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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进生成论及其反表征主义革命

2018-02-21叶浩生杨文登

心理学探新 2018年1期
关键词:认知科学信息内容行动者

叶浩生 杨文登

(广州大学心理与脑科学研究中心,广州 510006)

生成论(enactivism)是当代具身认知科学中一个引人瞩目的新取向。它的一个典型特征是反表征主义(anti-representationalism)。生成论主张心智并非认识者对环境信息的表征和加工,而是行动的制造者,是特定身体构造和身体能力的行动者(agent)与环境的互动与耦合(coupling)。虽然生成论在当代认知科学中颇具影响,但其本身并非一个有着统一纲领的理论体系,而是一个有着“家族相似性”的松散联盟。在这个松散联盟中,一些生成论者显示出对表征主义的“温和”态度,而另外一些则体现了更为“激进”的色彩。近年来,激进生成论试图“净化、纯化、加强和整合各种现存的反表征主义观点……使生成论进路更加激进化”(Hutto,2015,p.4),其目的是要在认知科学领域掀起一场反表征主义的“范式革命”,而不是仅仅对表征主义修修补补的“范式改良”。这一举动引起广泛争议,促使生成论阵营的分化,也使得阵营内部的争论达到了白热化(Gärtner & Clowes,2017)。

1 表征主义的困境和生成论的产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在计算机科学、控制论和系统论等学科的影响下,认知科学接受了心智的计算机隐喻。计算机接受信息的输入和输出,且对信息的内容进行加工和操纵。如果把认知视为计算机的运算,则认知系统的主要工作是对代表环境信息内容的心理表征进行的加工和处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能否形成有关外在世界精确的心理表征成为认知能否成功的关键一步(叶浩生,2017)。

由此,“认知本质上是表征”成为经典认知科学中表征主义的最典型特色。在表征主义观念的背后,隐藏着三个基本假设:第一,我们居住的世界是一个既定的、预先给予的客观世界,其属性是不依赖于认识者的;其次,心智像一面“自然之镜”,映射、表征客观世界之内容。再次,存在一个笛卡尔意义上的“我”,“我”是认识的主体,是各种信息的接收和组织者。

这种笛卡尔二元论的观点视“表征”为认知的根本特征,认为心理表征是行动者的一个内部状态或过程。这个内部状态或过程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是它所“代表”或“表征”的内容决定的。这就是说,表征作为一种内部状态有着某种“关于性”(aboutness),是布伦塔诺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观念的体现。布伦塔诺曾经指出,心理现象不同于物理现象,因为心理现象具有意向性,即指向本身之外的某个对象(Brentano,1784/2015)。 心理表征即是如此,它是某种内部状态或过程,但是却代表着本身之外的某些内容。

如果说计算机的运算过程依赖的是作为符号的物理表征,这是因为物理符号和被表征内容之间的关系是确定的,具有人为和约定性。但是,如果认知加工所依赖的同样是一些抽象的符号表征,那么表征和被表征内容之间的关系是怎样建立的呢?换言之,符号的意义是从哪里来的呢?神经科学发展到今天,仍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神经系统具备这种特殊的符号转换能力。语言学家Searle的“中文屋”思想实验也说明单凭认知系统本身,根本无法在表征和被表征的内容与意义之间建立联系(Searle,2009)。 因此,心理表征与意义之间的关系问题让表征主义陷入了困境。

生成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1991年,瓦雷拉等人出版了《具身心智:认知科学与人类经验》一书。在这本书中,瓦雷拉等对“认知本质上是表征”这一观念的核心提出挑战,并试图建立一种认知研究的新取向。这一新的取向对表征主义视心智为“自然之镜”的观念采取了严格的批判态度。瓦雷拉等提出:“我们建议以‘生成的’(enactive)为名,旨在强调一个日益增长的信念:认知不是一个既定心智对既定世界的表征,它毋宁是在‘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所施行的多样性动作之历史基础上的世界和心智的生成”(Varela,Thomson,& Rosch,1991,p.8)瓦雷拉等强调指出:“生成进路由两点构成:(1)知觉存在于由知觉引导的行动;(2)认知结构出自循环的感觉运动模式,它能够使得行动被知觉地引导”(Varela et al.,1991,p.139)。 这些理论观点奠定了生成论的思想基础。

瓦雷拉的生成论进路确立了一种反表征主义思想路线。在表征主义那里,人是环境信息的被动接收者,行动者似乎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环境刺激。生成论的观点则相反,行动者不是被动地等待刺激,而是通过行动选择自己的环境,主动寻求刺激。在与环境互动过程中,知觉和行动交互作用,无法区分,“一个人感知到的东西直接依赖于他如何运动,而他如何运动也直接依赖于他所感知的东西。”(Thompson,2007,pp.207-208)所以“知觉存在于知觉引导的行动”,两者是一体,而不是二元。杜威的“从做中学”理论、维果茨基的认知发展内化说、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和认知语言学的“意象图式”理论等都清楚表明认知和思维对身体动作的依赖性(叶浩生,2013),预示了生成论有关认知结构产生于循环出现的感觉运动模式这一理论观点,使得生成论自奠基之日起,就建立在深厚的历史积攒上。

瓦雷拉之后,生成论在瓦雷拉思想基础上,强调生成论观念的不同方面,形成了自创生(autopoietic enactivism)的生成论、感觉运动的生成论(sensorimotor enactivism)和激进的生成论(radical enactivism)。

自创生的生成论继承了瓦雷拉的生物学路线,从生命与心智的深刻连续性视角对生成论进行了系统表述。自创生生成论的界定性特征是它对具身经验、认知者的自治性和认知者与外在世界的互动与交互决定作用等论题的重申与强调,其核心概念由以下几点组成:(1)自治(autonomy):生命有机体的典型特征就是自治,即行动的规则是自己制订的。认知系统同样如此。认知是自治的,因为行动者与环境互动的规则是行动者根据自身的结构和能力而制订的,不是对环境刺激的表征和回应。(2)意义构建(sense-making):有机体通过自己的行动作用于环境。在这个过程中,有机体通过与环境的互动与耦合把一个意义网络投射给认知的世界。“意义”不是通过对世界的表征发现的,而是有机体通过行动“生成”(enact)或“造就”(bring forth)的。(3)涌现(emergence):认知系统的自治不是组成认知系统的成分集合的属性,而是从认知的操作-闭合(operational closure)过程中 “涌现”出来的;意义既不从属于环境结构,也不是从属于行动者的内部机制,意义是从行动者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中“涌现”的。它是一种整体和关系现象。(4)具身性(embodiment):认知是具身的行动。强调认知的具身性并非把对表征的运算由大脑转移到身体,而是强调认知的行动特征。认知源于行动、服务于行动,而行动受到有机体身体构造和能力的限制。在这个意义上,认知只能是具身的。(5)经验:表征主义以客观性否认经验在认知系统中的有效性。生成论则强调认知源于有机体的身体经验。这种身体经验并非等待解释的客观数据,而是意义构建的基础。外在世界之所以对我们产生意义,就是因为有了通过行动产生的身体经验(Di Paolo,Rohde,& De Jaegher,2011)。

感觉运动的生成论主要探索了知觉的生成性质。依照这一理论,知觉并非外在世界的内部表象,而是具身行动产生的感觉和运动之间的偶联(contingency)。例如,表征主义的观点认为视知觉是发生在我们头颅内的有关外在世界的忠实复制品。 但是感觉运动的生成论主张:视觉“不是发生于我们内部的某种东西,而是我们的所做和所为……”(O’Regan & Noё,2001)。所以,形成什么的知觉,不取决于获得什么样的表征,而是取决于行动者与环境互动与耦合的历史。

无论自创生生成论还是感觉运动生成论都强调了有机体与环境的互动作为认知研究的出发点。这是所有生成论者的共同特点。激进的生成论者同样如此。它同样强调了以行动者与环境具身互动的历史取代内部表征,强调心智不是表征的产物,而是行动的结果。但是,激进的生成论认为以往的生成论并没有与表征主义作彻底决裂,表现出对表征主义的“温和”态度。激进的生成论要彻底肃清表征主义的残余,让生成论更加激进化,实现反表征主义的“范式革命”。

2 激进生成论对表征主义的质疑和挑战

从激进生成论的观点来看,无论是自创生生成论还是感觉运动生成论都保留了心智活动中内容性表征的成分,给表征主义的“复燃”留下了空地。自创生的生成论虽然明确表示拒绝认知主义和表征主义,但是在论述意义建构等概念时,似乎主张意义伴随着认知过程,有机体作用于环境的活动“承载”着意义的内容,这是激进生成论明确反对的,因为基本心智就是一种动作形式,不包含任何内容和意义。感觉运动的生成论在强调知觉是具身行动产生的感觉和运动之间偶联的同时,又主张知觉是包含内容的,即知觉是一种意向性指向,意向的对象就是知觉的内容。这一观点无疑带有表征主义色彩,是激进生成论不能接受的。

激进生成论的主要代表人物胡图(Hutto,D)等人认为,生成论从根本上与表征主义不相容。生成论自诞生之日起,其创立者瓦雷拉等人的目标就是“明确质疑认知科学普遍流行的假设:即认知是由世界的表征构成的……相反,我们提出的观点是,认知是具身行动……”(Varela et al.,1991,p.xx)。因此,胡图等人要“激进化”生成论。这种生成论不是对表征主义作温文尔雅的改良,而是暴风雨式的革命:“革命再次迫在眉睫,它是前卫性的生成论取向或具身取向带来的结果……这些观点的拥护者们否认认知的最恰当解释是假设以回收的信息内容为基础的内部表征模型的建构”(Hutto & Myin,2013,pp.1-2)。激进生成论主张彻底抛弃认知科学中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观点,即所有的心智活动都涉及内容和表征。胡图等人明确提出,基本心智不涉及内容。有机体可以用多种智慧方式应对环境,通过具身行动足以解决所面临的大部分问题,而不必求助于呈现和表征外部世界的内部机制。

前文曾经指出,认知主义主张表征是对独立于情境的有关客观世界之信息进行编码的内在结构,而认知就是这种信息的加工和操纵。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在认知系统中必然存在着“载体”和被载的“内容”。这样一种理论假设让表征主义陷入了一个解释的困境。

胡图等人认为,如果认知系统中存在载体/内容之区别,那么二者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根据表征主义的描述,两者之间是一种协变(covariance)关系。也就是说,信息内容是一种协变。如同树木的年轮代表着树木的年龄那样,协变关系让我们可以从树的年轮上获得树的年龄信息。然而,协变关系只能使得我们从一种事态获得另外一种事态的信息,并不能对另一种事态的性质作出说明,如果表征的载体和表征的信息内容之间是一种协变,那并不能保证负载信息内容的正确性。换言之,信息内容具有它自身的独特属性和满足条件。如果信息内容涉及真假或精确与否,就必须对此作出具体说明,不是一个笼统的协变关系可以遮掩的。从逻辑上讲,负载的内容就同负载的过程性质不同,协变关系对此并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信息内容就是一种协变,那么信息内容自身的满足条件就无法得到保证,因为信息内容是根据其内容与客观事实的一致性进行界定的,而协变并不能保证这种一致性。

然而,如果认知的载体同认知的信息内容之间不是一种协变关系,那么认知载体和信息内容之间关系的解释就给表征主义带来更大麻烦。传统认知主义早就假定,如同计算机的符号运算过程那样,认知加工依赖的也是抽象的语义符号。这些语义符号以概念形式存在于神经网络中,认知过程就是对通过感官获得的符号信息进行的加工和操纵。如果认知过程果真如此,那么符号与符号所代表的内容之间的关系是怎样建立的?计算机的物理符号与所代表的内容之间的关系是人为的、约定的,如果认知加工的内容同样是一些抽象神经符号,那么这种关系除了是一种协变关系外,还能是什么关系?换言之,如果符号和符号所代表的内容之间不是协变关系,那么符号的意义是怎样获得的呢?在这里,协变关系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让表征主义在信息内容的解释方面左右为难。

面对这一解释上的“难问题”(Hard Problem),激进生成论认为在基本心智解释上应该放弃“内容”的概念。基本心智,如感知、注意、技能和知觉指导下的动作反应等心智活动是直接的,并不涉及内容。它是一种意向性的指向,而不是意向性指向的“现象”(phenomenon),即“内容”。在基本心智活动中并不存在内容性的信息,更不存在以这些内容性信息的融合和使用为基础的心理表征的形成。除了那些涉及意识形态和语言实践的高级心智活动外,内容性的心智活动并不是一种普遍存在。胡图指出:“激进生成论进路并不祈求于内容性的、表征性的状态,它可以为人类认知形式的解释提供重要依据。那些需要使用表征进行解释的心智工作仅仅是心智活动中很小的一部分。以表征为基础的认知仅仅是认知冰山的一角”(Hutto & Myin,2013,p.46)。

神经科学的研究也支持了激进生成论有关认知的非表征主义观点。诺贝尔奖获得者,生物神经科学家坎代尔(Kandel,E)通过研究发现,大脑内海马状突起具有独特的记忆功能。但是这种记忆功能并非海马内神经元的固有性质,而是神经元相互联结的功能。大脑内的每个神经元的功能都是类似的。 某一区域的神经元之所以表现出特定功能是因为相互联结的方式不一样。海马的记忆功能恰恰是因为海马内的神经元有独特的联结方式。而神经元的联结模式是经验造就的,个体的动作经验会导致神经元突触联结方式的改变,所以,“学习导源于突触联结力量的变化……经验改变了先前化学联结的力量和效用”(Kandel,2001,p.1032)。 这一科学事实有力证明了大脑内并不存在内容性的心理表征。由学习所导致的行为变化仅仅是神经元突触力量改变的结果。身体与环境的互动以及由这种互动导致的神经元联结模式的变化足以对认知作出解释,不必祈求一个内容性的心理表征。

激进生成论采纳“平等伙伴原则”(equal partner principle)来解释心智活动。神经科学的发展为心智的解释提供了有力工具,所以认知科学中出现一种“神经还原论”的倾向,力图寻找心智活动的神经生物学证据,似乎神经生理因素在认知活动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而身体的感知和运动、环境因素的影响等成为心智解释中的一种“外围”变量。激进生成论反对这一倾向,他们认为在心智活动的解释上,上述几种因素发挥着同等重要作用。无论是神经生理因素,还是身体或环境因素,都在心智活动中扮演着“平等”角色。是“平等伙伴”关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各因素之间关系是动力的、非线性,并非那种从感知刺激到中枢加工,再输出到效应器官的线性信息加工过程。从动力论的视角看,各种变量所发挥的影响是同等的,其贡献不存在孰轻孰重。无论皮肤和头颅内的影响因素,还是皮肤之外的环境刺激,它们在认知活动中都作出了同等重要的贡献。在这个意义上,内部心理表征的形成并非心智活动的关键因素。从本质上讲,认知产生于有机体与环境的互动,有机体在知觉指导下的行动足以解释基本心智过程,没有必要再假设一个内容性的心理表征。

3 激进生成论面临的批评

尽管激进生成论来势汹汹、气势逼人,但“表征主义仍然是心智哲学和认知科学中一种传统的、主流的观点”(Schlosser,2017)。生成论也因其理论观点的激进性而受到许多学者的质疑和批评。批评者们认为,激进生成论虽然在解释基本心智方面有一定说服力,但是由于人类理性思维早已超越了基本心智,社会文化的影响也造就了人类独特的认知方式,文化的影响更是渗透到心智过程的方方面面。这些都是基本心智所不能容纳的。那种不涉及内容和表征的基本心智在解释人与动物共享的心理机制方面可能是合理的,但是对于复杂的人类理性,生成论所强调的基本心智显然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

激进生成论主张基本心智不涉及内容性的表征。由于基本心智是有机体与环境的互动,这种心智活动仅仅是一种反应形式,因此并不需要假设一个承载着“内容”的表征来作为反应的“中介状态”。但是批评者们认为,否认有机体存在着内部中介状态只能使认知科学和心理学重返行为主义。在20世纪上半期的大部分时间里,行为主义以缺乏适当科学方法为理由,拒斥内部心理机制的探讨,意识、思维、记忆和情绪等行为背后的心理机制成为研究的“禁区”,研究的重心放在了环境刺激和行为反应方面,心理学因而成为没有“头脑”的行为主义。20世纪后半期以后,在“认知革命”的影响下,内部心理机制的探讨才突破禁忌,重返认知科学领域。激进生成论在反表征的旗号下,再次试图把认知限制在行动和行为方面,否认作为“中介状态”的内部心理表征。这样一种激进倾向是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行为主义呢?

激进生成论的批评者们指出:反表征主义拒斥心理表征的主要理由之一是表征的存在让行动者应对环境的行为变得费时耗力、迟钝笨拙。激进派曾经认为,如果行动者应对环境的行为时时刻刻都需要通过意识的心理表征,那么一个复杂的身体动作将给个体的认知加工带来沉重负担,个体行为反应将变得缓慢、笨拙、耗时和费力(Hutto & Myin,2017)。实际情形是,个体可以通过娴熟应对(skilled coping),轻松自如地实现与环境的互动。在这一过程中,个体行动者并没有产生所谓的“心理表征”,而是根据环境需求产生一些行为倾向。这些行为倾向在在情境相关特征的指导下直接导致个体的行动。因此,心理表征完全是一个累赘和多余的概念。但是批评者们指出,以心理表征解释个体的行动并不意味着行动者应对环境的行为时时处处都需要意识的逻辑推理。由环境引发的行为倾向大多是无意识的,是一种由身体经验造就的运动图式(motor schemata)。这些运动图式是自动化的、下意识的,它们是心理表征的一种,或者是一种行动倾向的表征(action oriented representations)。这说明,“表征”对于认知加工的解释仍然是必要的。它并不会招致行动的迟钝和笨拙。

实际上,生成论的基本心智观并不能解释许多“表征饥渴”(representation-hungry)现象。所谓表征饥渴现象指的是那些不使用心理表征概念就无法理解的心智活动。批评者们指出,激进生成论曲解了“表征”的涵义。在具身认知兴起的背景下,表征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内容”,而是一种基于身体经验而产生的内部意向性状态或过程。 这种内部状态或过程是有所指向的,代表着外部或其本身之外的某种事物或事态,且具有激发或指引有机体行动的潜势。在这个意义上,心理表征是实在的,并非形而上学的虚构。它在时间上具有持续性,是可以测量的。它是一种中介状态,在认知加工中发挥着实实在在的作用。

就激进生成论的经典案例“娴熟应对”来说,诱发这种行动的所有信息都已经存在于环境中,中介性的“表征”概念似乎是多余的。但是,认知加工所面对的显然不仅仅是“娴熟应对”一种类型的情境。实际情形是,人类认知所涉及的经常是“不在场的”(not present)的现象和抽象水平的事物。这样一些现象是“表征饥渴”的,因为如果没有某种类型的心理表征作为内部中介,这些现象就很难得到解释。对于那些假设的、实际不存在的、抽象的或者与实际情形相反的加工对象,如果没有代表其内容的心理表征,认知加工怎样进行?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对象或内容的加工怎样成为可能。由环境刺激诱发的行为倾向可以解释某些技能性的行为,但是对于不在场事物的思考却不得不借助中介性的心理表征。

“娴熟应对”也不能解释对于未来事物的思考。娴熟应对是实时的,是一种“在线”(on-line)的认知方式。但是对于未来事物的思考却需要个体超越此时此地,在时间上延展出去,产生未来状态的心理表征,以便对未来进行筹划和斟酌。这种认知方式是“离线”(off-line)的。人类高于其他动物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这种对未来的规划和实现这一规划详细步骤的深入思考。弗洛伊德有关本我、自我和超我的研究早就揭示出,自我可根据超我的要求抑制本我的本能欲望,在所谓“现实原则”的指导下达到一种“延迟的满足”。本我的运作方式是实时的、此时此地的,追求的是即刻的满足,而自我则在时间上延伸到未来,让自我既得到满足,又不至于受到伤害。这样一种思维方式需要未来满足的状态作为中介。很显然,对于未来满足状态的心理表征是必须的。如果没有这种未来目标状态的心理表征,人类对于未来事物的思考能力必然受到极大伤害。

除了来自表征主义一方的批评之外,激进生成论也受到来自更为激进的“真正激进的生成论”(really radical enactivism,RRE)一方的责难。RRE指出,表征主义把认知解释为对外在世界的内在表征,从而把认知局限在头颅在内,忽略了身体和环境的作用(叶浩生,2015)。激进生成论反对这一主张,认为并非所有的认知都需要一个中介性的心理表征。实际上,心智或认知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基本心智,这些心智活动与语言无涉,是一些反应形式和行为倾向;另一部分是语言相关的心智活动,如抽象思维、分类和想象等,而基本心智不涉及任何内容性的心理表征。但是,RRE认为,这样一种分类方式实际上给表征主义留下了生存空间,因而在反表征主义方面是不彻底的(van den Herik,2014)。RRE主张,所有的心智活动就其本质上讲,都是一种反应形式和行为倾向,表征仅仅是一种理论假设,没有任何实验证据证明心理表征的存在。因此,生成论应该把反表征主义的初衷贯彻到底,拒斥任何形式的心理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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