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事实与规律之间
——以科拉科夫斯基历史观为中心的探讨
2018-02-21程广丽
程广丽
(海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口 571158)
一、历史:一个有待澄清的概念
历史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真正的历史?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到底有没有规律可循?这是一个被追问了许久的古老话题。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看历史,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就不同。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指出,“历史”真实的核心是“世界历史民族”的灵魂;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是基于社会内在矛盾运动的过程。作为一位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以及在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理论谱系中有着重要影响力的思想家,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以下简称“科氏”)注科拉科夫斯基:(Leszɑk Kolakowski,1927—2009年,波兰新马克思主义的典型代表,著作丰富,著述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代表作为《走向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1967)、《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三卷本,1976—1978)、《自由、名誉、欺骗和背叛——日常生活札记》(1999)等。的理论探索对于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无疑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科拉科夫斯基以其自身的特殊经历为依据,直面历史本身,立足于从历史体验与历史事实出发,形成对于历史的独特认识。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但也是一个被误读得最严重的概念,“解释得严格,它跟合理性的基本要求相抵触;解释得不严格,它是十足的老生常谈”[1]412。总体来看,科氏对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态度是既肯定又批评;既承认这种历史观对解释历史作出了贡献,又否认这种历史观的科学性。纵观当前关于科氏的研究成果,大多数学者立足于科氏对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宏大解读,形成了一些独特的认识,然而,由于这些认识并非都是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看待的,因而带有形而上学的经验性质。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历史唯物主义是其理论精髓与核心特征,而历史观则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最为核心的内容。总体来看,当代大多数学者抛弃了历史哲学的宏大叙事方式,而偏向于个体的实践性,从微观领域的路径来解读历史。在他们眼里,带有历史必然性痕迹的宏大叙事的理论风格是靠不住的,于是他们选择了一条以微观的视角进入,来阐释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针对科氏的历史观,也有学者指出,“科拉科夫斯基认同马克思对于历史的唯物主义解释,把这种唯物主义解释的方式看作对于历史解释的一种创新,这表明科拉科夫斯基在一定程度上对于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认可和赞同。但另一方面,他也强调马克思的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可能引起争论和各种说法”[2]155。“他(指科氏——引者注)甚至否定了马克思历史规律的理论。他的哲学评判本身并不完全符合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因此我们必须对这些结论客观的、深入的剖析和回应。”[2]15
有学者指出,“尽管这些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存在很多局限性,甚至存在着偏离马克思主义的失误和错误,需要我们去认真甄别和批判,但是,同其他各种哲学社会科学思潮相比,各种新马克思主义对发达资本主义的批判,对当代人类的生存困境和发展难题的揭示最为深刻、最为全面、最为彻底,这些理论资源对于我们的借鉴意义和价值也最大”[3]“总序”21。科氏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经历了非常复杂的过程,呈现给我们多样的面孔:既是“修正”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又是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既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又是断定马克思主义“终结”的学者。在这种情况下,国内学者对他的历史观的研究也表现出复杂多样性:有的学者认为,科氏与其他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都有丰富的历史经历:亲自经历了东西方两大对抗力量,亲自经历了教条化马克思主义的束缚,以及寻求独立的发展道路的历史困境,这种独特的历史体验,使得他拥有沉重的历史责任感,因此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思想推进到迄今为止鲜有企及的高度”[4]。问题是,有历史体验、直面历史就一定能够真正地反思历史?获取历史的本真意义?问题可能不是如此简单。科氏三卷本《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的翻译者唐少杰先生指出,在思想史上,代表性人物与标志性著作之间,“以人知书”同“以书立人”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科拉科夫斯基在三卷本中所阐述的思想,成为马克思主义历史以及研究的一道“风景”,对于凸显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的取向和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演变的特性,具有突出而深切的意义和影响。[注]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shss/1839/2016/20160321093025975177795/20160321093025975177795_.html因此,科氏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在其出版后至今的三十余年里,在西方学术界以及思想界关于马克思主义史的著述中,可称得上是一部还没有被超越的专著。我们认为,“以人知书”“以书立人”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科氏的大部头著作是否真的凸显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的真实取向?如果把马克思的历史观放在一般经验的层面上看认识,就会像科氏所说的那样,马克思主义理论已经“衰落”与“崩溃”了,走入了历史发展的死胡同。但问题是,时间跨度长(130余年)、空间跨度广(横跨东欧、西方、中国)就可以称得上“没有被超越”?
那么,科氏的历史观究竟是什么?它是对马克思历史观的发展,抑或不是?历史事实与历史规律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恩格斯指出,只有清晰的理论分析,才能在错综复杂的事实中指明正确的道路。[5]基于此,本文立足于科氏的相关著作,结合学界对于科拉科夫斯基历史观的研究,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视角进入,对科氏的历史思想进行辨识,以期进一步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推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不断发展。
二、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一个曲折演变的过程
一部哲学史不过是一部关于时代精神的历史。任何哲学思想都不例外。这是黑格尔哲学所揭示出来的科学论断。作为一位熟悉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学者,科氏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史研究的典型著作,对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角度来看,科氏的历史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是一个曲折演变的过程。对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的宏大梳理是科氏的一大贡献,这与其独特的历史体验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一独特的历史体验决定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在许多方面都比其他新马克思主义流派具有不可比拟的独特性,因为马克思主义同社会主义的本质联系和实践运用是20世纪任何马克思主义者都无法回避的课题。”[3]217科氏重视并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价值,指出马克思的理论努力就在于用唯物主义的方式考察历史,这为我们思考历史作出了重大贡献,为此,科氏梳理了从马克思主义诞生到他自己所处时代130余年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历史,以自己特有的、复杂的经历和体验,对整个20世纪东方与西方学界的马克思主义流派的历史与现状进行了研究。科氏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特殊体验为基础,以“哲学人类学”为主线,梳理了整个20世纪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史,全书分四十七章,一百多万字,叙述与评论并重,涉及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典型代表人物、流派和团体。这部马克思主义史时间跨度长、体系庞大、内容丰富、个性鲜明,一出版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普遍而强烈的反响,先后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被认为是西方学术界研究马克思主义史的权威著作,给我们展示了马克思主义曲折演变的历程。因此可以说,科氏的努力开拓了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视野,促进了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交流,对于后来的马克思主义演进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也是科氏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一书在学术界产生如此重要影响力的原因之所在,甚至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是当前西方学术界所有关于马克思主义史的没有被超越的著述。从《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的内容来看,科氏把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划分为“创立者”“黄金时代”和“崩溃”三个时期,通过对这三个时期的研究,他得出结论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幻象,尤其从斯大林主义的命运来看,这种理论已经死亡,不再能够用来研究发达工业社会。之所以得出如此偏颇的结论,与科氏独特的人生体验有着密切的关系。科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到华沙大学哲学系学习,之后加入波兰共产党,又在波兰大学讲授哲学,1956年“波兰事件”之后,被作为修正主义者加以批判,1968年学生运动即“三月事件”后,科氏被华沙大学开除,此后开始移居西方,撰写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著作。不难看出,科氏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与其自身经验有着重要联系。对于这一点,有学者指出,1956年之后,科氏作为一名“修正主义”者而声名鹊起,之后又因为告别了马克思主义而蜚声四方。[6]
其二,批判斯大林主义的历史决定论,主张从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的视角来诠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在科氏看来,斯大林主义的错误主要在于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进行了歪曲,看不到其丰富的人文内涵,从而把马克思主义歪曲为一种极权主义。恩格斯曾提醒人们,不要用历史决定论来简单、抽象地定义唯物史观:“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马院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7]对于恩格斯的这个断言,科氏是认同的。同时,科氏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是关注人的存在问题,因此,人的异化及其克服、人的自由、人的自我认识等,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科氏指出,斯大林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过分强调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是由历史必然性决定的,而忽视了个人在历史中的地位与作用,看不到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是一种科学,而不是一种“决定论”。在《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的第三卷“衰落”部分,科氏重点研究了斯大林主义的缘起与发展,揭示了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史,尤其对以斯大林主义为代表的苏联马克思主义进行批评,指出其缺陷在于曲解了马克思主义的本真精神,其实,在马克思主义那里,人道主义与异化理论一以贯之。因为在马克思那里,人与世界、人与自身、人与他人的和谐是他所追求的理想,马克思把异化劳动视为消极性的东西,同时也视为未来人的全面发展的条件。异化导致私有财产的出现,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孤立,也致使国家成为虚假的共同体,消除异化需要人们在实践中,不断对自己的生存状况进行改造,进而超越异化,实现共产主义,使人的生活本质与存在达到一致,因此,共产主义是人的自由的实现与人的全面发展的阶段,是人真正成为自我命运主宰的时期。共产主义是历史发展的趋势,无产阶级需要依靠自由的自觉性与革命首创性,最终担负起重要的历史使命。一句话,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质就是对人的异化的揭示、克服与超越,进而实现人的自由与解放。从人道主义角度解释马克思主义实质的延续,也是科氏自身的特殊经历的真实写照与反映。科氏为此还批评一些马克思主义研究者认为异化理论是马克思在1844年之后就不再使用了的观点,他强调,人道主义是贯穿马克思一生的思想,只是后期是对其早期思想进行了更加深入、细致的研究。[1]201当然,这种认识与19世纪60年代以后的具体的社会语境密切相关。
其三,使用非批判性的社会历史现实的实证方法来揭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强烈的反教条主义、反宏大理论叙事、反体系化理论是科氏思想的显著特征。如上所述,科氏采用哲学史梳理的方法来研究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这种方法是“客观中立”的、价值无涉的,其理论批判的直接矛头是斯大林主义的意识形态。正因为此,科氏刻意用一种去意识形态的方法来诠释马克思主义,并对意识形态化的马克思主义进行总体性的反思与批判。科氏从文献学的角度出发,动态、细致地揭示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长度,这是值得肯定的地方,文献学的考证使得马克思的许多论点更加具有真实性和说服力。但遗憾的是,他非常明确地批评了马克思的历史观,认为这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历史观,是一种用技术的进步、阶级斗争理论来解释一切历史变革的理论,因而是无法得到证实的、不科学的理论。他认为,技术绝不是万能的,技术失控、技术异化的后果必须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这是一种严重的文化危机。为此,科氏在《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中,通过描述13个童话故事,来展开他的技术理性批判。技术的迅猛发展带给人们的并非都是福音,而是人的异化与迷失。[8]尤为重要的是,他认为马克思把历史的发展寄托于无产阶级自觉的革命觉悟上,这更是不值得相信的:“马克思深信无产阶级由历史注定,必建立一种无产阶级的新制度;但是他这种信心不是依据任何道理。……马克思相信无产阶级会发展处这种意义的革命觉悟,这不是科学的见解,而是没有根据的预言。”[1]421因此可以说,“这个理论由于含糊不清,能够作种种无法证明的历史假定”[1]414。尤其是,“它可以用最一般的方式阐明,资本主义必定被社会主义代替;但是,何时代替、如何代替、再过几十年或多少世纪代替、在什么样的战争和革命之后代替,关于这些‘偶然’方面,它提不出任何预言”[1]413。从这个角度看,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决定论是不科学的和浅薄的。
三、科拉科夫斯基历史观的批判性反思
那么,科氏对于马克思历史观的解读,究竟有哪些理论贡献,又存在着哪些问题,需要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辨识:
第一,科氏虽然从时间跨度上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但他并没有从根本上揭示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内在根源与动力机制。从表面上看,科氏的确研究了波澜壮阔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也研究了人的异化状态,但是他只是在经验的层面进行研究的,从人本主义的视角进行研究的,而没有把马克思主义史与人的异化状态放在整个私有制社会的历程进程中进行考察。因此,尽管他研究了马克思主义的“创立”、“兴盛”与“衰落”的历史,梳理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流变,凸显了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去向,但却没有揭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内在根源。在经典马克思主义那里,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根源与动力机制是清晰的,科氏肯定了马克思对于历史发展主体的指认,认为历史的主体是带有明确目的的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张是,人类的独特标志,那种主要显示人有别于兽的特征的标志,并不是人会思想,而是人制造工具。最初使人成为单独一类的就是这件事;然后,在历史过程中,使人有特色的是人再生产自己的生活方式,因而也是人的思想方式”[1]185。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思想时指出,历史的发源地在于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对于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说得非常清楚:“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9]92因此,“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自然史,即所谓自然科学,我们在这里不谈;我们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只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9]66“脚注”。物质生产实践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对于这一点,科氏也是认同的,只是他没有看到,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发展的内在根源在于生产力与生产系的内在的矛盾运动,它表现为一个过程,而不是静态的表象。历史事件的确构成了历史的内容,但历史事件与历史内容并不能直接等同。我们认为,科氏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批评是站不住脚的。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与历史发展的具体细节、具体事件并不是等同的,人类历史发展是一系列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马克思的确没有给出资本主义灭亡、社会主义实现的具体时间表,但这决不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肤浅的。因此,从根本上说,这种解读对于一般经验层面来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人来说是准确的,但是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误读。人是历史性的存在,人类的活动都具有深刻的历史性。但是,对历史的认识和把握决不是可以直接获得的,或者通过历史经验与历史体验就可以拥有的。马克思当年在批判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时候,就指出其思想的严重缺陷在于历史维度的缺乏:“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9]78这句话用于批判科氏同样适用。
第二,虽然科氏区分了马克思主义不同历史发展时期的主题,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把握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理论实质。历史不仅充满着矛盾,而且还具有暂时性和超越性。这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对于历史内涵的基本规定。对人的存在境遇的关注与关心,思考如何使人摆脱异化而走向自由与解放,的确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核心要义,因为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一位理论家,更是一位革命家,人类的自由与解放是他最为关心的,人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维度。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仅仅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以思辨的态度来对待人的存在,而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来完成对人的异化及其克服的科学把握。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指出:“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过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10]101-102试想,如果没有马克思对劳动力商品的分析,没有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实质与内在机制的深刻揭示与深入剖析,就不会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发展趋势,以及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历史依据,也就不能为无产阶级革命指明正确的方向。缺失了这些,马克思就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学者,例如斯密等人没有多大区别了。遗憾的是,科氏却看不到这一点,像其他一些存在主义思想家一样,将马克思主哲学等同于人的哲学:“马克思主义以其纯人本主义(即从人的角度出发来看待宇宙万物)的哲学吸引了许多人”[11],这种把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或人本主义化的做法,使得科氏选择了批判马克思主义,并最终走向了反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无疑,这是令人遗憾的。
存在主义思想家例如萨特认为,人与社会的确是同构的,个人的存在时刻受到社会的影响,但是,在萨特看来,个人存在与社会存在相比,应当居于第一地位,显然,这种看法距离历史唯物主义已经很遥远了。作为一位人道主义思想家,科氏也是如此。他没有看到,个人是由阶级关系决定的,个人自由的获得,必须以阶级关系为核心的社会生产关系的自由为前提。因此,个人在历史观维度上的意义,一定是以阶级身份体现出来的。马克思立足于内在矛盾的视角来看待“历史”,并历史地对待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而科氏尽管反复强调历史,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里人的异化现象,但却没有赋予这种异化的历史观意义。在科氏眼里,历史发展的经验事实、人的异化状态等,只有在作为被批判的对象存在时,才是有意义的。显然,科氏视域中的异化概念,是确立历史辩证法维度的异化概念,他既看不到此刻的“历史”的本质,也看不到未来的“历史”的走向。换句话说,科氏只是在一般意义上谈论历史与历史的发展,强调了历史的重要性,但他既不能说明历史经验是如何获得的,也不能说明历史是如何被“历史”自身所超越的。这就带来了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一个以研究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而著名的思想家,却未能找到说明社会历史现象何以被超越的社会历史依据。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并不是说历史现象、历史事实、历史经验不重要,而是想表明,在描述这些历史事实时,应当对其历史观基础进行揭示和说明,这是更为紧迫、现实和深刻的。尤其是在如何对待未来历史的问题上,应当超出历史学的视域,以哲学的理论框架来解释历史的生成与发展。因此可以说,缺失了社会历史依据的历史事实,应当往前再继续推进。
第三,虽然科氏从多方面研究了历史事实与历史经验,但他并没有从根本上诠释马克思历史观的发展趋势。在科氏看来,马克思关于历史的发展趋势,也即关于人类解放的理论是一种宗教、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乌托邦:“马克思的一般历史理论加深了人们对于过去历史的理解。但仅此而已。它本身是一种空想的理论,而不是一种能够被证明或证伪的经验科学。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在现实生活中仍然产生影响,是由于它的类似于宗教的功能,而不是由于它的科学性。”[12]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斯大林主义并非某种单纯的理论体系和意识形态现象,不是暂时的历史现象,不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具体政策或权宜之计,而是一种涵盖政治、经济、文化等主要领域的基本生活体制和社会发展模式。”[3]219因此,对待斯大林主义的批判与反思,决不是简单地将其指认为一种非科学的意识形态就可以了,而需要从根本上审视产生这种意识形态的“生活体制和社会发展模式”的根源与实质,进而才能对这段历史进行科学的评价,以及对这段历史之后的历史获得正确的把握。正因为此,科氏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定论是不正确的,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是我们这个世纪的最大的幻想。它是一个呈现出完美统一社会远景的梦,这种社会是人类一切愿望都得会满足、一切价值都会实现”[13]523。“作为阐释性的‘体系’,它死亡了,它已不能提供任何‘方法’用来有效地解释现代生活、预见未来或培植促成乌托邦规划。”[13]529我们发现,科氏与其他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断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已经过时了,因为马克思所秉承的是19世纪50年代的材料,之后的社会历史发展已经远远脱离了马克思的语境,尤其是“科学社会主义”,在苏联的实践中已经被证明是一种弊端丛生的模式。然而,即便如此,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真的终结了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蓬勃发展,正是在历史唯物主义所确认的基本历史规律作用下出现的。这从另一个视角证伪了科氏关于马克思主义“终结”与“死亡”的结论,同时也有力地证实了历史唯物主义对于历史规律判断的科学性:“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10]101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历史的本质内涵与发展规律是其研究的重点内容,在这里,承担着革命主体的力量的无产阶级,是经济关系的人格化表征。雇佣工人身上体现出来的,是私有制社会的矛盾与本质的反映。马克思、恩格斯的用意在于,对当时颇为盛行的德国唯心主义历史观进行批判,澄清其错误影响,才能为工人运动和无产阶级革命提供科学的理论指导。因此,历史唯物主义强调历史发展的规律,也即历史本质论,从生产关系与阶级关系出发,来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过程的本质,进而为无产阶级斗争指明前进的方向。
第四,就科氏的“历史”的方法论根基而言,很明显是一种非历史的方法论。科氏认为,马克思承袭了德国浪漫主义的传统思想,一方面对工业文明带来的人的异化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又为人们勾勒出带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社会形态——共产主义。因此,科氏眼中的马克思,是一个带有强烈浮士德-普罗米修斯主旨的英雄,最终拯救了人类和整个世界。与科氏解读历史的经验主义方法不同,马克思强调对社会存在进行历史性的分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运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对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具体的社会形态进行了辩证的历史发展过程的研究。这种历史性分析不仅体现在对社会存在的结构的剖析上,也体现在对社会存在的历史性变化的认知上。在马克思看来,任何社会存在都是历史性的规定,不存在超历史化的东西。唯物史观认为,任何观念的根基都在于社会存在与社会历史的变化。社会存在的历史过程,决定了观念的内容;反过来,观念又会反作用于社会存在,唤起人们改变历史的愿望。因为看到了马克思主义在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困难与危机,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所遭遇的困顿,科氏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前景十分担忧:“现在,马克思主义既不能解释解释,也不改变世界,它只是一套为组织各种利益而服务的口号,其中的大多数与马克思主义最初的口号有天壤之别。”[13]530在科氏眼里,马克思主义并没有能够顺利地发展下去,而是走进了历史的死胡同。从整个马克思主义发展史来看,虽然在20世纪下半叶尤其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东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运动遭遇了挫折,但这决不意味着整个社会主义运动已经彻底失败,更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死亡。科氏没有看到,在之后的21世纪里,在国际范围内,科学社会主义运动从未“死去”,马克思主义理论也从未像他断言的那样“既不解释世界也不改造世界”,相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实际状况,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果,都十分有力地证明了,马克思主义非但没有死去,而且还很有活力地生长着。连科氏自己也承认,《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是通过第二手或者第三手资料获得的。
历史是批判的历史。正是由于对西方近代思想的“超历史性”的批判与超越,马克思主义理论才得以建立。所谓超自然性,其基本特征就是把当下的历史看作是合乎自然的历史,这种历史是一种自然状态,而不具有社会性,故而,在自然状态基础上提炼出的哲学范畴,就成为一种新的思想。马克思指出,《鲁滨逊漂流记》中的鲁滨逊是一个孤立的“自然人”,是卢梭眼中的人的自然状态的真实反映,是近代以来市民社会中的人的存在方式,这种自然状态中的人是非历史的,或者说超历史的存在。在斯密看来,原始社会中射猎用的弓箭也是资本,由此出发,将以市场为基本指向的社会制度也当作是天然的,一切现存的社会关系都是在自然规律的运行下产生的关系,因此,资本主义社会就是永恒的和自然的社会状态,它在时间之外;蒲鲁东认为,如果能够取消以货币为中介的商品交换,资本主义的矛盾也就解决了。马克思却对以上这些观点进行了批判。斯密和蒲鲁东都只是抓住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表象看问题,其实,商品交换只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外在现象,不能代表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如果不能从生产层面来剖析,就看不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短暂性、历史性与被超越性。马克思当年对于斯密等人的批判,对于从经验层面来解读历史的科氏来说,是同样适用的。他始终没有向我们解释清除,马克思主义发展的趋势到底是什么,而是很悲观地指认马克思主义必定会走向“衰落”。其实,要想真正解决“历史”的来龙去脉,就必须借助于历史唯物主义,从历史自身的内在矛盾运动的角度出发,以历史的、辩证的、具体的观点来诠释历史,才会看到历史自身真实的演变与发展历程。
历史是开放的历史。历史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是两种不同的方法论。恩格斯之所以强调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其用意正是在于强调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历史的开放性。只有在开放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不断发展;只有在开放中,才能体现社会历史的发展变化性。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自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资本主义国家就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经历了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福特制(也称组织化)资本主义以及后福特制(也称后组织化)资本主义时期。这无疑是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发展变迁的真实写照,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层面发生重大变化的真实反映。然而遗憾的是,科氏却无视这种变化,只是从经验层面来梳理历史,而看不到社会历史变迁的实质。也就是说,要想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需要认真审视资本主义以及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变迁,然后在此基础上,理解其哲学思想。只有研究社会历史变迁的实质,研究这种变迁对于哲学思想的影响,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历史性视野。反之,马克思主义就会成为僵死的而不是鲜活的理论。列宁之所以研究帝国主义,是因为他发现自由竞争已经被垄断所取代,不再是资本主义的根本特征,因此必须研究垄断资本主义社会里金融资本的新表现;卢卡奇之所以研究物化,是因为他看到了福特制资本主义社会里,机械化生产对人们肉体与心灵的双重压迫;鲍德里亚之所以研究消费社会问题,是因为他发现了社会的丰裕化所带来的人们的消费主义心理;等等。这些都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新发展,是根据社会历史变化状况作的新解读。
恩格斯曾说:“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作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作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14]恩格斯在19世纪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曾经有过的担忧,至今仍然掷地有声。他说,从表面上看,历史唯物主义似乎有很多的追随者与研究者,但是这些“朋友”是把历史唯物主义当作不作具体研究的幌子和借口,因此从根本上说,他们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讨厌的”甚至是“危险的朋友”。总之,科氏的历史观与赫勒、沙夫、科西克等新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历史观大同小异,都属于文化哲学,而不是立足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历史哲学。赫勒从后现代哲学出发,提出要重建历史哲学,其核心在于从微观历史哲学出发,探讨碎片化历史哲学的意义,即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应当具备的历史意识;沙夫虽然挣脱了教条化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束缚,强调了历史认识的客观性问题,探讨了主体在历史认识过程中的重要性;科西克提出的具体总体的辩证法,认为人不断创造着历史,人在历史中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因此,人与历史相互规定。问题是,无论是历史的意识还是历史的反思,以及历史的阐释,都不能直接等同于历史哲学,更不能直接等同于历史唯物主义。正如有的学者强调的那样,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对传统历史哲学(如康德哲学、黑格尔哲学)的超越,其标志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因此,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科学”的表达。参见[15]科氏,以及其他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在解读历史唯物主义时通常忽视了社会关系的内在矛盾性视角,往往会走向对历史现象与历史事实直接指认的经验主义。试想,如果仅仅囿于对历史现象与历史经验的研究,而放弃了对产生这些历史现象与历史经验的原因的追问,就不能说是深刻的思考。科氏虽然研究了历史,反对教条化马克思主义对历史的机械化、形而上学的解读,但是从根本上看,科氏并没有弄清楚教条化马克思主义眼中的“历史”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眼中的历史概念的根本差异在哪里。他看不到,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眼中的历史是基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基础之上的历史本质规律,而不是脱离了社会关系矛盾运动之外的抽象的“历史”。因此可以说,科氏虽然反复地凸显“历史”之于历史主义批判的重要性,但却没有从根本上理解“历史”重要性的原因到底在何处。因此,科氏等的历史哲学集中关注人的存在状态与社会历史状况,属于一种历史反思,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眼中的历史。我们在解读马克思主义时,决不能停留在经验主义的层面上来看待历史,而需要准确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的历史的内涵,按照马克思主义对待历史的方式来观照当下以及未来的历史,唯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继承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遗产,真正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