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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逻辑的辩证结构及其当代形态

2018-02-21

学术交流 2018年11期
关键词:存在论现代性时空

滕 藤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所谓现代,即个体性成为存在原则的时代,就是形形色色的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泛滥的时代。人以自我为中心建构对世界的理解并将其奠定为实践之依据,人与人的关系蜕变成以个体利益为轴心的生存体验。因此,现代不是一个抽象的纯粹区隔性概念,而是依赖于人的生存体验逐步生成的存在论范畴。理解和规定现代的性质,是超越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的内在环节。哲学家们当然可以从各异的理论基点,随意择选不同的历史材料,理论分野并形成关于现代这一“漂浮的能指”差异性显著的各种现代性理论。于马克思而言,现代,就是资本原则全面贯穿和总体实现的文明形态,他以资本为理论切入点揭秘了现代的本质特征。

一、现代性批判的存在论路线

当今时代与维多利亚时代早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深刻且明显地反映在思想家们对时代特征的理论重构中。那么,这些新理论的硬核是否已经超越维多利亚时代的范畴?从总体性的社会-历史视域来看,这些是属于社会的结构性还是阶段性变化,是否可认为隶属于本质性的社会形态变迁史?当然,社会的客观变化绝对不可被否认、免除或无理遮蔽,其关键在于如何解释这种变化。我们认为,当前社会的急剧变革并没有超越马克思的话语体系,抑或说这些变化皆可含括于资本在不同时域和不同界域的“开疆拓土”,是资本原则在现代社会的全面穿透的具体表现。马克思研究的对象是资本而不是19世纪的生活。毋庸置疑的是,资本依旧在我们身边,依旧鲜活,在某些时候会出现病灶和失控现象,在某些时候又会膨胀且肆无忌惮。[1]7环境、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等诸多方面的困境实质上无一不是资本主义全面穿透和总体实现的附属产物。因此,时至今日,任何对现代人生存境况的讨论本质上都是将资本原则转译再现的过程。也许话语的能指会随着境况的差异和材料的择选而漂浮不定,但是,这些滑动的能指下面仍然是维多利亚时代所创造的概念结构和存在论规则。

虽然19世纪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经典未必能够充分解释和说明21世纪的世界历史发展状况,但是只要当今之时代仍旧以资本命名,马克思思想就仍属于当代哲学体系,整体性的、系统性的总体批判思维仍旧是认识当代的本质路径,充斥着各种偶然、破碎和异质的喧嚣话语的后现代主义也就根本无权随意释放对总体性“宏大叙事”的深刻敌意。在当今之时代,后现代主义坚持总体性认识的似乌托邦指征,以“怪诞的逻辑”和“幻想的真理”关闭了总体性认识的理论空间。[2]以此,后现代主义的破碎性、偶然性与“历史的终结”话语结成了共同抗击马克思思想的“神圣同盟”。面对后现代主义的咄咄逼人,当代左翼知识分子不是“回到马克思”去提炼批判的概念和分析工具,而是试图拥抱所谓“资本主义批判过时论”的论调;不是去“反对资本主义”,而是极力在资本主义内部寻觅可能的存在场域、在资本主义的缝隙之间容纳怯懦的学术话语。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擅长用理论上的浮夸来弥补实践上的卑下,[3]拒绝马克思强有力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逻辑而将所谓的文本、话语和“身份”研究确立为共同偏好的学术志业。与之相悖,唯有坚持“回到马克思”,运用马克思的范畴和批判工具,我们才能深刻把握当今之时代,才能清晰领会当今之时代资本统治之下的人的境况。

马克思用资本标刻现代,将无所不在、无处不在、“无微不至”的资本立为现代的根本依据。所谓“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4]107的社会形态,即是当今之时代。这里的“物”并非远离主体而自在存在的“物自体”,仅指谓已经资本化了的非物性之物。现代性的特征就是生存受商品-资本关系的规约,普遍交换已经成为维持自身之持存的前提和条件,“离群索居”再也不可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归约为异己物化的形式。马克思说,资本不是物,但是它体现于物,并赋予其特有的社会性质。[5]即是说,资本规约了一切存在物的形式,物以其物性承载非物性的资本。资本是“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4]48,受商品-资本关系规定的社会只能以异化物化的形式存在。在当今之时代,所有的存在物均蕴含了商品的属性,被赋予原本不属于其内在规定性、形而上的对象形式。物性的物的商品化和市场化构成了资本原则展开的两个基础环节,它们共同表征了现代性的社会-历史现象。人的关系也同样没有摆脱被异化物化的困扰。人与人之间再也不是纯粹的自然联系,而是受到商品-资本规定的社会-历史结构。正因为商品-资本关系洞穿了基本的存在形式及意义,资本才成为准确表述时代特征的本质范畴。

资本原则的展开总是受到时空境况的限制,这些限制构成了把握资本逻辑辩证展开结构的具体指南,但无论形式如何变化,它们均未使资本原则发生根本性改变。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只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现在却已经发展成为覆盖全球的主导经济体系。但与维多利亚时代相比,当今之时代人的存在样态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人在社会中生存也就意味着必然被商品-资本关系捕获。因此,对实存的理解自然就应当中介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赋予资本一般的存在论意蕴。现代性批判的任务就是揭示这一社会-历史现象的具体内容。然而抽象的本体论/认识论批判始终囿于现代性框架展开所谓的“本质主义”“还原主义”“绝对主义”的元哲学逻辑批判,这一批判路线仍止步于观念论背景而进行无谓的理论空转;区别于以“理性主义”“主体主义”为主题和规范基础的抽象本体论/认识论批判,马克思开创了“告别思辨本体论”之后,建基于商品-资本关系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论批判。本文建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论,简要地分析了资本逻辑在时间-空间、具体-抽象、主体-客体三个维度上的辩证展开结构及其当代形态,揭示启蒙以后政治解放的成果及其限度,以探索超越的理论可能及实践谋划。

二、资本生产的时间-空间辩证法

涂尔干说,时间和空间都是社会的构造物,[6]其实,它们也是关于人类生存的基本范畴。它们并不独立地存在于生存斗争的经验之外或之前,而是不可割裂的总体。看似对立的时间和空间范畴实则都将消融于辩证的时间-空间关系。实际上,任何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必定通过一定的时空发生,也直接参与构造相应的时空。换言之,不同的时空形式源自各异的社会生产方式。从封建制度到资本主义时代,时间-空间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这使得资本主义时代运用全新的社会规则重新确定世界的秩序:革命性的社会生产方式导致所有稳定的“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时间-空间的客观形式也时刻“动荡不安”。理解流动的现代性,洞穿其看似飘忽的外在形式,切中其内在的硬核,即人与人之间已经得到确立的凝固的社会关系,必然需要利用这一关系之所以能够得以确立的时间-空间形式。如怀特海所言,一切关于自然的问题包括人的活动在内,最终都可以被还原成关于空间和时间的问题。现代性的存在论批判同样包含一个基础性的时空架构,如果错失了这一架构,遗漏了对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反思,就无法从存在论意义上准确领会马克思理论中时间-空间辩证法的理论旨趣。

于历史唯物主义而言,时间-空间架构的立基点是绝对、相对和关系三种时空的融合。首先是绝对时空。空间是稳固独立的网络,完全剥离、排斥、否决一切与时间的联系。物性的对象、事件和过程在绝对时空中均可以清晰标刻和勾画。空间序列是地理意义上的铺展,时间序列则是历史领域的延伸。使用价值的生产对应于绝对时空。商品的生产和劳动者在工厂从事具体的生产活动均存在于绝对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其次是相对时空。物质运动的世界所界定的时空结构既不是稳定不变的,又不是欧几里得式的。交通和通讯技术的发达使得固定的地理距离变得“岌岌可危”,事物的流通受益于运输技术而得以在广袤的绝对时空中拓扑性展开。商品的持续流通过程就仰仗于变动的拓扑空间。最后是关系性时空。于其而言,所谓的时空绝非完全独立之构造,而是由物质和过程共有的、共同创造的产物。资本创造了时空,商品价值表达了关系性时空的非物质性的、对象性的社会关系。绝对、相对和关系性三种时空框架并非全然各自独立,而是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的辩证张力,同样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在马克思那里以类似方式辩证地融合为社会-历史意义的总体性范畴。

资本主义时间性的秘密在于生产的逻辑。生产即原材料的消灭,就是从性质到数量、从使用价值到交换价值、从产品到商品的复杂转换过程,最终的结果是各种劳动的有用性质被瓦解,只留下客观存在的各种商品。在这种生产中,在绝对时间和空间中具体劳动创造的使用价值被取消了首要性,在相对时空中生产通过提高劳动效率、加大劳动强度等方法来提高相对剩余价值(交换价值),而在关联时空中存在的抽象劳动(价值)获得了本质性地位。[1]218抽象劳动就是关联时空中的具体劳动的总和,时间凝结于承担交换价值的商品之中,从而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历史形式。质言之,资本主义的生产,就是具体劳动抽象化的实现过程。任何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必定生产相应的时间性。于资本主义而言,时间性表现为历史存在的不同时间性叠加抽象的过程,因此,描述其生产过程就意味着将时间性问题作为历史总体问题,作为人类的存在论问题才能充分解析。

商品的生产,曾经一度被限制为社会的边缘性功能。随着工商业发展和资本积累的快速推进,商品占有了经济的总体统治权和社会生活的强权。[7]21价值抽象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生产不是为了特定性质的使用价值,而是交换价值的数量积累,换言之,不是更多的有用商品,而是资本的增殖。这样,生产的时间连续性就变成了分工的空间并置性,绝对时空的物质生产被相对时空的资本流动所打破,资本无休止的拓扑性流动不断打破基于土地的封建权力的绝对空间。资本主义积累的部分动态就要求建设完整的地貌和空间关系,但又要未来将其推倒重来。[1]204-205换言之,所有的空间关系和体制都面临重构,移除地理阻隔,“时间消灭空间”,各个民族在国际分工中被拼接成为极为复杂的经济共同体,资本浸润了世界的犄角旮旯。[8]575在当今时代,金融等新兴资本在信息技术的辅助下更加彻底重塑时空形式,以更激进的速度和更快的频率彻底打破现有时空形式的历史刚性,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时空图景被当今之“金融资本”时代所取代,但这一“不可磨灭的、不可逆转的”时代景象仍未逾越马克思的批判界限,建构“有效率的空间结构”和节约“社会必需的周转时间”依旧遵循量化利润的规范原则,并且形塑了当今之时代人类生存的特定历史方式。

马克思并没有以资本为中介完整地阐明时间-空间范畴,甚至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内部同样甚少反思这对范畴的本质,但是,我们仍可以马克思的思想逻辑为基础阐发历史时间性和社会空间性。于马克思而言,资本生产重组了这对范畴,空间的并存性不过是时间继起性的结果,[9]历史时域之延伸表现为空间界域之拓展,现代性的社会-历史现象即为生产逻辑的时间-空间辩证运动。因此,以资本为中介,时间-空间成为存在论范畴,时间-空间辩证法成为资本逻辑辩证展开的重要内容。在这个意义上,当今之时代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转向要么依旧建基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揭示资本生产逻辑的时间-空间辩证法,要么就会彻底远离历史唯物主义。

三、资本统治的具体-抽象辩证法

具体和抽象的关系在形而上学的反思联系在黑格尔那里早就得到了清晰指认。黑格尔不断接近范畴的内在意义,通过范畴的辩证方法努力协调抽象概念之间的相互联系,马克思以分析展开资本逻辑的特殊方式回应了黑格尔的方法。[10]在黑格尔那里,是思想和态度的形式问题,是虚幻抽象的形而上学观念症;在马克思这里,同一问题被重新转换成与之有关的具体内容,以资本为中介重现人与人的基本关系。这就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法。[4]41-42黑格尔的总体还只是思想的产物,辩证法还停留于抽象思辨的层面,因为将现实看作“自我意识”的旋转而陷入了幻觉。[11]于马克思而言,社会才是真正的实体,概念之间的反思联系只是现实生存关系在头脑中抽象反映。因此,历史唯物主义不是抽象地谈论抽象和具体的联系,而是以商品-资本的普遍规定作为基础,揭示人的生存境况中抽象与具体的辩证联系。

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展开异化的多重规定揭示了人的生存状况。[12]270-276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人类活动大部分变成了抽象劳动,使用价值转换成为劳动价值,人类受到了普遍商品-资本关系的抽象统治。商品-资本关系彻底切断了人的劳动和创造的联系,把劳动变成了非创造性的现实的苦役。人与人之间的抽象联系均在劳动抽象和价值抽象实现过程得以清晰揭示。后来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明确指出,个人受抽象的物质关系统治。[4]114原子式的存在恰恰是人的生存境况的抽象结果:在社会中独立生存的原子式的个人看似真实具体,实则是普遍的价值抽象关系所导致的历史成果。

无论是维多利亚时代还是当今之时代,现实社会都是由诸多的商品价格所支配。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考察社会的运转机制建构价值理论。通过考察商品的价值、价格和使用价值之间的辩证联系,马克思清晰剖视了资本现代性的内在逻辑。马克思看似追随李嘉图,试图寻找一条合适的衡量标准解决价值的量化问题,而唯一的不同就是马克思引入了抽象与具体两种劳动的差别,以此为基础分析了价值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从而揭示人受资本抽象统治的生存境况。无疑,一切劳动都是具体的,因为它的直接对象是自然界,是主体力量的展现。但是,市场交换倾向于抹杀包括生产条件和生产者在内的一切个人差别,市场交换的可通约性使得体现在商品的具体劳动同样具有可通约性,抽象劳动被界定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抽象的人类劳动看似只是从形式繁复的具体劳动中抽象出来,但是其前提正是依赖于特定的人类劳动形式,质言之,只有雇佣劳动变得普遍之后,抽象劳动才成为衡量商品价值的必要尺度。那些非历史的、“自然永恒”的论述被转变成为仅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为前提才能成立的价值理论。概言之,价值被当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社会关系。以劳动抽象为市场之基础酵素,个人劳动被纳入“无微不至”的交换系统,相互对置并按照一定的比例兑换流通,个人劳动由此获得了社会性,作为纯粹生理学意义的自在存在转变成了商品-资本关系中的自为存在。随着价值成为交换比例的动态调节器,[8]72多元化、差异化的个性存在被抽象所否决,同一性的交换规定和支配人的现实生活,这就是雄踞于人之上的资本对人的抽象统治。

在当今之时代,不仅生产中的人处于抽象的被统治地位,而且休闲中的人也决非如个人所愿景的全面自由发展,他们同样难以逃脱资本的抽象统治。如今的闲暇时光不再是个人对生活史的独立支配,不再是个人感受性意义上自在生存的完全空间。在资本的奴役之下,人只能被动地选择资本呈现的东西,只是作为一个被动的接受者而存在,在社会生存中个性沦丧,搞不懂自己的真实需求。不但不能利用闲暇时间充分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而且只能沉沦于“伪装”的“具体”休闲生活,一切的休闲方式都服从于资本设计并制造出来的幻象统治。换言之,在社会环境中的主体与他们的内在联系相疏离的现象形式的世界中不仅感到自由自在,如鱼得水,而且他们在这种隔离状态中是完全无意识的,[13]2用马尔库塞的话来说,奴役寓于自由当中。在这种“伪具体”的生活形式以及相应被制造出来的“虚幻”精神氛围中,真切的现实逐渐收缩成为人的有限活动空间,人在其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和行动,并将其设立为亲近、熟悉和信任的世界。随着充斥人类日常生活的各种“自然”现象以规范形式逐步侵入人的意识,一种舒适自然的“伪具体”生活就被制造出来。[13]3概言之,资本对人实施了劳动时间之外的新的抽象统治。人的休闲、娱乐、消费无疑不是在资本无形的设计和控制之下进行,自以为得到各种享乐,实则无一不是“伪具体”和“抽象化”的闲暇时光。之所以“在任何地方都不自在”[7]14,其本质是因为这一切都只是资本对人的个性抹杀之后,独立的个性无法得到舒展的“创伤性空虚”而已。

现代就是资本全面统治人的生存的时代,不仅在生产中具体劳动被异化为抽象劳动,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人也被迫沉沦于资本制造的“伪具体”幻象。所以,未来的人类解放就是从商品-资本关系中解放,从资本的抽象统治中解放,既不是在商品-资本关系中从事抽象劳动,也不是沉沦于资本制造的“伪具体”生活。从自由发展的历史来看,建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论的现代性批判揭示了资本统治之下人生存的具体-抽象辩证法。通过批判人生存机制和存在样态的过程,历史终结论的封闭观念被彻底瓦解,不受资本抽象奴役的未来生活获得理论可能性和实践基础,超越启蒙之后承及其限度、人的全面发展成为历史叙事的新旗帜。

四、辩证存在[注]我们所谓的辩证存在,指的是人与事物互为中介的辩证经验中发现的人的存在形态。萨特在其著作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参见[法]让·保罗·萨特.辩证理性批判[M].林骧华,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215-225.的主体-客体辩证法

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启蒙要求我们抛弃各种传统的成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智”[14],为了自己而思考,它的职责是要通过转变信仰来消除迷信。[15]换言之,启蒙要求人以自身为根据重建现世的世俗生活。在钢筋水泥混凝成的城市丛林中,在实用血液肆意流淌的世俗文化中,彼岸超越的上帝之城幻象托庇于此岸尘世的现实喧嚣,而一度被宗教和神学权威所减除的形下欲望挣脱束缚成为声色犬马的自由享乐。人不再怯懦地否定现实,而是以对象化活动的形式与现实发生关联,或者说自己就是现实的一部分,而现实则成为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的平台。以存在论的术语来说,这也就意味着万物不再是与自身对立的陌生他者,而是通过将其纳入主体的生存体系,要在生存实践的具体境遇,要在充分的对象化活动中不断征服他者,将万物作为自我实现的手段和工具。然而,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资本对人的奴役再度将人间变成“幻象天堂”,“主体”的生产和生活都被资本牢牢地掌控,所谓的“主体”再度重返迷雾,这一次不是被彼岸超越的宗教神学权威所宰制,而是彻底沉沦于资本现代性的纷繁景观。人看似突破缥缈的宗教幻觉重新回归异化物化的严实大地,实则却在资本制造的抽象与虚无中再次一脚踏空。

存在主义以分析日常生活的视界展开了人的“主体-客体”辩证法。在他们看来,日常生活就是现代社会的本质,是人的生存方式,是“我们的时代精神”[16]25,它以其规律性透露了现代的本质特征。因此,日常生活不是“被遗弃的时空的综合”“人类遭受苦难的地方”,而是“一个思考的对象”“一个有组织的场所”,它构成了一个完整无缺的自组织系统,这个系统成为主导现代社会的组织、结构,并且创造了现代人的理性和思维方式。[16]72-73在他们看来,日常将个人生活组织进每一天,规律性和可重复性成为人生存之固定节奏。概言之,日常以“合理化”支配了个人的生活史。通过不断渗入个体的自我意识,并逐步转变成为下意识的控制机制,日常构造的现实也就被视为自我生存的实际。那么,这种日常与真实的现实关系如何呢?在他们看来,日常是“一种无力的或无效的构造”[13]56,在一定程度上,所谓的日常掩盖了人的现实生活,甚至篡改真实的现实。结果就是,人对实存的理解变成陌生的东西,人的主体性也就彻底淹没于主体的对象(客体),而客体则转变为主体得到突显。所谓的“被抛”,指涉的无非就是人的这种存在样态。意图摆脱这种非真实性,摆脱这种虚幻的生存形式,人只能把人与非人、真实性与非真实性分离,通过疏离、通过存在主义的修正、通过“革命性改革”摧毁主体-客体颠倒的虚拟镜像。

存在主义的修正使个人能够意识到选择多元化的理论可能及实践前景。但实质上,他们改变的并非世界,毋宁说是面世的心理机遇和态度。这一方式使个人能够突破日常及其异化的虚幻形式以实现超越自我,但同时也否定了自己活动的真实意义。[13]62这一方式不是对世界的“革命性改革”,毋宁说是以新的路径重新解释世界。其实早在《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就指责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之基础是尘世之苦难,提出如果要消除人民心中的幻象,祛除“宗教鸦片”,唯有根除现实生活的矛盾。[12]200而在当今之时代,资本所制造的社会幻象是宗教幻象的“物质重构”,无非是社会本身的抽象和虚无。消除社会主体-客体颠倒的现状,自然不能仅仅停留于意识观念层面的视域转换,因为真正成问题的是统治的物质基础。[17]

马克思开辟了理解主体-客体颠倒现状的另一条路径。其实不论是宿命论者让·雅克和他的主人,还是黑格尔的主人与奴隶,都揭示了社会关系的某些模型,各种不同模型相互契合构成一个超越的统治系统。为了维持系统的运作,丰富多元的主体性被抽离成系统运转的元素。概言之,人被降低为一个纯粹抽象的客体。这个系统就是以资本为基础搭建的经济系统,人被经济系统转换成斯密所谓的“经济人”。在当今之时代,人作为“经济人”而存在,通过发挥“经济人”的作用去守护实存。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旨趣正是如此,人被抽象成为“经济人”,充当了建构和运转经济系统的结构部件。这样,人的一切复杂的特性被缩减为一种基本的庸俗的人性——财富的制造者和获取者,人的理性也就变成了工具性,其主要的活动方式就是创造社会财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趋向于服从这一模型,[18]对人的研究不再是切中实存本质,而是以系统思维的结构视角“检查”特征。随着视角的切换,人被变成了客体,被降格到与其他结构要素均等的层次。

以资本为“座架”,商品-资本关系确立和推进了当今之时代人与人之间普遍而全面的联系。[19]存在形式和现实观念均受到资本的规范和制约,彼岸超越世界的上帝拜物教也就等值平移成为当今之时代的商品拜物教:开初,人受彼岸超越上帝之诱惑殚精竭虑,醉生梦死,枉顾人性之荣枯兴亡;如今,人屈从于在世之资本幽灵而重入混沌,主体性荡然无存,资本跃迁至个人之上尽显傲慢猖狂。丢失的主体性概念被重新安置于资本范畴,结果就是“无微不至”的资本成为现世之主体,人变成了世俗生存之客体。这也就是辩证存在的“主体-客体”辩证法。建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论的现代性批判的历史任务就是揭示所谓现代,绝非主体性充分张扬之时代,而是存在被资本物化之时代,扬弃物化成为摆脱现代性后继的历史发展新路向。

结语

在当今之时代,资本主义内部发生了较多的调整,甚至获取了更加成熟的形态,资本逻辑的辩证结构展开形式与马克思时代相比具有了一定的差异。但是,对于资本的每一次调整或变化,马克思的文本总是能够以不同的方式给予回应。[20]其实,我们如果将马克思的哲学看作政治经济学批判,那还仅只是抽象地停留于唯经济主义/唯社会学主义的视阈;同样,将马克思的哲学看作脱离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形而上学的应用”,那无疑是从参与历史实践的革命激情退守为抽象思辨的无能缄默。毫无疑问,马克思决不是以热情洋溢的亢奋草草写就资本主义的发展前景,而是以事情之冷峻推进细致描绘“历史唯物主义的蓝图”[21]。也许囿于资本原则尚未全面完成总体性的展现,马克思的批判会存在些许不足,未能预见当今之时代资本的种种参差面相,但就其奠定了现代性批判的基础路径,本质地揭示了资本对人的生存之根本影响,它就仍属于当今之时代的宝贵精神财富。

随着资本的扩张形式从过去的帝国主义垄断阶段进入如今的全球化阶段,我们需要加强和补充马克思“未竟的事业”,结合资本主义体系的全球性特点重构马克思的思想和经典文本,剖视资本逻辑辩证展开结构的当代形态,以此批判性地反思人的生存境况。我们之所以运用存在论范畴作为解读的根本路径,就是要超越传统本体论和西方存在论的视阈,以总体性的存在理论和存在思考去重新界定马克思的思想特征,并将其解释为关注人的境况的哲学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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