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区农业规模经营演进和中国农村改革——基于对江苏省海安县农业经营组织的田野调查

张 陶

内容提要：在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基础上，有专家认为农业应该适度规模化、产业化，农村集体经济应该得到发展。该文假设中国农业的规模化一般会从具有密集资本、技术、组织管理经验和市场需求的东部沿海地区开始。通过对江苏省海安县的机关、农户、企业、合作社等进行田野调查，发现海安县和江苏省其他地区已经形成一定程度的规模经营，并且还在往“适度规模”的方向发展，和前三次革命式的农业改革不同，这次是渐进式的演化，是长三角地区工业化城市化的后果，其农业正在进行真正的产业升级。该文提出了“延续的后路易斯模型”，并分析，农业的规模经营需要伴随城镇化和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此过程中，市场应起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政府应起经济建设全局的基础性作用。

一、 引 言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或称“大包干”是1980年代早期设立的允许农户向集体承包土地、机械和其他设施的制度。这个统一管理加调动个人积极性的制度代替了人民公社制，它顺应了农业生产的特征和现阶段农村的生产力发展。然而，由于现代技术和规模经济并不能应用和体现在小规模的农业生产上，这限制了农业的进一步发展。随着城市工业发展的成功，城乡差距在1985年后拉大了。许多学者和官员支持农业规模经营、农业产业化和发展农村集体经济，就像邓小平所说的中国农业应该有“第二次飞跃”，第一步是解除人民公社和发展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二步就应该是发展规模经营和集体经济。农业的规模化经营发展应该从具有密集资本、技术、组织管理经验和市场需求的东部沿海地区开始，然后再逐渐向全国推广。本文通过在江苏省中部的海安县进行田野调查，发现海安县以及江苏省的其他地方已经具有一定程度的规模经营，并且还在往“适度规模经营”的方向发展过程当中。尽管官方推进“农业适度规模化经营”是在2000年后发生的，但这次改革却始于1980年代中期的农业产业化探索和合作组织的基层创新。基于强大的工业和资本资源，海安以及江苏的农业正在进行真正的升级，并且对于参与者来说是可以产生利润的。当地的党政机关和基层农民组织也在不断制度创新以适应经济结构和农村社会环境的变迁。

二、 文献综述

1.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局限性和规模经营的争论

小农经营限制了农业的进一步发展。第一，中国历来的传统小农经营被加强，合作和集体经营丧失，农业无法向专业化社会化生产经营转型，无法与现代工商业整合对接(张培刚，2009)。第二，联产承包制缺乏基础设施和公共产品的提供。从人民公社到联产承包制的改革，让基础设施和社会服务变成了真空领域，农村医疗和教育的提供都相对降低了。1978年前的农村医疗非常成功，大大提高了预期寿命(Naughton, 2007)。小农户很难提供农村基础设施建设，而集体确可以最效率地提供基础设施。第三，联产承包制不鼓励农业的资本投入。联产承包制改革后国家、集体和农民对农业的投资都逐年下降，并使得农业生产力和收入增长差距相对快速增长的工业拉大。第四，投资的缺乏使得集体化时代农业的研究创新和推广在联产承包制后也停止了，农业新品种的培育、科研的投入都有所降低。第五，农业相关产业，农产品的加工、储藏、运输都由于缺乏投入而处于欠发展状态。缺乏投资限制了农业工作的多样化、农民收入的提高和农业产出的增长(张培刚，2009)。

一般认为，规模经营可以提高农业生产力、单位土地投入产出、提高农产品质量、帮助转移剩余劳动力到工业和服务业、增加农业劳动收入。工业经济理论中，实现生产现代化的方式是规模化密集化机械化生产，从而降低成本提高生产率和利润。然而农业实践中人们却很难看到明显效果。提高机械参与度可以提高人均生产率，但给定土地量的制约导致资本投入的边际效益递减。

张孝德(2010)认为农业规模经营会失去农业多样化，农产品单一，多元的农业系统崩溃。高密度大规模农业生产可以短期内提高单一作物的产出，但长期降低了土地肥力。传统家庭农场有多元化生产的优势，他们能更高效地利用环境资源，小农生产的总产出效率高于规模农场。如果规模农业的速度超过城市产业化的速度，那么就会导致大量农民失业。产业化的农业生产会对农民劳动力产生挤出效应造成农民失业、乡村社区的消失。拉美就遇到这个情况，农田都被大农场主集中去，农民只能失业变成贫困人口。

农业规模化有可能陷入“农业资本化陷阱”。规模化经营是使得农业产业链增长，从而让资本家富裕，而农民没有得到实惠，最后资本家垄断农业生产，最初资本家进入的可能只是高技术农业但最终会垄断全部农业生产包括传统农业。美国超市一块面包售价1美元而农民只能得到6美分，还不到10%的利润。武广汉(2012)说单一物种的养殖会导致流行疾病传播的风险，这样的损失远远大于家庭农户的多样化养殖。

2.中国农业规模经营现状

黄宗智和彭玉生(2007)说1990年代，出现了生产高附加值产品的“新农业”和适度规模化的“老农业”。前者相对传统作物的耕种是劳动密集和资本密集的，后者相对传统的要么劳动力过剩要么劳动力不足的农田情况，通过土地流转实现劳动力的充分投入。另一些学者提出中国发生着隐性农业革命，要么向着资本主义大农场雇佣工人的方向发展要么向着家庭农场的方向发展。

黄宗智、高原和彭玉生(2012)发现中国被雇佣的农村劳动力只占3%而自耕农却占97%，但是过去二十年农业的资本化发展迅速，单位土地的资本投资增长显著。这个现象和经济学的理论相矛盾，18世纪的英格兰和现在的印度的情况却是农民大量被雇佣，印度45%的农民被地主雇佣。没有无产化的资本化是中国农业发展非常重要的特征。中国将继续这个以家庭为主的、结合农民合作组织的、市场导向的农业形态。黄宗智(2012)认为家庭农场的优势是没有劳动力成本因此有更高的投资回报率，而企业农场要支付工人工资。相对雇佣工人的规模农场，资本家倾向于“商业资本+农户农场”结合形式。通过签约，资本家克服了田野中监督工人的困难，农业生产的风险也转移给了农户，小农户由于处于弱势的讨价还价位置，因此更好控制。

武广汉(2012)解释了“中间人+农户”的模式往往发生在种植领域，和肉类养殖领域“企业+农户”不同。农户生产农产品卖给中间人，中间人再卖给商场或顾客。小农户和大市场的矛盾，让农民很难直接将自己的产品卖给市场，这就使得农民依附于商业资本。面对处于垄断地位的商业资本中间人，农民会失去生产的动力。他认为“企业+农户”是更稳定的农业经营形式，因为双方更多的合作和分享风险，双方都希望有稳定的需求和供给。而由于市场的波动，“中间人+农户”的形式非常不稳定，未来的趋势是会变为“企业+农户”最后到“企业+农业基地”，资本会从购买农民产品过渡到雇佣农民。

高原(2011)反驳了马克斯·韦伯和卡尔·马克思所认为的小农户会被农业企业自由雇佣工人取代，传统乡村社群会消失的观点。通过研究近15年华北地区耿店村的变化，高原发现中国的情况和西方经典理论相违背。市场经济对耿店村冲击很大，传统的粮食和棉花种植被替换为高附加值的劳动密集的温室蔬菜种植，但小农户却没有被农业企业所替代，农民变成了小资产阶级，村委会的功能从行政机构转变为经济服务机构。农民们建立经济合作组织来纵向整合生产和商业销售链，让小农户能够面对大市场的环境。

陈锡文(2012)认为我国作为人均农业自然资源稀少的国家，农民的长远生计、农业的持续发展和农村社会的稳定应该成为规模经营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应当在注重农民家庭作为农业经营的主体地位上，注重和支持农民合作组织的发展。

三、 方 法

1.中国沿海地区的特点和规模经营条件的假设

东部地区是中国经济上最发达的地区，其第二第三产业比重占经济总量的比重也高于其他地区，是最有可能实现农业规模化组织生产和农业产业升级的地区。规模经营应该会从东部开始，这个地区有着人力资源优势、对高附加值农产品的市场需求、足够的资本和组织经营管理的经验，政府也有足够的财政能力去补贴农村进城的移民，另外这个地区的新型农业项目因为有利可图，足以吸引到足够的资本投资，而非单靠政府补贴。

2.研究问题和目的

研究目的是为了了解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农业发展的情况和农业规模经营以及农村集体经济成长的趋势。此研究将实证检验上文中沿海发达地区的假设条件是否成立、是否有规模经营的趋势。本文将找出：农村的现实情况、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表现和局限、规模化经营发生在沿海发达地区的原因、在海安出现了哪些形式的规模经营以及它们的表现、它们是如何发展的、规模经营将给中国的农民农村农业带来哪些变化、不同农民群体对规模经营的反应以及这是否给下一阶段的中国农业改革提供了一个参考。

3.海安的概况和选择原因

海安县位于江苏省中部，有9公里的黄海海岸线。2008年统计人口938100人。2011年统计土地面积1108平方千米，2011年末，耕地面积806.8千亩，共有十个乡镇。2011年，海安县的经济生产总值429.52亿元，年平均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23775元，农民平均可支配年收入11216元，三大产业占总经济比为10∶53.1∶26.9。经济发展水平和工业化水平比苏南地区低，比苏北地区高。和剧烈工业化的苏南比，位于苏中地区的海安县还有十分可观的农业存在。海安也是全国的百强县，它应该是全国农业最发达的区域。选择海安县调研中国农业的现状和“二次飞跃”的趋势应该是合适的。

4.田野调查的方法

本文为定性实证研究，作者在当地有关党政部门，特别是南通市和海安县农办农委的帮助下，调研了海安县所有形式的农业经营组织，尤其是规模的、产业化的、资本密集和高附加值的农业经营。为了收集无偏的基层信息和观点，作者只身调查采访了当地农村居民，进行了一个多月高强度的田野调查。

(1) 田野调查的乡镇。此次调研的乡镇包括海安镇、墩头镇、曲塘镇、雅周镇、大公镇、南莫镇、白甸镇、城东镇、角斜镇、老坝港镇、滩涂。不同的乡镇有着不同的情况，它们生产不同的高附加值农产品，然而基本农产品却是相同的，即稻米、小麦、油菜花、桑叶和蚕茧。一个乡镇花数天的时间进行田野调查。

(2) 深度访谈。此次调研一共访谈了大约50人，包括海安县的党政干部；南通市和海安县分管农村农业的党政干部和农业部门的公务员；乡镇的党政干部；村委会主任；村党支部书记；农村居民；田野上的农民；当地自营业主个体户(例如开小店卖鱼汤面的老人)；农业企业的企业家；全职和兼职的农业工人(被企业和当地政府雇佣)；合作组织和种养大户的负责人；一部分访谈是正式的，用录音和笔记对谈话内容进行了记录，并且参与人签署了同意访谈的文件；另一部分是非正式的，通过田野中、车上、吃饭间轻松的闲聊。

(3) 文件收集。文件和数据的收集主要来自党政机关、村委会、合作组织、涉农企业、涉农研究学会和涉农协会。其中党政机关文件收集从省、市、县到乡镇。文件包括政府部门关于农业和农村经济政策的文件、统计数据、调研报告；涉农研究机构的研究报告；各农业合作组织和企业的介绍。

四、 结果和讨论

1.规模化经营的背景和驱动力量

海安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县之一，有着比较发达的农业部门和足够吸纳剩余劳动力的产业部门。海安县有着相当面积的农田和全国领先的农业产业，不像苏南地区那样过度工业化和城市化而几乎丧失农业。海安在田野劳动的农民不足，从事农业生产的都是55岁以上的老人，所以当地存在土地流转的供给。当地企业家在外投资工商业取得了一定的资本积累，想要在老家投资农业，这形成了对土地流转的需求。发达的工商业和经济组织、面积可观的农田、农业劳动力的不足、富余的资本，这些条件创造出了海安农业规模化经营的内部因素。海安坐落于长三角北部，靠近苏南和上海这些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对农产品有着大量的需求。地区发达的交通运输，海安良好的基础设施和投资环境，能够吸引到来自苏南、上海和浙江的投资用于农业生产和农产品加工。海安还有来自海外对于高附加值农副产品的需求，通过南通港和上海港出口。外部地区对农产品尤其是高附加值农产品的需求和外来的投资，这些是规模化的外部驱动因素。另外，在江苏与高校和研究机构合作的便利为海安在技术上做好了农业部门升级和生产出高附加值农产品的准备。自2000年起各级党政机关对于适度规模经营的政策鼓励，也对其农业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所有这些内外因素都驱使着海安农业向着规模化发展。

2.不同类型的规模经营

和文献综述中引用到的欠发达地区普遍存在的个人农场和FDI占据的农业投资不同的是，海安大多数农村经济组织和农业投资都来自于当地。

(1) 种养大户。种养大户是由一个种养能人或者几个人合伙承包超过50或100亩土地从事农业生产。种养大户的规模往往大于一般农户小于农业企业。崔军在2009年开始从事设施农业，他以平均1000元每亩的价格流转了超过200亩土地，每年五月和十月支付租金。如果没有自然灾害，农场每年每亩可以收入8000元其中2000元净利润，200亩每年获得三四十万元利润。他平常雇佣15名当地老农民，支付50元一人一天的工资。在农忙的时候，雇佣30到40 名当地人，支付40元的日工资。农业保险和设施的成本则是由政府补贴承担。市场和买方更倾向于从种养大户而非小农户购买农产品，生产规模越大，其产品越好卖。大农户产品的质量更容易监督。

(2) 农业企业和农业产业化。海安县共有两个百亿规模的农业集团，三个五十亿规模的集团，三个二十亿规模的集团。全县共有超过一百家规模农业企业，其中一家是国家级农业龙头企业，七家是省级农业龙头企业，十九家是市级农业龙头企业，十三家是县级农业龙头企业。规模农业生产加工企业共创造了133.4亿元的产值，7.93亿元的净利润。海安的绝大多数大型农业企业都是当地人创立的，其中一些是原国企和乡镇企业改制后的股份制民营企业，另一些是民间成立的股份制企业。另外海安县还吸引了外来投资，包括海外投资，2005年吸引了3.8亿元人民币外来投资和1787万美元的国外直接投资用于农业。当地有许多小公司是由外地人成立，FDI一般是以股份合资的形式存在，大型跨国企业在海安并没有发现，因为无法和本地企业竞争，一般会选择去缺少投资的欠发达地区，例如雀巢在云南设立了他们的公司和生产基地。除此之外，其余所有在文献综述中阅读到的企业经营形式在海安都发现了。另外，在海安还发现了文献中没有提到的“企业+分包工厂”。

形式一，“公司+农户+分包工厂”。鑫缘集团是世界上最大的丝绸生产加工企业和中国第三大农业企业。它成立于1994年，是伴随着中国工商业和农业生产、加工、零售的发展而起步壮大的。企业的生产经营形式类似于“企业+农户”。鑫缘集团发展出一套“企业+蚕茧合作社+农户种养基地+工厂+国家级丝绸产业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模式。集团有十五家分公司，十八家子公司，两家国际商贸公司。2011年，集团自身年营业额28.5亿。集团和49家生产加工厂以及104000户农户(共120千亩桑蚕养殖田)签约了分包合同。集团的两家商贸公司在全球有92家零售店，每年八千万美元的出口营业额。[注]《鑫源丝绸集团发挥龙头带动作用 做优产业致富农民》，《南通市市级以上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简介》 2011年8月。为了鼓励农民养蚕和加入合作社，集团补贴50到100元每亩给于选择养殖高质量蚕茧的农户，给出一次性50万元的补贴给选择养殖彩色蚕茧的农户，另外补贴农户一半的农业保险，还向农户给出技术支持。超过十万农户加入了鑫缘集团牵头的合作社。为了升级产品，鑫缘集团拥有四个国家级农业研究中心并且和江苏大学长期合作。

形式二，自己有农场基地的公司。这种形式的公司有自己的种养基地，不用和农户签合约也不向市场购买原材料。海安新高水果公司，流转了800亩土地，其中600亩是耕地，当中60亩用来种植达到国际安全标准的有机梨。公司用高资本投入和高赢利的思想生产高质量梨。产品销往江苏和上海的大超市。公司每年还用自产梨生产一千吨高质量的水果罐头出口到日本。公司每年每亩平均收入5000元。到2012年为止，公司的投资还未能回本，它面临无力流转更多土地和无法雇佣足够的工人。公司每年支付1000元/亩的租金，工人都是六七十岁的当地老人，每天工资六七十块。公司使用的高技术设备和基础设施都是由政府提供补贴。中洋集团用黄海边长出来的滩涂作为自己的水产养殖基地。海安县有8.5千米长的海岸线，滩涂13.67千亩，每年滩涂还会向海生长25米。每年长出的土地属于省政府，然后被分配给不同的项目。中洋集团从政府承包的土地远低于从农民手中流转的土地。集团有1500亩露天养鱼塘，120平方千米的厂房温室养鱼塘。公司雇佣大学毕业生来从事养鱼工作，其鱼类都是高附加值高技术和高资本设施投入的鱼类，其温室鱼塘设施可以提供恒定的亮度或者暗度、恒定的温度、恒定的水质等要求，这和可以分包给农户或其他公司的蚕茧养殖不同，公司需要自己投入养殖基地。集团目前养殖包括：河豚、鲥鱼、刀鱼、扬子鳄、大鲵。其中两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三种国家濒危动物。每年总产出10000吨，鱼类产出2500吨，年鱼类营业额四十亿元。他们的鱼尤其是长江河豚卖到全国超过30个城市。[注]《江苏中洋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农业产业化情况介绍》。

形式三，有自己工厂和种养基地的公司+合作组织+农户+市场。康德生物生产有限公司主要生产鸡、鸡蛋和鸡蛋制品。公司每年用15000吨鸡蛋生产5000吨鸡蛋粉和10000吨鸡蛋液。其中5000吨鸡蛋由自己的养殖基地生产，1000吨鸡蛋从农户手中购买，公司通过合作社和农户签订保护价。康德的养鸡场是密集化分层式的养殖工厂，这节省了约60%-70%的土地。由于市场价格波动，农产品初加工是高风险的生意，自行生产鸡蛋可以使公司克服风险。许多大型零售和食品公司向康德购买鸡蛋和鸡蛋制品，例如雀巢、味千拉面、元祖食品、肯德基、徐福记等。大型食品企业希望从大企业进货而非小农户，因为其质量得到保证。康德集团于1995年开始密集养鸡，经历了17年的高密度规模养鸡，让武广汉(2012)提到的疫情控制问题得到了解决。

形式四，非传统农业和工厂化农业生产。润农菇业有限公司，在工厂里用小花盆中的营养土生产高质量有机金针菇。种植金针菇就像流水线生产，在不同的金针菇生长阶段，金针菇花盆会被放置在由空调调节的不同温度的厂房里。润农公司的土地是以1200元每年每亩的价格从当地农户手中流转，其工人也是雇佣当地的老人。

(3) 比较和讨论。 “企业+农户”的形式存在农户是否遵守合同的问题，当农产品市场价低于合同价，农户会按照合同价将产品卖给企业，而一旦市场价高于合同价，农户往往会打破合约卖向市场，而企业不可能和每一户违约的农户打官司。鑫缘集团的总经理说：“签约农户中大概有20%的违约率，公司对农户的违约根本没有办法，但这个违约率是可以接受的。”尽管有这些问题，规模经营仍然有许多优于小农经营的地方。首先，种养大户和企业更有能力贷到款，小农户却很难。第二，集约化的农业生产对环境的保护比农业更好。第三，市场和买方一般都喜欢从大户或农业企业购买，而不是从每个小农户采集，因为：① 对于大批量采购来说从一个供货商购买要比从许多不同的供货商购买容易得多；② 零售商和加工厂更喜欢向稳定的能保证数量的供货商购买；③ 从一个固定的供货商购买质量和食品安全可以保证，对质量的跟踪、监督和问责更加容易；④ 农业企业一般有更好的研究、技术和设备投入，产品有更高的质量和更高的附加值，利润能上去。

(4) 一般谁来投资农业项目，哪些企业可以从农业项目投资中获利。投资海安县农业项目的商人都是在外从事工商建筑业积累了一定资金的本地人。农业是个高风险的部门，有很多不可预测的因素影响产出，例如高波动的市场价格风险、气候风险、政府政策风险。能够在农业项目投资中取得成功的人必须具备五个方面的特点，即，对农业生产有知识有能力、有资金投资、有市场去出售产品、有一个很好的项目，而且必须能够得到政府的补贴支持。

3.农村集体经济的发展：合作组织

合作组织的基本思路是整合资源、分担风险和合作共赢，由个人或单位来组织进行农业生产销售活动。农民合作组织可以有不同形式，但都需要有农民参与，一般是“农民+X+Y+Z…”,XYZ可以是任何参与方，如投资人、企业、协会、政府农业服务部门、研究机构、专家、交易市场、工厂、中间人、零售商、物流公司等。

(1) 农民合作组织的形成。80年代包产到户改革后，随着农产品市场的形成，小农户和大市场的矛盾逐渐凸显。因此，许多服务农户的组织开始出现，包括提供农业技术的协会、购买农机和销售农产品的合作社等。但在这一阶段的农民合作组织有着规模小、不稳定、缺乏标准的特点。农民合作组织一直发展了有15年左右。

到了2000年，江苏省发布了《关于发展农村专业合作经济组织的意见》，开始官方推广合作组织。2003年，省政府在《省政府关于推进农业产业化经营意见》中说明合作组织是农业产业化的三个主要组成部分。2004年，省财政厅发布了补贴农民合作组织的特别基金，2007年三千万元，2008年五千万元，2009年九千万元。在政府的支持下，合作组织的质量和数量都有了很大的提升，据统计，到2009年全省有22万个合作组织，403万户会员，其中21万个合作组织和52.8万户农户是注册过的。[注]《江苏农民专业合作社发展研究》，《江苏省农业经济学会课题研究报告汇编(2009年度)》。

(2) 三大合作组织。江苏共有三种主要形式的农民合作组织：土地股份合作社、专业经济合作社和社区经济合作社。由于土地合约，土地股份合作社是最严密的合作组织，农民的收入由土地流转的租金、社会保障支付、合作社分红和工作的工资组成。专业经济合作社主要是提供专业服务，例如种苗和饲料的提供、防疫服务，这种合作社还在向囊括加工和市场销售的方向发展。社区股份合作社管理划分财产和资产，支付参与人分红和保存用于投资和风险的基金，保证农村居民的资产增值。

(3) 海安合作组织的现状和他们的作用。海安县到2012年有481个三大合作组织，包括322个农民专业合作社，其中6个是更高级规模更大的合作联社，143家农地股份合作社，16家社区股份合作社。海安的合作社共有20.53万个会员，占农户总数的80.3%，超过四万户农户参与了合作组织。15家专业合作组织接受了293万元补贴。社区股份合作社共有8200个会员，共有资产七千五百万元，年收入八百五十万元，年分红五百六十万元到农户手中。通过加入合作社，农户获得了分红形式的稳定的长期收益。有证据表明，加入合作社的家庭收入增长快于没有加入合作社的家庭。海安县的合作组织囊括了绝大多数农业领域，包括126个种植业、8个林业、68个养殖业、33个渔业和35个农机领域。其形式多种多样，37个合作组织由农业龙头企业牵头、205个合作组织由种养能人牵头、39个合作组织由农业专家牵头。合作组织的成长发展了高效农业和土地规模经营。到2012年，高效农业的面积达到了328千亩，合计40%的总耕地面积。高效水产达到了56千亩，是前一年的两倍。由于2012年春蚕茧涨价33.7%，鑫缘蚕茧合作社由鑫缘集团牵头，超过十万户农户参加了合作社养殖桑蚕。通过加入康全鸡蛋合作社3600户农户收入增加了五千万元。规模经济得到了实现。通过加入土地股份合作社，农户的小片责任地能够整合成规模农场。2011年末，土地的适度规模经营达到565.6千亩，合计占总耕地面积的72.7%。

五、 中国农业的适度规模化演进

在当代中国农业经历了三次革命式的巨变，第一次是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土改分地；第二次是1950年代将农村整合成农业生产集体“人民公社”；第三次解散生产集体，并将土地包产到户，设立市场机制。现在发生了第四次中国农村的变革，和前三次革命式巨变相比，目前的第四次变革是演化式的改革，渐进地改变着中国的农业生产方式和农村经济组织形态。

1.市场导向的结合基层创新的渐进式改革

通过30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发展，海安的农业取得了一定的适度规模经营。适度规模经营和发展集体经济目标看起来和毛泽东时代通过集体化公社化升级传统农业一致，但两次改革的方式策略是截然不同的，发生的社会环境情况也是截然不同的。这次的规模化改革是基于基层创新和市场导向的渐进式的自发改革，而人民公社是剧烈的自上而下的革命运动，比如从土改到人民公社只用了6年时间，而3年自然灾害后又回到了相对适中的生产队规模。

这次变革具有以下特点：① 渐进主义。经过几乎整整30年的演化，还在向着适度规模经营发展。② 基层创新。尽管官方给出的“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的概念和政策导向出现在2000年后，但基层对于规模化的实验却早在联产承包制开始时就有了，这次改革应该说始于1980年代中期的农业产业化探索和合作组织的基层创新。武斌(2003)也发现陕西黄土高原的农民也建立农民自发组织来实现可持续发展。③ 持续性制度创新。基层党政机关和农民组织不断制度创新自我转型，以适应经济和社会的变化，从计划指令的接收执行变为而更好地为经济和社会提供服务，从而更好地为人民服务。④ 市场导向。前三次巨变是以计划指令运动动员的形式完成，而这次主要是依靠市场机制完成。这些特点体现出，现在农业的第四次变革是个典型的后1989式的改革，中国的马拉松式的社会革命从1911年开始到1989年结束，演化式的改革成为1989年后的中国模式，也是现在中国农业改革的方式，并且将持续下去。

2.基于强大工业部门基础之上的农业发展：刘易斯城乡二元模型之后

目前农业改革上的成就是基于中国工业发展的成功，强大的工业提供了中国农业“二次飞跃”的基础。经典的发展模型，例如“刘易斯二元模型”认为农业是给工业发展提供资源和劳动力的。刘易斯模型也许可以解释建国后50年中国城乡二元结构，农业哺育工业的历史。蔡昉等专家于2005年首次提出“民工荒”，认为我国农业剩余劳动力供给已经到达“刘易斯拐点”，农业剩余劳动力已经从无限供给转向有限供给，随后学界长期就“刘易斯拐点”的解释和“刘易斯拐点”在中国是否已经出现展开了争论。通过这次在海安县的田野调查，如果按照蔡昉的解读，“招工难”的现象至少可以得出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刘易斯拐点似乎已经到达的结论。

自从工业成为了世界最大的产业部门，2000年左右中国开始用工业反哺农业，促进农业升级，正如我在海安发现的，农业大项目的投资来自于工业，政府也从工业提取税收反哺农业。和经典的以农补工的“刘易斯二元模型”相比，近十年以工补农的城乡发展看起来是反向的“刘易斯模型”(Reversed Lewis Model)，但这其实是一个国家完成工业化后的，继续的“后刘易斯模型”(Continued “Post-Lewis Model”)。

3.规模经营需要伴随城乡统筹和城镇化

农业的规模经营需要伴随的应该是城乡统筹和城镇化。城乡统筹是为了消除城乡二元的格局，减少城乡之间资源和生产要素流动的障碍。城乡统筹和农业规模化是一对互相促进的关系，城镇化是个互动过程中的城乡形态变化。

城乡统筹和农业规模化之间是共生的，且每一个因素对另一个因素来说都是必要的。如果农村居民能够自如地流动到城镇加入产业部门，那么更多的土地将能得到整合，城镇所积累的产业资本也将能够自如流动到农村去升级中国的农业和达到规模经营。借此农产品的加工储存物流，农业的产业化水平，以及以农业为依托的服务业的发展，将因为城镇化的集聚效应得到显著提升。与此同时，城镇化后的当地居民生活水平、居住条件、生活的便利性、农村医疗和教育水平将大幅提高。城镇化的过程还将进一步加强城乡的融合，减小城乡差距，从此进入良性循环。

但城乡的形态在没有外界的推动下一般趋于均衡。罗丹(1943)认为工业化需要一个全面的大推进，农业发展和改变城乡形态也是如此，统一的规划、城镇化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居民的搬迁，需要大规模投资，这些都需要政府去做，而后的农业规模经营、农业相关产业升级和配套的相应发展可以交给市场机制和基层创新。在农业现代化和城镇化的过程中，市场起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政府起经济建设全局的基础性作用。换句话说也就是“政府搭台，企业和农民唱戏”。政府在农业农村的发展上起着巨大而又微妙的作用，方言(2002)认为政府需要按照市场经济规律，防止发生“越位”、“虚位”、“错位”的现象，引导农业产业化经营的发展，为产业化发展提供宽松的环境，建立多元化的投资机制，积极促进科技成果转化和推进农民专业合作组织和行业协会的发展。

六、 结 论

在不到三十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渐进发展中，海安县和江苏省的其他地区，农村集体经济已经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已经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农业规模经营。海安农业产业加工和农业种养的产值分别为160亿和80亿元。二比一的比例证明了海安县的农业部门已经高度产业化。80.3%的农户已经加入了数百个不同的农民合作组织。高附加值农产品及农业加工产品卖向全国以及向日韩出口。海安和江苏的其他地区还在向着适度规模经营的方向发展和改革。长三角地区适度规模经营的发展是本地区高度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后果。一方面，城市工业吸收了农村劳动人口使得农田里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另一方面，城市产业为农业部门提供了资本积累、人力资源、消费市场、研究和生产设施、加工工厂和组织管理经验，这些因素推动这个地区的农业向着规模经营和高附加值生产的方向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