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骨”“肉”庶谈
——以张怀瓘、窦蒙和窦臮的书论文献为中心
2018-02-22
“筋”“骨”“肉”是古代书论的一组常见概念,本义是生物体的物质组成部分,也能指代人体各部分;在此基础上亦引申作他义,经由两汉骨相之术、魏晋人物品藻进入书论,其意涵在历代书论中有着复杂的演化过程。盛唐时,张怀瓘和稍晚的窦蒙、窦臮兄弟大量使用“筋”“骨”“肉”论书,在认识汉魏六朝、初唐书论文献所见“筋”“骨”“肉”的基础上,辨析张怀瓘、窦氏兄弟对“筋”“骨”“肉”的运用,能够加深对这组常见概念的认识。
一
欲知其实,先溯其本。我们先看汉魏六朝书论中与“筋”“骨”“肉”相关的语汇。
早在赵壹《非草书》便有“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书之好丑,在心在手”[1]一说,在此,“筋骨”都是人体物质部分,“筋”“骨”不脱本义。杨泉《草书赋》:“其骨梗强壮,如柱础之丕基。”[2]“骨梗”指人体,在此亦指书迹形质。《晋书·卫瓘传》:“汉末张芝亦善草书,论者谓瓘得伯英筋,靖得伯英肉。”[3]王僧虔《论书》:“伯玉得其筋,巨山得其骨。”[4]索靖得张芝草书“肉”的特点,卫瓘得张芝草书“筋”的特点,卫恒得张芝草书“骨”的特点,故张芝草书兼具“筋”“骨”“肉”,这是具有生命情态的表达,三人书风特点也由此凸显。羊欣在《采古来能书人名》评王献之说:“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5]羊欣认为王羲之书法的“骨势”强于王献之,而王献之的“媚趣”强于王羲之,“骨势”是与“媚趣”相对的审美范畴。《晋书·王献之传》:“时议者以为羲之草隶,江左中朝莫有及者。献之骨力远不及父,而颇有媚趣。”[6]时人认为王献之草隶“骨力”远不如父,“骨”提示王羲之书法的力度。袁昂《古今书评》:“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陶隐居书如吴兴小儿,形容虽未成长,而骨体甚骏快。”[7]称赞蔡邕书法有畅快的“骨气”,意味抽象,审美情趣浓厚。此“骨体”为小孩的形体、体格,亦是书迹形质的比况。陶弘景《论书启》:“元常老骨,子敬懦肌。”[8]钟繇是前代书家,王献之是后辈,又萧衍《观钟繇书法十二意》说:“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卫恒在《四体书势》说:“魏初,有钟 (繇)、胡 (昭)二家为行书法,俱学之于刘德升,而钟氏小异,然亦各有巧,今大行世。”羊欣的《采古来能书人名》有“胡书肥,钟书瘦”的说法,综上:钟繇书较之胡昭书,书风的革新度更大;王献之书较之钟繇书,书风再次更新,“肥”“瘦”指新旧书风,“老骨”“懦肌”也是此意。《南史·张邵传》:“帝(齐高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张融)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9]齐高帝称赞张融书法很有“骨力”,但没有承自“二王”的法度,可见有“骨力”不见得就有法度,“骨力”与被认可的书法传统不一定统一、共存。萧衍《答陶隐居论书》:“纯骨无媚,纯肉无力。”“肥瘦相和,骨力相称。”[10]“骨”与“媚”对立,“肉”与“力”对立,萧衍认为好的书法应“肥瘦”适中,即调和新旧书风,才能充分体现“骨力”,突出强调“骨力”的论书观。虞肩吾《书品》:“季琰、桓玄,筋力俱骏。”[11]“骏”有突出、拔尖的意思,季琰、桓玄的书法优点是“筋力”突出,时人也重视书法“筋”之力。庾元威《论书》:“余见学阮研书者,不得其骨力婉媚,唯学挛拳委尽。”[12]庾元威把“骨力婉媚”看作阮研的书风。综上,“筋”“骨”“肉”在汉魏六朝书论有四种用法:书风、笔力、形质、抽象审美用语。
到了初唐,李世民云:“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唯在求其骨力;及得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13]显然,“骨力”指力度。孙过庭《书谱》说:“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锋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14]显然,孙过庭把“筋骨”比喻成书迹内在包涵的部分,在外表现为“恬憺雍容”的气质。好的书法,必须以“骨气”为基础,“骨气”和“遒丽”要兼通,这种倾向继承魏晋书法重“骨力”的传统。孙过庭把“骨气”与“骨力”等同,“骨气”“骨力”近“质”,“遒丽”近“文”。
李嗣真著《书后品》,承魏晋“品评”传统,启唐之“品第”先河。他也以“筋”“骨”“肉”品评书法,且与孙过庭看法接近。在逸品部分,李嗣真曰:“钟、张筋骨有余,肤肉未赡,逸少加减太过,朱粉五设,同夫披云睹日,芙蓉出水,求其盛美,难以备睹。”[15]钟繇、张芝的书法有“筋”和“骨”,但是缺“肉”,说明李嗣真不偏废“肉”。评中上品有:“右文殊《西岳碑》但觉妍冶,殊无骨气。”[16]“隐居颖脱,得书之筋髓,如丽景霜空,鹰隼初击。”[17]“骨气”与“妍冶”相对,李嗣真与孙过庭看法一致,“骨气”近“质”,“妍冶”近“文”,表现书迹气质精神。评中下品时说:“宋帝有子敬风骨,超纵狼藉,翕焕为美。”[18]“风骨”与前述“骨气”近似,也是魏晋传统品评方式。评下上品又说:“有天才者,或未能精之;有神骨者,则其功虚弃,但有佳处,岂忘存录!”[19]“神骨”赞美了先天禀赋,评人书法如汉魏论人般“重神味”。显然,李嗣真运用这组概念品评书法带着深深的前朝印记,强调书法的精神气质。
二
作为有唐一代书论著述最丰富的理论家,张怀瓘常以“筋”“骨”“肉”论书。他在《文字论》说:“夫钟王真、行,一今一古,各有自然天骨,犹千里之迹,邈不可追……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20]所谓“自然天骨”,指书家先天禀赋;所谓“筋骨”,指书法形体线条强健有力。《书议》标榜草书艺术性时说:“然智则无涯,法固不定,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21]还有《六体书论》:“于增损则骨肉相称,润色则婉态妍华……其于风骨精熟。”[22]张怀瓘的书法审美强调“骨气”,这种观念有着浓郁的六朝遗风,“骨肉相称”指书法形体“骨肉”比例适中,同类描述也在《评书药石论》出现。张怀瓘在《评书药石论》针砭时弊:“从宋、齐以后,陵夷至于梁、陈,执刚者失之于上,处卑者惑之于下,肥钝之弊,于斯为甚。贞观之际,崛然又兴,亦至于今,则脂肉棱角,兼有相沿,千载书之季叶,亦可谓浇漓之极。”[23]张怀瓘认为宋、齐以来书法有“肥钝”造成的“脂肉棱角”之病,又引良驹喻书:“夫马筋多肉少为上,肉多筋少为下,书亦如之。今之书人,或得肉多筋少之法……皆欲骨肉相称,神貌洽然。若筋骨不任其脂肉,在马为驽骀,在人为肉疾,在书为墨猪。”“棱角者书之弊薄也,脂肉者书之滓秽也。”[24]张怀瓘反对过“肉”的书法,强调书法应当备“筋”“骨”,这组概念在此指力度。张怀瓘以良驹比况书法时谈及“筋”“骨”“肉”,比起汉魏时的阐释,要更具象。
《书断》记录了张怀瓘整个书品语系,“筋”“骨”“肉”被大量运用于品第书家,我们将涉及这组概念的评语汇编成表一。[25]
表一
其中,第5、9、11、23上引自魏晋书论,句式为“某人得某人骨(筋或肉)”,第5条、第9条与《晋书·卫瓘传》句、王僧虔《论书》句评卫瓘书一致,评卫瓘草书得张芝“筋”的特点;第11条张怀瓘记录为羊欣语,第23条为智果语。这些援引前人看法的品评正是张怀瓘继承前代书学思想的一个缩影。需要注意的是,《书断》关于“筋”“骨”“肉”的品评与书家所擅字体密切相关,张怀瓘是首位较明确地讨论这一点的书论家,与过往一贯的史评、史赞不同,与字体的对应为“筋”“骨”“肉”作为书品语汇注入一定规范。
据表格,张怀瓘把“骨力”“筋力”、具备“筋骨”当作界定品次的重要指标,“骨力”突出的杜度、崔瑗雄踞神品,“筋骨”完备为赞语,缺乏“筋骨”往往受到张怀瓘的批评,落到低品次。“骨力”“筋力”指书法力度杰出,“筋骨”既有力度含义,又能指代书法形体,还可以描述书家天赋,视具体情况而定。书法外露的“筋骨”受到贬斥,“筋骨”完备而能居其内才能实现“君子藏器”般内涵充实的书法审美意象。前文已述张怀瓘鄙薄时弊“脂肉病”,但非一味否定“肉”,如引前人语有得“肉”一说,评张芝有“丰肌”之赞,虽然评智果“筋骨藏于肤内”,委婉批评永师书法得右军“肉”的特点,但也赞许薛稷书法“尚绮丽媚好”,“肤肉”得褚遂良之半。评智永、薛稷都是“半得”师法对象之“肉”,此描述前人未有,耐人寻味,但对“肉”的使用依然最少,也时带贬义,它在这组概念的次要地位不变。总之,张怀瓘书品系统有“上下差降”属性,对“筋”“骨”“肉”的判断是升降品次的一个重要标准。
讨论风格、概括天赋、泛指形体、总结力度都是“筋”“骨”“肉”在过往书论扮演过的角色,虽然张怀瓘强调“风骨”“骨气”,但评人书法不多见,仅在批评高正臣“脂肉颇多,骨气微少”时出现;张怀瓘的书品虽未引起这组概念意涵的实质改变,但界定品次时体现了一定的规范性,与孙过庭、李嗣真等生活时代接近的书论家拉开了距离。
三
继张怀瓘后,约在公元八世纪后半叶窦臮著《述书赋》,其文辞绮丽繁芜,故有书论之“赋”的称赞。此外,窦臮兄窦蒙为《述书赋》做注文,并在文后附《语例字格》,解释赋文用字凡一百二十言,三者常被合而观之,然而《述书赋》和《语例字格》却有不同的文艺传统基因。
《述书赋》无后嗣,是中国书法理论史的一朵奇葩。日本学者大野修作曾做讨论,[26]就本文而言,有三点亟须注意:其一,在古文运动兴起的时代背景下,《述书赋》不例外地具备“古”意,故出现大量古奥言辞;其二,《述书赋》具备作为文体的“赋”的特点,其铺陈属性与前人陆机《文赋》、王僧虔《书赋》等赋体文论、书论脱不了干系;其三,《述书赋》改传统品第法的品次为时序变换,又添以古奥、绮丽并存的奇异词汇,成为一种“新旧价值混合的再生品”。明白《述书赋》的特殊之处,仍有必要更进一步挖掘其成因。唐代古文运动领导者韩愈有“志古道”“去陈言”的主张,他在《樊绍述墓志铭》赞樊氏文章:“必出于己,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27]诚然,作文不可能一概不重复前人,但通过“师其意不师其辞”的观点,我们认为韩愈“志古而去成言”意在入古出新,力避旧熟,在当时可谓为理论前沿。
如表三,在《述书赋》中,窦臮剔除传统书论品第,已不再将“筋”“骨”“肉”作为判断书家品次的标准,而只用来评价书家的书迹风格。我们将《述书赋》与本文相关的文献整理成表二。[28]显然,“骨”出现的频率最高,从对崇“骨”角度来看,窦臮与前代书论家态度无差。在窦臮的书品语言系统中,与“骨”合成的词语不少,有“肌骨”“筋骨”“骨体”“强骨”“骨正”“骨力”“风骨”,也有与魏晋传统一样的“得xx骨”的用法;“筋盘”的说法是首次出现,依刘劭《人物志》的分类传统,“肌”与“肉”同义,“盘”有盘根错节之义,故我们将“筋盘”训作力度深刻。表达方式虽多,若要将之按文辞含义再分类,仍可分作如“肌骨”表形体、如“强骨”表力度、如“风骨”和“骨气”表精神气质,不脱前人窠臼。换句话说,从借助“筋”“骨”“肉”品评书法的角度来看,我们认为从文辞含义的本质上,窦臮未有超越前人之处。
表三
但就本文而言,古文运动师古、出新、避旧避俗观念却促使窦臮在书论文辞运用上做出特殊贡献,它主要表现在新的修辞上。[29]如以更近精神气质的“丰嫮”“闲媚”[30]修饰“肌骨”,对书迹外形做出新的形而上评价,又以“强”“正”“秀”等修饰“骨”、以“遒正”修饰“骨体”等,在形而下范畴也有着异于过往的表达。接着,窦臮往往会根据描述做相关的比拟,由此观之,状物的论书方式并非毫无规矩。此外,窦臮对传承自魏晋文艺传统的术语“骨气”“风神”做了范畴划分,如“骨气乍高,风神入俗”,比起张怀瓘的“风神骨气者居上”,[31]窦臮的书品语汇系统要更细化,但《语例字格》仅将“神”释作“非意所到,可以识之”,[32]兄弟二人未对“风神骨气”做明确的概念界定。同时,窦臮还有“虽则筋骨干枯,终是精神险峭”的在书迹形式之上、之下间的比较。此外,窦臮对李世民、李隆基评价甚高,或与二人帝王身份有关,因与本文关系不大,兹不展开。
再看《语例字格》,它与同时代释皎然《诗式》中“辩体十九字”的次目和描述方法相似度极高,表三[33]为二者俱作解释的三字:
表三
显然,阐释的方法接近,“逸”有放纵之义,“贞”有“正”,即不偏不倚之义。大野修作认为“诗格与字格之间相互影响”;[34]张伯伟则认为:“字格是诗格的扩展,二者性质相同,诗格具有法家思想的性格,它在初、盛唐的发展处于相同精神风会中。”[35]张伯伟更清晰地揭橥字格与诗格乃至唐律的关系,据此,我们认为《语例字格》同样具有法家思想的性格。在此基础上,我们再以晋唐书论常见的“力”范畴为例,进一步认识诗格与《语例字格》的内在联系,早在《人物志》便有“筋劲而精”之说,“筋”应当劲健精密,是力度的含义。《诗式》曰:“力,体裁劲健曰力。”[36]二者比较,恰恰互训。《语例字格》曰:“嫩,力不副心曰嫩;强,筋力露见曰强;瘠,瘦而有力曰瘠;壮,力在意先曰壮。”[37]在《语例字格》中这四种与“力”有关的讨论,更重在阐释不同状态下因“力”而生的书迹的不同品质,是更细化的阐释,同类例子还有“情”“气”等字,因与本文关系不大,兹不赘。窦蒙在《语例字格》还释“贞”曰:“骨清神洁。”[38]比起“筋力”,“骨清”的说法更为模糊抽象,结合“神洁”观之,“骨清”接近夸赞精神气质的褒语,远承魏晋南北朝重视精神气质的人物品藻。回看《人物志》,刘劭曰:“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体端而实者,谓之贞固;贞固也者,信之基也。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勇敢也者,义之决也。”[39]《人物志》的“贞固”对应“肉”,与窦蒙对“贞”的释义已有差异;观“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尚能推理到“强硬”“强壮”“强健”之义,两种释义存有相通之处。窦蒙试以抽象语汇解释更抽象的概念,虽无法完全具象地定义所释对象,确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书论语汇的形而上属性,还引起本文研究对象意涵的变化,他的创举应在受后人认可的基础上获得学理层面的中肯评价。
总之,从《述书赋》对“筋”“骨”“肉”的运用来看,它表面被繁芜文辞遮蔽、本质却与前人贯通的论书观,为我们呈现出窦臮在书迹形而上内部、形之上下间自由穿梭的深邃思想。作为《述书赋》的“字格”,窦蒙著《语例字格》实质上与“诗格”的发展关系紧密,有着强烈的时代烙印,在华丽辞藻背后还容纳着更深的内涵。《述书赋》及注和《语例字格》共同构成中国书法理论史上的一座孤峰,就本文的观察视角而言,它看似迷离古怪,实则抱一守中,不逾雷池半步,蕴含着深而纯的论书传统。此外,窦氏兄弟在撰写书论中表现出来的开拓性思想,在今天仍然值得挖掘学理层面更广、更深的价值。
结语
经历汉魏六朝的孕育,“筋”“骨”“肉”在书论中已然广被接受,初唐诸书论家对其的使用和理解还带着浓郁的六朝遗风,哪怕是唐代最负盛名的书论家张怀瓘对“筋”“骨”“肉”的运用仍循前代传统。盛中唐之交,透过窦氏兄弟书论中繁芜的词藻,我们依然能够窥见其对传统的继承。可见,至晚在盛中唐之交,“筋”“骨”“肉”还是一组比较稳定、恪守魏晋传统规范的书论概念,“骨”使用最繁,具有最优品质,“筋”次之,“肉”居末且时带贬义。至于“筋”“骨”“肉”意涵边界的扩大,包括“善笔力者多骨”“多力丰筋者胜”等著名的论书观点,则出现在中唐后书论日渐世俗化的过程中,[40]那又是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的另一番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