻且发人深思的图景不仅是现代性现实生活的反映,还是作家个人内在心境的投射与思想的探索。
利奥·施特劳斯曾在《现代性的三次浪潮》指出:“现代性的危机表现或者说存在于这样一宗事实中:现代西方人再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能够知道什么是正义(just)的或者好的(good)或者最好的(best)社会秩序……什么是现代性的特点呢?按照一种相当通行的想法,现代性是一种相当世俗化了的
圣经信仰;彼岸的圣经信仰已经彻底此岸化了。简单不过的说:不再希望天堂生活,而是凭借纯粹人类的手段在尘世上建立天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地下室手记》中塑造了地下室人的形象,这也是他在此后的其他小说中塑造的一系列“地下室人”的始祖。“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指责他当时的自然科学,因为它只看到被感知的东西,表现在感性中的东西。因此,它只能把握整个现实的很小部分。科学无视精神世界,它的某些代表有时甚至怀着仇恨的情绪否弃精神世界,否弃人这个存在物的另一半更高级的世界。”
人类醉心于对自然科学的研究,启蒙思想家也在赞美人的创造力,对个人完美的不懈追求。他们热衷于激烈的变化,并将短暂、偶然以及破碎作为实现现代化的必要条件和理应付出的代价。由此,诸如公平平等、普遍理性的价值观念不断涌现。对理性的盲目崇拜与启蒙精神的大肆宣扬要最大限度地追求人自身的利益和实现人自身的价值,必然形成对信仰的流放与驱逐。
很多人说是尼采杀死了上帝。尼采的确有很多关于“上帝死了”的论述,最著名的一段是《快乐的科学》卷三第125节通过疯子之口喊出。“有个疯子,他在大白天手提灯笼,跑到市场上,一个劲儿呼喊:‘我找上帝!我找上帝!’那里恰巧聚集着一群不信上帝的人,于是他招来一阵哄笑。……于是疯子对那群‘不信上帝的人’说道:‘……上帝死了!永远死了!是咱们把他杀死的!……’”
其实,最早提出“上帝死了”的思想者并不是尼采,比尼采年长20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在他《死屋手记》中也曾描述过“杀死上帝”的片段。
这两个宣讲“上帝死了”的故事无疑都带有某种寓言的意味。或许尼采的寓言中被杀死的上帝并非真的上帝,而是那些自以为沐浴在理性之光下不信上帝的人意识中的上帝。而尼采笔下的疯子在大白天打着灯笼寻找上帝也是一个隐喻。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宣扬自己就是上帝,就是神。《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也有类似的情节,有魔鬼诱惑伊凡“变神”的一段。魔鬼对伊凡这样说:“良心!什么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干吗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于习惯。由于七千年来全世界人类的习惯。所以只要去掉这习惯,就能变成神了。”“上帝死了”,人受到魔鬼的诱惑,理直气壮地认为人能够取代上帝的位置,成为神,成为自己的主宰。
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都在思考与追问上帝的问题,他笔下的不少经典人物都在讨论上帝的问题,他们在追问上帝是否存在以及如果上帝死了,作为偶在的人如何生活下去等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自己一生都在思考上帝是否存在。从他最后的著作来看,明确结论是:上帝存在。然而,这个结论在伊凡的诘难面前显得极为脆弱、苍白,诋毁上帝之言看起来是无法反驳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质问索尼娅‘上帝答谢你,给你做了什么呢?’到伊凡时,质问已经变成一种确信的决断:‘归根结蒂,我还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陀思妥耶夫斯基拿出了什么有力的思想与诋毁上帝之言抗辩?梅思金、阿辽沙维护上帝信仰有说服力的抗辩在哪里?他们至多用自己的爱的行为来证明上帝存在,但伊凡们完全有理由把这类行为判为伪善、欺骗、怯懦或自欺欺人,一如基里洛夫所抨击的那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群魔》中塑造了一系列地下室人物,他们个个都俨然是研究上帝和人的哲学家,不但如此,他们还是践行自己思想和理论的实践者,基里洛夫就是其中的一个。后世的哲学家加缪在谈论基里洛夫的自杀问题时,认为基里洛夫是“逻辑的自杀者”,他在其著作《西绪福斯神话》中曾这样发问:“(基里洛夫)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在获得自由之后还要离开这个世界?”“基里洛夫说:‘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寻找我的神性的标志,这标志就是独立。’人们从此看出基里洛夫的前提的意义:‘如果上帝不存在,我就是上帝。’成为上帝,只不过是在这个地球上自由,不为一种永生的东西服务。当然,这首先是从这种痛苦的独立中得出一切结论。如果上帝存在,一切就都取决于他,而我们就丝毫也不能违抗他的意志。如果他不存在,一切就都取决于我们。对基里洛夫和对尼采来说都一样,杀死上帝,就是自己成为上帝——这是这个地球上实现福音书所说的永恒的生活。”基里洛夫自杀了,他是在自己一系列理论证明引导下选择的自杀,上帝死了,在他的逻辑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如果”的假设,而是一个真命题。他陷于内在逻辑的无限深渊,他也反省过上帝是必须的,应该存在上帝;但他内心却认定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这才是现实的残酷,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知道没有上帝何以自处于这个毫无根基,缺乏依据的荒诞虚无的世界之中?
上帝死了,也许并不会因为反复重复而变得更加真实。但“上帝死了”带给这个世界的是怎样的后果呢?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样的“弥赛亚”领导的种族灭绝的战争还是现代版的神权政治?人们一旦开始思考上帝是否存在这些问题,一旦用有限的理性来思考理智无法把握的领域就会茫然不知所措,陷入理性的无底深渊。人们一旦关闭了上帝信仰这扇门,其他许多门就会向人们开启。你会选择哪一扇?是作为解毒剂的无神论抑或是把人超越入空洞的无神论?选择像伊凡那样用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力量来对抗这个荒诞虚无的现代性世界?还是选择“什么都可以做”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超人意志来征服这个充满欲望和罪恶的世界?抑或你还有其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