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约翰·多斯·帕索斯前期创作的倾向
2018-02-22慕林
慕 林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哈尔滨医科大学 人文学院,哈尔滨 150086)
美国作家约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1896—1970)是20世纪美国文坛具有鲜明特色的作家之一,他以细腻的笔触深入地描绘历史变迁,用敏锐的政治头脑洞察社会变革的风向。他努力尝试解释人的境遇,讲述社会历史对自由的束缚与命运的影响,记录20世纪美国社会的风云变化。纵观其一生创作,不仅是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和记录者,亦深受社会变革影响,是一名兼具政治色彩的文学家。他时刻将自己的思想记录在文学创作之中,其小说中体现了鲜明的政治色彩和自传印记,但又不失文学性。激进思想和文学相结合时,作者处于创作生涯的巅峰;两种力量的分歧,又使他的创作走向低谷。从哈佛的唯美主义者,到左翼激流中的先锋力量;从为激进事业摇旗助威,到对自己早期思想的全盘否定;从为世界产联高歌,到与美共决裂,多斯·帕索斯“在美国的政治地图上走了一圈”[1]。
多斯·帕索斯的创作之所以值得研究,正是因为其政治见解造就了一位年轻的和平主义的叛逆者、自由的社会主义者、杰佛逊式的民主主义者直至最后的保守的共和党人[2]。多斯·帕索斯后期思想的巨大转变令学术界愕然,其文学创作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因而这位曾经享誉文坛的作家渐渐淡出了学术界的视野,国内学者对多斯·帕索斯的研究也都止步于《美国》三部曲。同时,多斯·帕索斯思想上的这种急剧变化在他同时代诸多作家中具有共性。1932年,51位作家与其联手签名支持共产党候选人威廉·Z·福斯特参与竞选,而20年后这一阵营中所剩无几。而多斯·帕索斯是这批人中最为典型的代表,因此,考察多斯·帕索斯的政治思想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将有助于对作品主题的深度解读,也有助于解释这一时期一大批左翼作家思想变迁的原因。
一、创作倾向之一:追寻自由主义
多斯·帕索斯的文学创作始于他在哈佛学习期间,当时“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运动氛围营造了良好的写作条件,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然而,哈佛崇尚的唯美主义文学的那种矫揉造作之风,被多斯·帕索斯比作维纳斯雕像,在《唯美主义者的噩梦》中被摔得粉碎。[2]为《哈佛月刊》撰稿标志着他与唯美主义彻底分道扬镳,《一个谦卑的抗议》开启了多斯·帕索斯对当前时政的思考。多斯·帕索斯在《新共和国周刊》中发表《批判美国文学》一文,认为美国文学同美国本身一样缺乏历史积淀,没有与欧洲文学密切关联,而且缺乏批判激情,仅仅是“温柔的讽刺”。同时,他借批评美国文学进而批判整个社会,认为美国社会问题的根源在于工业制度。
离开哈佛后,多斯·帕索斯的视野变得更加广阔,战争的狂躁与社会的压抑引发他不断思考。毕业后的第一年,他已经有意识地表达出对政治的热忱。这一时期他的激进思想发展迅速,他在文章中同情农民反抗、支持工人罢工,成为活跃的工团主义者,“世界各地的巨人在觉醒,苏联的事件传遍了农民和工人队伍。”[3]作为一个叛逆者,他将自己的抱负和命运与饱受资本主义压迫的大众紧密结合在一起。他满怀希望地走向战场,但却和同龄人一样失望而归。于是他将这种理想的幻灭如实地写入了文学作品之中。在《一个人的开始——1917》中,多斯·帕索斯塑造了一个自传式主人公马丁·豪依,讲述了这个原本冷漠的唯美主义者在战争中思想蜕化的过程。从对战争产生轻度怀疑,到认为战争是愚蠢的行为,主人公的政治意识逐渐增强。从到前线的第一天起,他就想逃脱这场愚蠢的战争。马丁的唯美主义思想、怀旧的情节、模糊的左翼激进观点,都是多斯·帕索斯早期思想的写照,但马丁迅速的、果断的立场转变有点超现实,多斯·帕索斯本人却无法轻松地摆脱他固有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因此,马丁的思想发展虽然简单,但也影射了多斯·帕索斯本人的心路历程。
从一战的硝烟中走来,多斯·帕索斯的理想主义消失殆尽,此刻他最迫切的愿望是表达从战场归来的人生感悟。其作品的视角从《一个人的开始——1917》中对战争的关注,缩小到《三个士兵》中对军队的关注,但却深化了思想内涵。《三个士兵》用三个主人公的叙事视角取代《一个人的开始——1917》中的单一视角,讲述了军队对不同类型士兵的摧毁,三个主人公迥然不同的命运呈现了美国社会的不同层面,关注的焦点从个人命运转向军队机构。《三个士兵》成为美国最早的一部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带有明显“迷惘一代”思想倾向的小说。[4]
视角一:来自洛杉矶的富塞利,是位意大利裔美国人。他的意识代表了多斯·帕索斯认为的大众意识,体现了大众最基本的共性。他连做梦都是英雄主义的电影镜头,但实际上是个胆小鬼,真正的目的是升迁成为军官。他内心虽有愤恨与不满,但却为加官进爵而忍气吞声,对上级阿谀奉承,即便如此却连下士也未当上,最大的羞辱是因为性病而被送上军事法庭,做了伙夫。富塞利的梦想被一次次地挫败,他的悲剧是多斯·帕索斯对军队制度和美国梦的讽刺。
视角二:印第安纳州的农民克里斯菲尔德,喜欢斗殴、杀人,他代表了军队要培养的暴力倾向,象征着内心压抑与愤怒、憎恨。他将受到的挫折与愤怒发泄到最亲近、对他又毫无恶意的安德森身上。在战争的混乱中克里斯菲尔德将其杀害,却能免于责罚。从他身上我们看到战争的残暴、粗野。他内心积聚的愤怒和冲动与军队宣扬的浪漫梦想背道而驰。
视角三:约翰·安德鲁斯,这是一位充满艺术气息的士兵。多斯·帕索斯提供了与前两者相反的另一种人生态度。与富塞利卑躬屈膝的奴性和克里斯菲尔德的愤怒相比,约翰的生活经历加入了更多的自传性。幼年过着田园般的生活,青年时期在哈佛学习,音乐创作不成功,写平庸的音乐评论又不得志,因此为了获得自由,他选择了入伍,但军队生活事实上更糟糕。于是他内心的自我厌恶、羞耻感、愤怒一直在积聚。他想要逃离这一切,但却被宪兵扔进监狱,最终梦想随着作品一起被风撕碎。
多斯·帕索斯认为,军队已将人变成机器,把个人变成非人机制中渺小的齿轮,“机器”一词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并化身为六个小标题“制作模具”“金属的冷却”“机器”“生锈”“外面的世界”“车轮下”,个人命运取决于与军队机器的关系。“如果军队依旧存在,停止战争又有何意义?”[5]富塞利作为一个下士,在军队中受尽打击,他卑躬屈膝,对上级百般讨好,想成为军官;克里斯菲尔德在军队中躁动不安,犹如牢中受困的动物。相比之下,安德鲁斯似乎是个自由者,既未被社会力量所驱使,亦未被制度所压制。相反,他将自己的逃亡看作是政治行为,是摆脱“所有噩梦”的努力,来结束这场“把人变成机器”的可怕闹剧。尽管这种叛逆是暂时的,但却是对个性的肯定,也是多斯·帕索斯政治态度的表达。
多斯·帕索斯用三个士兵的目光观察社会、声讨军队,三个士兵的形象及其痛苦的人生感悟也折射出多斯·帕索斯本人在激进思想与悲观主义之间的摇摆。安德鲁斯从未怀有豪依那样明确的革命想法,悲观主义充满了内心。他努力斗争并获得了几天的自由,但他并未让军队或是这个世界有任何改变。同样,富塞利被降职,克里斯菲尔德变成了患有狂想症的偏执狂,三个士兵都有失败感。罗伯特·罗森(Robert Rosen)指出,《三个士兵》正是通过三个主人公的挫败及其最不现实的反抗,体现了作者最明确和最尖锐的社会批判。[6]22富塞利是最积极的反抗者,安德鲁斯把军队的镇压与个性受压抑相混淆,这两种在理解和反抗上的极端行为反映了多斯·帕索斯本人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挣扎的矛盾心理,他对自己和世界局势充满了更多的悲观主义情节。他的愤怒和对社会的分析仍不够深刻,作者此时的认识仅停留在对人物的同情和对军队制度的痛恨层面。
20年代的多斯·帕索斯开始思考文学的作用和作家应有的政治态度。他追溯美国的过去,呼唤林肯时代的美国个性,唤醒当今大众重新燃起美国理想。他思想上像个怀揣美国梦的爱国主义者,但言语间却抨击这个社会;立场倾向于左翼阵营,但却对过去提倡个人主义的社会感怀。作者流露出了对价值观念的讽刺,对社会繁荣的否定以及对非人性社会的批判,但这种批判依旧缺乏认识的深度,仅停留在文化层面去关注个人命运,人物对命运的反抗缺乏政治思想的武装,但解决问题的方式多是徒劳,主人公没有能力改变这死寂的社会,多斯·帕索斯只是“让他们中某些人的思想超越了所处的时代”[6]38。
二、创作倾向之二:关注个人命运
20年代中期,多斯·帕索斯虽在欧洲游历、创作,但依旧关注国内时政。1925年完成的小说《曼哈顿中转站》以全新的形式成为评论界关注的焦点。与传统小说相比,《曼哈顿中转站》中的人物与情节都不完整,镜头在多种视点和场景间迅速切换,多个碎片拼接成人物生活的画面,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这种结构的变化不仅是对之前《三个士兵》等小说的延伸,从思想内容上看,它可视为多斯·帕索斯摆脱资产阶级思想禁锢、关注社会底层大众所做的努力,是作者关注历史对个人命运作用的体现。
《曼哈顿中转站》打破了传统的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读者与人物的关系,多斯·帕索斯通过众多人物剖析了社会的横截面。作品通过立体主义的视角,呈现了各色人物和不连续的事件,将城市定为描写的主角,人物之间的联系甚少。街边的老者无望地呻吟,过往行人无人问津。人们幻想着逃离这个异化世界,但孤立的行动无法将他们带出眼前的迷惘。多斯·帕索斯无情地泯灭他们的希望,或被火车撞飞、或被汽车碾压、或在醉生梦死中结束生命。“紧握、松开、咬、拾起”以及重复的“行走”,暗喻吞噬人性的机器世界[7]。
工业城市的发展激发了人们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小说的主人公为获得成功而努力向上爬升,但多以失败告终。多斯·帕索斯将都市流动的色彩与穷困潦倒的真实世界相对比,讲述曼哈顿物质诱惑的虚伪性。小说主人公艾伦·撒切尔凭借美貌获得财富与荣誉,成为曼哈顿成功者的缩影,但是利益关系维系下的婚姻和不断膨胀的欲望让她本人变得麻木。主人公吉米·赫夫对城市里的诱惑完全没有抵抗力,他和其他人一样,忙于在林立的楼宇间奔波,犹如在“松鼠笼中”拼命地奔跑,但随即又对城市的价值观感到厌倦。随着婚姻关系的结束,他放弃了报社的工作,离开了曼哈顿,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赫夫的离开与《三个士兵》中乔·安德鲁斯不同,赫夫不是受政治思想激发下的反抗,他仅持有模糊的激进观点,而且离开纽约的想法也与此无关。赫夫的行为是一种个人的主张,要从看似封闭的世界中脱离出来,寻找真正的灵魂上的自由。赫夫的离开暗示了对城市价值观作出的一种选择,但又不是具体明确的。正如搭载他的卡车司机问他走多远时,他只能模糊地答道:“不知道,很远……”[8]
《曼哈顿中转站》中塑造了失意的富人、丰腴的资本家、巧舌如簧的律师、高谈阔论的政客以及吃喝无度的享乐者,同时也有食不果腹的流浪汉和收入微薄的产业工人。有些人挥霍无度,而有些人却饥肠辘辘。物质与精神财富之间的断层是多斯·帕索斯在《曼哈顿中转站》中关注的焦点,这一主题在多斯·帕索斯以后的作品中得以延伸。《曼哈顿中转站》主要将愤怒转成了对社会的批判,将无辜的穷人与品行不端的富人大量并置,营造出一幅道德的景观。作品中流露出作者对弱势群体和社会底层人民的同情,贫富之间的鸿沟鲜明有力地印证了资本主义承诺的美好生活并非平分给每一个人。所有人物都是社会价值观的受害者,包括书中的反面人物。多斯·帕索斯的创作目的是让《曼哈顿中转站》具备社会小说的启示性,作者旨在推进社会变革。但多斯·帕索斯只是描写了卑鄙的金融家菲尼亚斯P. 布莱克海德如何加剧了安娜·科恩等人的贫困,暗示了布莱克海德一类人一些令人生厌的做法,但作者只是强调这些人邪恶的本质,而并未剖析他们在社会机构中的作用。书中的激进分子虽然发出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但多斯·帕索斯既未对这些观点明确认可,也未让他们付诸有效的行动。安德鲁斯逃亡,温妮自杀,赫夫离开纽约,从主人公浪漫的、个体式的、徒劳的反抗特征上看,多斯·帕索斯认为无法对美国的左翼运动寄予希望。
尽管小说情节横跨30年,包含了一些历史事件,让小说部分情节发展与历史同步,但它并未体现历史的变迁。支离破碎的形式生动地描述了人物之间情感纽带的缺失,他们的社会关系松散,社会关系中都是非人性的金钱交易。小说中的纽约从头到至尾都没有大的变革,即使发生战争,也未对社会格局造成多大变动,一成不变的社会让所有希望全部泯灭。因此,小说深层的含义暗含其中,却又无法言明,这也是作者思想认识局限所致。
《曼哈顿中转站》出版后不到一年,多斯·帕索斯加入了《新群众》的执行委员会,之后又与进步作家一道着手创办新作家剧院,参加萨科-凡塞蒂事件营救委员会,开始积极地从事左翼事业。这些政治活动明确了他的激进理想,深化了他的政治主张,为《美国》三部曲的创作做好了思想上的准备。
三、创作倾向之三:呼吁社会变革
20世纪30年代美国社会矛盾不断加剧,促使多斯·帕索斯开始考虑美国的社会结构和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多斯·帕索斯认为作家的身份限定了他的政治角色,“我言语间决定了我是名作家,是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9]多斯·帕索斯认为所谓“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应不受他所在的社会经济结构的束缚,而支持或反对工人运动。评论界用“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来解释多斯·帕索斯的政治立场从未走向极端激进的真正原因。
在《美国》三部曲的创作过程中,他的激进主义思想愈发强烈,他开始深刻分析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甚至开始深信社会变革的可能性。他本人从未认真考虑过加入任何党派,但由于共产党在20世纪30年代是最主要的左翼组织,因而他与共产党接触频繁。然而,支持和参与共产党创建的组织,并不意味着他对共产主义具备深刻的认识。相反,多斯·帕索斯对共产党的频繁批评证明他接受的是资本主义制度和自由主义思想,他是独立的激进主义分子,只是与共产党相比,他对美国资本主义更加充满敌意。因此,此时的多斯·帕索斯既没有对他政治思想转变作出结论,也没有对美国社会前途给予明确的判断,他的这种矛盾与张力赋予《美国》三部曲巨大的能量和持久的魅力。[10]
为了从整体上呈现一个完整的美国社会,多斯·帕索斯创造性地运用四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构建一个立体的叙事结构,12个主人公的故事各自独立又相互打断,在叙述中又穿插了三种新的写作手法,通过“新闻短片”“人物小传”和“摄影机眼”三种形式将人物命运发展与时代背景紧密相连,将美国当代社会的各个层面尽收笔端。
第一种创新手法是“新闻短片”,由报纸的标题、故事的片段、政治演说、广告、流行乐曲的歌词组成,68篇新闻眼绘制了30年间美国大众思想的发展走向,呈现了12个主人公生活的社会风貌,反映了各种公共舆论的混乱与浅薄。新闻短片的小世界不受人为控制,只有知名人士,没有人物性格,读者只有在标题中才能捕捉名人的信息。新闻短片的世界没有讲述人,没有正常世界的责任与道德,是一个不断侵蚀的世界。
第二种创新的手法是引入27位名人的“人物小传”,内容简洁,感情色彩强烈,不仅提供了一种社会背景,让三部曲具有史诗的视野,从而更加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人物生活的时代环境。人物小传中包含的是美国社会有影响力的人物,与记叙部分相呼应,为小说记叙部分增加真实感。人物小传中描写的代表人物在很多方面体现了国家历史和文化方面的成熟。人物小传直接表明了多斯·帕索斯本人的观点,褒贬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新闻短片中,历史事件以新闻标题的形式出现,事实上并无关联,而人物小传则暗示了历史事件发生的潜在力量。
通过51篇“摄影机眼”读者可以追溯作者在青少年时期的生活轨迹,早年物质优越但精神孤独的童年、战争经历等,大量自传式的意识流片段折射出作者政治意识和审美意识的发展轨迹。到创作《美国》三部曲时,作者的思想认识达到了高峰。考利认为,三部曲不是文艺小说,在三部曲的结尾有激进分子的成长轨迹,表达了“诗人对世界的反抗。”
《美国》三部曲的主要篇幅仍是虚构记叙。三部曲中共塑造了12个主要人物形象,同时也包含了诸多个性鲜明的小人物。这些人物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迥异的人物命运为作品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空间,从多个角度最大限度地再现真实的美国社会生活。书中人物命运与故事发展脉络从世纪之交一直发展至经济大危机爆发之前,各色人物按照历史发展顺序依次登场,展开了一幅生动的美国社会生活的画卷。同《曼哈顿中转站》相似,《美国》三部曲中的人物在无限流动的社会中匆匆而过,人物命运多以失败、堕落、死亡结束,人物品行与个人命运之间存在巨大落差,摩尔豪斯、萨维奇、安德森等人努力爬升,跻身上流社会,但在物质利益面前这些人又通常堕落其中,仅有的少数道德崇高之人,如玛丽·弗兰奇、本·康普顿以及麦克虽然放弃中产阶级舒适的生活和优越的生活条件,但却经历一次次失败。乔·威廉姆斯犹如货物一样被社会抛来抛去,这样的生命注定短暂。无论穷人还是富人,他们似乎都行色匆匆,尚未认清发生了什么就已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人物的经历和对生活的理解如同新闻眼中对新闻事件的叙述一样,充满混乱与困惑,只有读者能从更大的范围认清起因与结果。通篇来看,三部曲强烈地谴责美国梦,成功者的故事不仅写满人性的堕落,而且也未获得满足感,富裕的物质生活虽然少了一份艰辛,但丝毫没有增加成就感,少数人的探索并未给整个社会带来真正的快乐。12个人物的命运几乎都是失败的,多斯·帕索斯通过凄冷的观点和惨淡的视角抨击整个社会,呼吁激进的社会变革。
在三部曲的人物塑造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多斯·帕索斯本人的痕迹。理查德·萨维奇的哈佛生活、战争经历、秉持的激进主义以及美学情趣等特征都与年轻时期的多斯·帕索斯极为相似。但萨维奇无力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最终成为摩尔豪斯的得力助手和接班人,为资本家效力。相反,玛丽·弗兰奇的政治觉悟日渐提高,同多斯·帕索斯一样,她为工人运动撰稿,为支持矿工罢工而募集善款,对共产主义事业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而她个人生活却贫困潦倒、情感世界空虚无助。萨维奇只关心自己,而玛丽似乎只在乎别人;萨维奇的一生验证了失去政治理想后个人道德的滑坡,弗兰奇的一生说明为政治牺牲付出的代价。通过对比萨维奇与弗兰奇的人生,多斯·帕索斯描述了自己思想上的矛盾和抉择。玛丽、本、麦克这些人物的行为方式、阶级特性和人物命运,揭露了美国左翼革命阵营的弱点及其组织内部的政治腐败,阐释了美国左翼运动无法走向成功的真正原因。多斯·帕索斯以此表明,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严重威胁着激进事业,美国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
从政治立场角度分析《美国》三部曲,它不仅记录了美国30年间的社会历史变迁,还折射了多斯·帕索斯本人社会见解的演变。从《北纬四十二度》中作者温和的乐观主义、《一九一九年》中的愤怒与激进精神,到《赚大钱》中的失望,这一思想轨迹说明了在长达10年的创作期间,多斯·帕索斯经历了激进思想的升华以及对现实政局的失望。日益增长的悲观主义和对美国共产党希望的幻灭,迫使他追溯美国历史,寻求可行的民主传统,因而三部曲中充满着内在张力。
这种张力与复杂的形式一起决定了《美国》三部曲的思想高度和批判范围。20世纪30年代,美国共产党曾对多斯·帕索斯这位有才又有名的作家充满期待,希望为他们的世界观进行文学表达,因而经常过于浅显地解读《美国》三部曲。希克斯(Hicks)曾高度赞扬《北纬四十二度》,同样,《一九一九年》中的激进思想给多斯·帕索斯带来诸多赞誉。卡尔弗顿(Calverton)认为多斯·帕索斯是无产阶级文坛的中流砥柱,但又指出多斯·帕索斯尚未掌握全部的革命理论。[11]然而,最后一部《赚大钱》,多斯·帕索斯对革命前途描写的悲观式结局,让他们尤为震惊,作家因此受到了猛烈抨击。古尔德(Gold)贬损三部曲是一个“肮脏污秽”的世界,作者陷入了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泥淖,继而憎恨全人类。[12]多斯·帕索斯似乎已被排除了共产主义文学的阵营。在各种评论之后是评论家的各种政治观点,但几乎都认同卡津的看法:多斯·帕索斯塑造了一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四、后期创作:向保守主义倒戈
多斯·帕索斯于1933年去西班牙考察,此时正值他激进意识的高峰,他发现当地政府中“善意”的自由主义者与社会主义者不愿改变基本的组织机构,依恋于官僚体制中优厚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以及政府的暴力镇压行为,他开始在书信中表达思想的不确定性。在《告别欧洲》中,多斯·帕索斯声称只有在美国传统中,才能找到解决个人自由与官僚产业组织之间矛盾的方法,这表明了多斯·帕索斯在思想上的退却,他不再完全否定官僚制度,而开始在其中寻求保存个人自由的方式。
《一个年轻人的冒险》(1939)是多斯·帕索斯在西班牙内战之后的第一部作品,随后的《第一号》(1943)、《伟大的计划》(1949)都没能再现《美国》三部曲中的革命力量,反而是彻底的绝望。《美国》三部曲中摄影机展示的多斯·帕索斯内心复杂、矛盾的情感,并未在《一个年轻人的冒险》中呈现出来,相反,我们读到的是冗长的辩论。
1945年再度访欧的经历让多斯·帕索斯陷入深深的忧郁与失望之中。城市一片狼藉,居民饥饿又绝望,这一切令多斯·帕索斯感到震惊。自由企业思想进入了他的理念之中,这种对自由的定义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是他早年激进主义思想的一个巨大改变。多斯·帕索斯已经很少考虑30年代他为之愤怒的经济不公平,他不再关注自由企业是否会导致垄断主义以及财产和权利的不均,也无视商业自由是否会破坏政治民主和个人自由,多斯·帕索斯与其早期的激进思想已经渐行渐远。[13]
《伟大的计划》反映出多斯·帕索斯偏离了对美国共产主义的认真思索,而转向了对共产党过于简单的谴责。他把对美国共产党的反对与刻薄都写进了《前程似锦》之中。作品中引入了相当多的非艺术成分,写法上含糊不清,整部小说了无生趣。可见,20世纪50年代的多斯·帕索斯失去了激进的信仰,他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生机与活力,其作品的艺术性也遭到了破坏。《世纪中叶》虽然重新启用了《美国》三部曲的形式,但却未能再创原文的精神力量与革命斗志。
总体而言,多斯·帕索斯对美国文学史具有深刻影响。他对个人命运的关怀、对社会机器的抗议、对个性自由的主张都直接影响了战后“反主流文化”作家。他对文学形式的革新、对电影和绘画多种艺术形式的融会贯通以及对文学表现手法的大胆尝试,彰显了一位文学家的艺术才情和风范。多斯·帕索斯始终紧握时代的政治问题,揭示时代特点,阐释人的命运。尤其是《美国》三部曲,以广阔的视角和独到的艺术形式剖析了旧制度的腐朽,为我们研究20世纪30年代美国社会提供了珍贵材料,因而被赞誉为美国文学史上颇具讽刺性的“史诗”。虽然多斯·帕索斯后期思想的走向与前期截然相反,但他的作品始终贯穿着自己秉持的政治信仰和批判激情。他的优秀作品至今仍有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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