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动作与语义加工：具身隐喻的视角

王继瑛，叶浩生，苏得权

(1.江苏开放大学，南京 210036；2.广州大学心理与脑科学研究中心，广州 510006)

1 引言

具身认知理论认为，当启动相应的身体经验或者抽象概念时，与其有耦合效应的抽象概念或者身体经验也将被自动化激活(Wilson，2002；Winkielman，Niedenthal，Wielgosz，Eelen，& Kavanagh，2015)。作为具身认知理论的一个重要分支，具身隐喻理论是基于概念隐喻理论和具身认知理论的结合被提出的。认知语言学家Lakoff和Johnson(2008)提出，概念隐喻理论是指人类在认知发展过程中，将具体概念的认知图式映射(mapping)于抽象概念，以去认识难理解的、复杂的抽象概念。概念隐喻理论与具身认知理论对于人类认知的根本起源有着一致的观点：身体的感知经验是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发生的，身体的感知经验是人类认知的根本(叶浩生，2015)。具身认知理论为认知语言学领域提供了一种基于身体经验的语言认知的研究范式(Glenberg，Kaschak，2002)。而概念隐喻理论为具身认知理论提供了一种隐喻认知的研究范式(Gibbs，Lima，& Francozo，2004)，这种隐喻认知的研究范式促使了具身隐喻理论的提出。在个体的概念隐喻系统中，和身体经验有关的具体概念(例如视觉、触觉、温度等)与抽象概念或高级心理过程形成隐喻联结的认知过程被称为具身隐喻(embodied metaphors)。具身隐喻理论所要探究的是身体经验与抽象概念如何形成隐喻联结及其互相影响的机制。Lakoff等人均认为身体经验与概念之间的隐喻联结效应机制是大脑中特定的隐喻神经回路，即是说身体经验与认知长期互相影响的过程已在大脑形成了特定的神经回路(Lakoff，2014；Kiefer & Pulvermuller，2012)。

本文基于具身隐喻的视角，将涉及身体动作影响语义加工的神经机制研究进行梳理和总结。在功能性磁共振与脑电等技术上，身体动作作为变量是难以实现的，这一方面导致了身体动作变量绝大部分是通过图片或文字等视觉刺激来实现，另一方面则直接导致该领域研究的缺乏，国内相关研究也尚在起步当中(叶浩生，2017)。在绝大部分的日常生活中，概念以语言的形式在人类的大脑中输入和加工。这些语义概念可基于多种感觉通道的身体经验来形成，例如颜色、声音、空间等。大脑进行不同身体感觉通道的语义加工时，其激活的区域既是高度分化的，亦是多模式的神经回路(Fernandino et al.，2016)。当使用脑成像或脑电等设备进行研究时，被试身体动作或姿势的改变幅度过大会影响研究数据的采集。因此，目前大部分研究以文字或者图片的刺激类型操作被试对身体动作或姿势的感知。对个体来说，阅读动词或者含动词的句子不仅是语义加工过程，还是一种身体动作的经验。

2 身体动作与字面意义动词加工的关系

在认知神经机制上，身体动作与动词加工有着某种的一致性，其一致表现在个体进行动词加工时其大脑的激活区域与个体身体进行相应动作时的脑区是一致的。此外，这种一致性也和个体日常生活中身体相关部位动作的实际使用情况有关。fMRI(功能性磁共振)实验结果得出，个体在观看某身体部位的动词(如踢、抓等)时，其大脑激活的运动皮层区域与个体做该身体部位动作时有着显著的重叠，如手指的动作和与手指有关的动词均激活了左中央前回和右额中回，脚的动作和与脚有关的动词均激活了前运动皮层的后侧(Hauk，Johnsrude，& Pulvermuller，2004)。又比如记录被试在观看手部、脚部动词和做手部、脚部动作时的MEG(脑磁图)，结果显示除了观看动词和做该动作激活相同的运动脑区之外，手部条件比脚部条件的脑磁信号更强烈，这反映了与脚部相比，具有更多日常使用经验的手部有更高程度的激活(Klepp et al.，2014)。

事实上，我们大脑进行相对复杂的语义加工时是多个系统同时激活并且共同完成的。Sakreida等认为含动词的具体句子更依赖运动知觉系统，而抽象句子则更依赖语言加工系统(Sakreida et al.，2013)。Sakreida等人在被试分别观看具体和抽象的句子(如“画一只蝴蝶”和“惊叹于一只蝴蝶”)时对其进行fMRI扫描，发现被试在观看含有字面意义动词的具体句子时，其激活的大脑区域是左额下回和左下顶区。而被试在观看抽象句子时，其激活的大脑区域是左颞中回的前侧，即语言加工系统的脑区。在Humphreys等人的fMRI实验中，他们将刺激句子分为四种：个体动作(如技工走向飞机)、个体描述(如技工在看着飞机)、客体动作(如飞机将停靠在建筑物旁)、客体描述(如飞机停靠在建筑物旁)。为了尽可能启动被试的视觉想象，Humphreys等人在实验程序中使用了黑屏范式，即呈现相关的描述图片或动作视频后随机黑屏2s～4s，接着再向被试播放刺激句子的录音，指导语要求被试对与相关图片不符的刺激句子录音进行按键反应。结果证明，即使是使用了黑屏范式，不管是描述性的还是进行时的动作语句加工，其视觉V5区的激活并不显著(Humphreys，Newling，& Jennings，2013)。可见，我们的大脑在进行与动作相关的语义加工时对运动知觉系统的依赖。

对于同一个动词而言，若该词所在的语句背景不一致时，个体大脑所激活的区域也是不一致的(Zwaan，2014)。动词所在的语句背景不止影响个体的大脑神经回路，还影响当时个体的动作行为。Aravena等人要求被试在阅读同一动词但不同语句背景的句子时进行按键反应，结果发现被试在阅读动作正在进行的句子时比阅读只表达动作意向的句子时的按键力度大(Aravena et al.，2014)。可见，动作语义的理解是嵌入到背景中的，而且语义加工与身体动作之间互相影响。

3 身体动作与隐喻含义动词加工的关系

当我们用手抓住某个物体(如杯子、书等)，此时的 “抓”是字面意义的，是具体的。当我们想抓住时间时，我们并不能真的抓到时间，只是表达一种紧迫感，此时的 “抓”是隐喻意义的，是抽象的。Lakoff 和Johnson在他们的名著《Metaphors We Live By》中，列举并论述了人类的身体经验如何与某些概念形成无意识的隐喻联结。Lakoff认为身体经验与概念的隐喻联结在大脑中已形成了一种神经回路，他将这种神经回路称为隐喻回路(metaphor circuity)(Lakoff，2014)。也有学者认为大脑对隐喻语义的加工是结合了字面语义和抽象语义的神经模式。Desai等人进行了一项将字面语义、隐喻语义、纯抽象语义同时进行比较的fMRI研究，例如关于动词“抓”的三种句型：小女孩抓住花朵、公众抓住想法、公众理解想法。这项研究结果发现，在常用的隐喻语义加工时，大脑激活的脑区和字面语义加工时一致，即是基于感知运动神经系统的；在不熟悉的隐喻语义加工时，大脑激活的脑区则和纯抽象语义加工的脑区更一致，即语言加工系统(Desai，Binder，Conant，Mano，& Seidenberg，2011)。那不熟悉的隐喻转变成熟悉的隐喻时，我们的大脑机制是如何变化的呢？Cardillo等人在进行fMRI实验前让被试进行新隐喻句子的练习，随后将实验中呈现的隐喻句子刺激分为低、中、高三种熟悉程度。该实验结果显示，被试对新隐喻逐渐到熟悉隐喻的大脑加工是双侧的多个脑区(Cardillo，Watson，Schmidt，Kranjec，& Chatterjee，2012)。

现实生活中，我们进行语义加工时往往并不只通过词语或者句子，更多时候结合了相应的视觉刺激。Troyer等人在实验中设置了圆点人形的步行视频(匹配)与散乱圆点(不匹配)的启动视觉刺激，同时将动词分为靠近与远离的两种类型，句型分为字面语义和隐喻语义两种。在其2个分实验的结果中，他们发现在字面语义句子条件下，不管是匹配的圆点步行还是不匹配的启动刺激，对靠近动词的句子均无起作用，而对远离动词的句子起了促进的作用；在隐喻语义句子条件下，则是匹配的启动刺激下靠近动词句子比远离动词句子的反应更快。因此，他们认为，视觉启动背景对隐喻语义的加工起到了一定的影响(Troyer，Curley，Miller，Saygin，& Bergen，2014)。而这与前文提及的使用黑屏范式进行视觉启动的研究结果并不一致，两个研究最大的不同是黑屏是静止的，而视频则是动态的。同时，动态视觉的启动仅是对某类语义加工过程起到作用。这些研究表明了大脑的感觉运动系统与隐喻动词加工结合时的相对独立性。

目前大部分研究者们都认可隐喻语义的神经机制是基于感觉运动系统的同时又涉及了语言加工系统的。但是对于已形成的隐喻联结而言，相应的动作行为是否会对隐喻语义的加工产生影响呢？Kacinik让被试在判断动作隐喻语义句子的同时做该动作或者不做动作，例如被试读“sitting on the fence(保持中立/坐在围墙上)”时是坐着的，控制组的动作则是站立。结果显示，与隐喻语义句子相应的动作使被试对刺激的语义判断的准确率更高(Kacinik，2014)。与字面语义加工一样，动作隐喻语义加工与个体的身体动作也是相互影响的。总的来说，动作隐喻语义的神经机制是一个多元、多模式的系统。字面语义、隐喻语义和抽象语义的大脑加工机制是相互补充的(Pulvermuller，2013)。

4 展望

目前学界对隐喻神经回路和具身认知神经机制依然存在争议。有学者提出具身隐喻理论正是可将动作、认知、语言三者统一的理论模型(Feldman & Narayanan，2004；Lakoff，2009)。然而，明确提出具身隐喻神经机制模型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未来可考虑以下研究方向：

首先，目前具身隐喻理论对环境因素的研究十分缺乏，例如文化价值观、社会历史因素等更宏观的环境因素。具身隐喻理论强调环境因素的重要性，身体经验是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产生的。人类的身体在生理层面是相似的，但是所处的环境是多样的。激进具身认知神经学说的研究者们质疑动作认知理论对环境因素的忽视，他们提倡以身体与环境互动的神经机制作为具身认知神经学说的重点研究方向(Kiverstein & Miller，2015)。激进的具身认知神经机制学说受到了学者们的抨击，他们质疑的正是具身认知神经机制学说中环境因素神经回路的不确定性(Matyja & Dolega，2015)。每个民族或国家的价值文化体系均有一定的特色，Lakoff在其著作中也提及在概念隐喻系统中，同一个具体概念与抽象概念的隐喻联结的向度会随着其所在的文化价值体系而有所差异，例如某些文化价值体系中红色代表危险，而在中国文化中红色代表吉祥。目前，已有学者从跨文化的角度开展对具身隐喻机制的研究。如中文动词加工与英文动词加工机制的文化差异性：个体只对动词进行加工时，中文动词加工和英文动词加工均激活了运动皮层和前运动皮层。然而，在中文动词加工中，以与动作相对应的效应器名词作为线索时，个体的运动皮层激活程度并没有比无效应器线索的动词激活程度高，而这与同类的英文动词研究结果是相反的(Wu et al.，2013)。此外，道德隐喻效应的文化差异性也是具身隐喻理论中环境因素起关键作用的有力证据。根据学者Lee等人的研究，中国的面子文化价值观对以洗手动作作为代表的道德隐喻效应产生了影响。与加拿大文化背景启动条件相比，加拿大的中国留学生被试在中国文化背景启动条件下回忆不道德事件后更多地选择面部洁净，而不是其他身体部位的洁净，同时面部洁净动作比其他身体部位的洁净动作更能减轻被试在中国文化背景启动条件下的不道德情绪(Lee，Tang，Wan，Mai，& Liu，2015)。

其次，具身隐喻理论的完善需要结合其他的理论视角。目前的具身隐喻理论对高级心理过程和抽象概念之间的明确界限并无探究，这类研究涉及到如何将抽象语言加工系统的具身隐喻效应与高级心理过程的具身隐喻效应融合到统一的模型中。目前，具身语义研究更多是由认知语言学领域的学者开展，而高级心理过程的具身隐喻效应研究则由认知心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的学者开展。动作表征是一个可统一抽象概念与高级心理过程的概念，然而，大部分研究具身隐喻的学者并未确定认知表征是否存在于我们的认知系统中，或者说表征更应该是动态的，可随着身体与环境的互动而变化，而不是固定的图式。相对而言，动作认知神经机制比具身认知神经机制有更多、更明确的脑成像等有力的神经科学数据(Nowakowski，2015)。具身认知神经机制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郑皓元等，2017)，大部分研究者的态度和立场是较为中肯和缓和的，他们更认同具身认知理论与动作认知理论的结合取向(Pulvermüller，Moseley，Egorova，Shebani，& Boulenger，2014；Gentsch，Weber，Synofzik，Vosgerau，& Schütz-Bosbach，2016)。例如学者Kuang就动作观察而言，将动作观察的认知功能分为初级和高级心理功能，动作观察的初级认知阶段主要由镜像神经系统的激活进行加工，高级心理功能则激活了颞-顶回路和内侧前额叶皮层(Kuang，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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