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两次转向中的方法论自觉
2018-02-21赵丽丽
赵丽丽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科研处,北京 100038)
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重点。而且,2017年适逢《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周年,2018年适逢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和《共产党宣言》发表170周年,更是使得学界对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关注和研究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不过,通过回顾近年来学界对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研究,我们发现,这些研究一般主要集中在四个维度:一是整体性维度,即在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视域下将马克思的资本逻辑与生产逻辑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揭示其中的内在统一性,对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进行一种整体性的考察;二是阐释性维度,即借鉴西方的理论分析框架展开对马克思资本范畴内涵的分析,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基础上,拓展其思想空间和理论向度,增进阐释方面的开放性;三是价值性维度,即将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作为分析现代社会历史及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问题的价值原则,在历史语境下对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进行逻辑和事实的双重分析,进一步凸显其思想主张的批判性意蕴;四是现实性维度,即重点探讨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对全球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等的当代意义,使之与中国和世界的发展实际相结合,充分发掘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在当下的时代价值和实践旨向。
然而,纵观这四个维度的研究,虽各有优长,但都还没有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放在马克思方法论的维度下进行考察,从而未能揭示出马克思的方法论自觉与资本批判理论的演进轨迹之间的关系,未能从方法论的角度辨识出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思想转向。因此,本文试图对此予以探讨,即从马克思方法论的发展来分析和揭示其资本批判理论的发生和发展过程。本文的研究结论可以简要地概括为: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历史表明,马克思一生中的方法论有两大飞跃:一是哲学意义上的,即从追求科学性与价值性有机结合的分析方法到实践辩证法的确立,其文本标志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二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即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总体方法论的成熟,其文本标志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放在这一维度进行考察,就可以发现,伴随着马克思方法论的自觉,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实现了两次转向:第一次实现了从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的转向,第二次实现了从内在批判到总体批判的转向。
一、 马克思方法论的两个飞跃
为了清晰明确起见,在展开具体论证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方法论自觉”作一个简要的说明和限定。本文所谓的“方法论自觉”,就是指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对于自己的哲学方法或经济学方法已有清晰的理论把握和具体的学术表述。它有两个标志:一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概念或者对于已有概念的崭新论述;二是拥有结构完整的分析框架和具体的方法论原则。不过,正如人类历史上一切伟大思想的形成一样,亦如马克思的辩证法所揭示的那样,这一“方法论自觉”的确立过程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中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多番的尝试并最终在理论和实践的探索中不断形成和完善起来的,期间经历了一个较长的发展过程。
在很早的时候,马克思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传统的形而上学进路可能存在的问题,并对其进行了持续的反思和批判,初步地把握到了价值维度与科学维度之间的内在联系。因此,这就决定了马克思必然拒斥以往将价值维度和科学维度彼此背离的路径,即在以往的哲学研究中习惯采用的形而上学进路——这一进路最早可以追溯到巴门尼德和柏拉图。尽管在哲学史的发展过程中,也曾有少数的思想家试图对这一进路进行“反叛”,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都未达到马克思在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方面达到的彻底性和完整性。事实上,还处于学生时代的马克思就已经开始注重将价值维度与科学维度结合起来,试图发现其中的逻辑关系。不过,这种结合的真正实现要等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借助实践辩证法的确立最终予以升华式的完成,其中的关键就在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异化劳动辩证法的深刻扬弃。这种扬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异化劳动辩证法有所继承,承认劳动存在消极性的因素,正是这种消极性因素使得劳动者与对象世界失去了原有的间隔性,以至于在总体上呈现为一种否定之否定;另一方面,马克思又超越了黑格尔的藩篱,因为马克思不仅发现了异化劳动的消极方面,而且发现了异化劳动的积极价值,即基于社会分工的社会交往体系的形成。
因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从人类社会发展与人自身发展的角度,找到了价值判断与科学分析真正有机结合的实现路径,从而形成了其立足于实践的辩证分析方法。实践是人能动地改造世界的社会性的物质活动,既具有客观的物质性,也具有自觉的能动性,还具有社会的历史性,因而成为了人的存在的基础,使人得以同时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为人真正地认识自己提供了确切的理论基础和方法论依据。所以,马克思的真正目的是力图通过批判黑格尔主义,分析意识形态的本质特征,揭示出意识形态对人认识自身造成的诸种障碍,将人类的生活世界从各种繁缛艰涩的理论词句中解脱出来。在此基础上,人的概念将从静止的、孤立的、纯粹的变为动态的、实践的、多维的,最终为人类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指明方向。在这个过程中,对人类社会历史的科学分析和对人类解放的价值追求相互支撑、相互辉映。科学分析是明线,价值追求则有机地内蕴于其中,从而形成相互呼应、相互支撑的思想格局,极大地拓展了马克思思想的逻辑深度和历史高度。由此可见,正是在对社会发展实际规律的探索和对人类社会历史的辩证批判中,科学维度的实然分析和价值维度的应然追求才真正实现了内在的一致性,达到了真正的深度结合,从而通过实践辩证法的确立使马克思的方法论获得了哲学意义上的飞跃。
另外一个则是经济学意义上的飞跃。随着资本的迅猛扩张和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人的生产、交换、消费等各个环节开始脱离具体时空的限制,提升到了世界历史的维度。人的活动轨迹开始真正地呈现出一种世界性的特征,人的知识也逐渐从地方性知识上升到世界性知识,人对于政治、经济、社会等的认识也随之进入到一种世界性的视域,并通过这一世界性的视域来对自身进行前所未有的反观和批判。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由地域性的存在转变为世界历史性的个人,同时延展出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诸项条件,促进了人由必然王国对自由王国的瞻望和行进。这就必然地激发了对人的真实存在状态的全面研究,从而必然迈入政治经济学的领域,并要求着一种总体性的方法论。这一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体方法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里得到了清晰的描述,那里明确地强调在统一体内,“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1]699。不过,这一描述仍然是一般性的。如果具体而言,那么可以说马克思的这一总体方法论主要包括两个维度:一是整体性维度,二是具体性维度。
首先,就整体性维度来说,主要表现在马克思运用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建构了一个研究对象、方法与形式相统一的体系,从而在外在表现上形成了一个圆圈式的政治经济学系统构架。这种构架看似晦涩,实则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得到了非常明晰的示例,典型体现在《资本论》的结构之中。人们对《资本论》的关注多数着眼于其中的文本内容,但是如果仔细地考察一下《资本论》的形式构成,那么就可以发现《资本论》的各卷之间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承继和批判关系,并且在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复合式递进样态,进而形成了一种自洽的甚至具有某种美学品格的复调结构。其次,就具体性维度来说,主要表现为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路径,即先抽象后具体的思维范式。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1]82。因为虽然马克思深刻地认识到具体的物质世界相对于抽象的观念世界的优先性,从而批判和超越了传统的形而上学进路,但是他同时也正确地指出,抽象的思维虽然往往是由具体的事物所引发的,但必须以抽象的概念为始点才能得以展开,而后也必须将其得出的结论落到具体的事物和实践的活动上予以检验。在这个意义上,思维的抽象变成了认识与实践之间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并刺激着认识与实践在辩证互动的过程中不断得到提升。这一先抽象后具体的思维范式成了马克思后来在多个领域的常用进路,并与整体性维度一起构成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总体方法论的主要构成部分,也由此产生了马克思方法论的第二个飞跃。
方法的创新必然会带来理论的创新,方法论上的重要飞跃必然会带来思想理论上的重要发展。伴随着马克思实践辩证法的确立和政治经济学总体方法论的成熟,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也开始出现根本性的变化,从而逐渐实现了从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从内在批判到总体批判的两阶转向。
二、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第一次转向:从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
首先来看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中的第一次转向,这一转向与马克思在哲学上的方法论自觉相伴随。我们知道,作为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马克思在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都取得了杰出的思想成就。不过,与其他醉心于观念世界和书斋生活的理论家不同的是,马克思把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的最终解放作为了自己终生追求的使命,并持之不懈地为此奋斗终生。因此,相比而言,其他理论家的研究重心是“解释世界”而不关心理论的“改造世界”作用。马克思与他们恰恰相反——这也构成了他与其他理论家的最大不同之处——因为他的研究重心恰恰在于“改造世界”。与此同时,马克思并未忽视哲学在“解释世界”方面的功用,但是这里的“解释世界”是服务于“改造世界”的最终宗旨,而不是局限于理论圈套中的文字和智力游戏。换而言之,与将理念世界放置于现实世界之上的形而上学家不同,马克思将现实世界放置在了理念世界之上,并为其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和努力。
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认知态度和处理方式上:一方面,他认同黑格尔将应然和实然相结合的自觉性,因为这种结合是人类生活的思想事实,同时也是支撑人类历史不断发展的核心要素;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认同黑格尔将现实最后归结为事物背后的绝对精神,因为马克思认为现实的可规范性无法回溯到逻辑之中,抽象的概念世界无法构成现实世界的存在论来源。与之相反,概念和理论只有从现实的土壤之中才能得以生长,现实世界自身就构成逻辑的基础,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思想原则和逻辑真理。鲜明体现马克思这一观点的例子之一就是,为了反驳黑格尔以血统为基础对王权合法性的论证,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明确地提出:“国家的职能等等只不过是人的社会特质的存在方式和活动方式”[2]29,从而揭示了黑格尔犯下的思想谬误,指出了黑格尔及传统的形而上学家的世界想象中存在的致命谬误。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进一步明确地指出了黑格尔在这一点上犯下的颠倒性错误以及由其引出的一系列错误推论,从而澄清了市民社会与国家的正确关系 ,理顺了现实与逻辑之间的正确关系,为科学维度与价值维度的结合提供了必要的逻辑前提,也为资本批判理论的内在转向奠定了重要的哲学基础。
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来看,马克思较早的时候就已对传统上将科学维度与价值维度相背离的形而上学进路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反省和批判,在此基础上认识到并且论证了科学分析与价值追求相结合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不仅如此,他还在若干著作中进行了初步的实践,试图以此形成对相关问题的崭新阐释,从而凸显出一种可贵的方法论雏形。但是,这一方法论意识在此时依然是不成熟的,所谓的科学维度与价值维度的结合还停留于较为表面和浅层的状态,并没有真正有机地深入到思考和论证的内部逻辑之中,以至于个别作品中不仅没有呈现出二者的结合,反而依旧处于互相分裂的状态。这方面的例子之一就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2]214这一论断虽然掷地有声,并且把原本仅属于少数知识精英的哲学事业与广大的无产阶级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勾连在一起,但是细究起来仍然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因为马克思虽然在这里把无产阶级的解放规定为根本宗旨,并且提出人类解放的主体是无产阶级,但是这种解放却是在人的类特性的意义上而言的,而不是在具体的和实践的个人的意义上而言,从而尚未充分把握到人的性质的全部内容。从根本上来看,此时的马克思仍未完全摆脱自古希腊以来从理性的角度来理解人的本质的既定路径,尤其是未摆脱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思维惯性,尚未认识到实践才是人的存在的根基所在,对人仍然采取着一种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抽象言说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缺少历史性和实践性的维度。因此,这里的论断依然仅仅根源于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的抽象本质,而不涉及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实然分析,更未能从社会历史规律的高度予以归纳和总结进而指出人的解放的现实指向。
如前所述,这一缺陷的真正弥补要等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借助确立实践辩证法最终得以升华式的完成。而立足于这一方法论的发展轨迹,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在这里实现了从“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的转向。这里所谓的“外在批判”是指运用外在于事物的标准对事物进行批判,即从事物之外来看待事物;“内在批判”则是指从事物自身内在的矛盾入手,即从事物本身来看待事物,通过分析事物的内在矛盾而实现对事物的批判,获得对事物本身的科学认识。这一从“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的转向可以通过《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对比来体现。因为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我们发现,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政治革命的科学分析,发现资产阶级的政治革命虽然是将市民社会从政治中解放出来,却并没有将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因此提倡人的解放。而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虽然由于此时尚缺乏具体的经济学理论,他的无产阶级概念也还只是哲学命题——即仅仅是对黑格尔普遍等级的抽象转换,尚不具有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经济基础进行深入分析的理论工具。但是,马克思仍然通过方法论的第一次自觉,开始将资本的外在批判转变为对资本自身内在矛盾的深入分析,从而实现了对资本由“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的重要转向。这一转向鲜明地体现出了赛耶斯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特质,即“马克思主义批判的特征是内在性的,马克思主义的标准是相对的、历史的,因为如此,它就更有现实性”[3]。这一总结准确地把握到了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精神实质和根本品格,因为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不是以理想的存在状态和应然的道德标准为标尺进行外在批判,而是以对资本存在样态的科学分析为基础,从而获得对资本更为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并伴随着马克思的方法论自觉实现了其资本批判理论的内在转向。
三、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第二次转向:从内在批判到总体批判
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这一内在转向为总体方法论的确立提供了重要条件,因为它使人类解放获得了理论必然性和现实可能性,从而也为进一步的总体批判转向埋下了伏笔——这一点尤其显著地体现在《共产党宣言》之中。《共产党宣言》限于其政治目的,更多属于一种纲领性的宣示,而非一种理论性的论证,不过其中依然包含诸多重要的洞见和论断。例如,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具有的内在矛盾性进行了描述:一方面,资本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新释放的生产力构成了对资本的反对。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与生产力之间的这种吊诡进行了深刻的阐释,揭示出其根源恰恰在于资本自身的内在矛盾。因为追逐剩余价值是资本的绝对规律,其一切行为的深层逻辑都是诉诸这一绝对规律。然而,资本要想实现剩余价值,就需要不断地改进生产技术,提高生产效率,加大劳动强度。而为了减少损耗,就不得不加速资本循环,使机器不分昼夜地工作,人则不分昼夜地围绕在机器身边,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被压缩。这样一来,资本这种极端的追逐剩余价值的冲动就催生出了对人和劳动的双重异化,并由此呼唤出了一系列所谓的“魔鬼”,而社会化的生产力正是被资本呼唤出来的“魔鬼”之一。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资本释放而出的生产力同时也逐渐成了反对资本的重要因素,资本主义一次次的经济危机就是生产力要摆脱资本狭隘的所有制关系,强制性地为自己开辟道路的显示和例证。因此,为了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缓和自身隐含的内在矛盾的紧张性,资本也将自己的实现形式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资本主义信用制度的出现就是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虽然这种调整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资本主义私有制框架的局限,从而无法在本质上克服资本主义私有制狭隘性与生产力普遍性之间的固有矛盾,然而它却由此产生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具有的过渡性特征,体现出了资本的自我扬弃。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以内的扬弃,因而是一个会自行扬弃的矛盾,这个矛盾明显地表现为通向一种新的生产形式的单纯过渡点。以便进入到一个新的生产形式中去”[4]497。在这种过渡中,股份公司和劳动者的合作工厂都是要实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向联合起来生产方式的过渡,其中股份公司是消极地扬弃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而工人工厂则是积极地扬弃对立:“工人自己的合作工厂,是在旧形式内对旧形式打开的第一个缺口”[4]499。马克思的这番分析在承认资本主义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深刻地指出了资本运行的内在逻辑及其根本矛盾,揭示出了资本与生产力之间的内在冲突,并由此引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缺陷,即资本主义私有制与生产力普遍性之间的必然矛盾,为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增添了社会历史的维度。
不过,尽管资本与生产力之间存在冲突,并且生产力的发展构成了人和劳动进一步异化的一个因素,但是马克思同时也指出生产力的发展是有利于人的发展的。这种有利之处主要体现为两点。第一点在于它减少了人类为获取必要的生产生活资料而耗费的必要劳动时间。所谓必要劳动时间是劳动者用来生产劳动者自身及其家庭所必需的物质生活资料耗费的时间,这一生产领域属于一个永恒的必然王国。然而,资产阶级为追逐剩余价值,通过不断推进机器的更新换代、生产流程的科学化、生产过程的自动化,很大程度地提高了生产效率,缩短了人的必要劳动时间,使人得以部分地摆脱了必然王国的限制,从而为人类的自由发展提供了时间上的保障和理论上的可能性。因为虽然剩余劳动并不仅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然而资本的趋势却是“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5]。如此一来,必要劳动时间越来越小,剩余劳动时间则不断增多,工作日不断缩短,从而为所有人创造出了大量的自由时间。在这个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人摆脱了对自然必然性的服从,为进行多方面的自我实现提供了条件和可能。第二点在于它促进了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造成了“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6]。因此,马克思在对资本的分析过程中,开始强调资本是一种总体,而这就意味着资本既是一种主体,也是一种实体。
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指出,资本不仅自身是一种主体,还反过来消解了人的主体地位。“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7]在资本的运行逻辑中,人蜕变成了资本增殖的一个必要环节,其存在状态随着生产力的不断扩张而日益堕入深渊,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存在过程相始终。生产力的发展给人带来的利益也不是绝对性的和永久性的,因为机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增加了剩余劳动时间,同时却也使资本获得了主体地位,加大了工人的劳动压力和劳动强度,并在无形中促进了无产阶级的道德退化,实现了对无产阶级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榨,从而在资本的操纵下以更为深重的方式增进了人类的束缚和苦难,消灭了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使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解放与自由发展变得更加困难和遥远。由此可见,获得主体性之后的资本从本质上否定了人的存在和价值,使人的存在完全物化——无论资本家还是一般意义上的人都不例外。因此,从根本上来看,资本的增殖成为了评判一切的核心。
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进一步深刻地揭示出,资本之所以会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具有这种总体性的存在地位,既源自资本帝国的现实结构关系,也源自资本拜物教对历史真相的遮蔽——后者尤其值得关注。根据马克思的分析,资本拜物教可以体现为客体方面和主体方面。从客体方面来看,“生产过程的要素,归结到它的最一般的形式,就是土地、资本和劳动”[8]。这就表明雇佣劳动关系的真正本质被所谓的“固定资本”遮蔽了,在各种看似毫无瑕疵的伪装的掩饰下呈现出了一般劳动活动的假象,试图以此表明雇佣劳动关系的经济合理性和政治正当性,使无产阶级从观念上被锁定在资本的运行逻辑之中,从而达到论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永恒性的目的。从主体方面来看,“劳动的一切社会生产力,都好像不为劳动本身所有,而为资本所有”[9]。在这种表象的背后,实质上是资本窃走了原本属于劳动者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台能够自我生产、永恒增殖的魔术师,从根本上取代了人的主体地位——这在借贷资本G-G′公式中得到完美表现。资本对人这种喧宾夺主的行为是其自身固有的逐利冲动的必然结果,并牢固地嵌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只有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能使人从资本的控制中摆脱出来,恢复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因此,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总体方法论的成熟带来了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从内在批判到总体批判的重要转向,并由此产生了对资本拜物教的深入批判。
四、结语
综上所述,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两阶转向是伴随着马克思方法论的两大飞跃而产生的,后者呈现出了马克思的方法论自觉,即既包含属于自己的独特概念或对已有概念的崭新论述,也包含结构完整的分析框架和具体的方法论原则,二者缺一不可。因为如果仅仅拥有独特概念或对既有概念的崭新论述,却缺少相关的分析框架和方法论原则,则可能属于观念层面的空中楼阁,由于缺乏充分的理论支撑而显得单薄和脆弱;反之,若仅有分析框架和方法论原则,却未提出任何独特概念或对既有概念的崭新论述,那也只不过是给陈旧的产品换了一种新的包装式样,缺乏任何成功理论所必备的创新性,不会给学术和思想带来丝毫增益。而通过分析可以发现,马克思的方法论自觉同时体现出了以上两个标志,即不仅提出了一系列属于其自身的独特概念以及对既有概念的精辟分析和崭新阐释,而且发展出了一套系统而全面的分析框架,确立了科学的方法论原则,从而为人类思想方法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同时,正是伴随着马克思方法论的两大飞跃,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先后实现了从外在批判到内在批判、从内在批判到总体批判的两阶转向。二者一起构成了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完整演进轨迹,体现出了一种动态的和辩证的思想发生过程,由此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重要基础及其核心组成部分。在这一批判的基础上,马克思突出强调了剩余价值规律,深刻揭示出工人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不是单维的,而是多维的:工人不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被压迫者,而且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创造者,更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掘墓人。因此,无产阶级对自身的解放就构成了对全人类的解放。总体来看,马克思经历了资本批判理论的两次转向之后,在实践辩证法和成熟的政治经济学总体方法论的指导下,深刻地展现出了资本结构的存在状况,并通过对资本所蕴涵的解放因素的深入考察,揭示了资本必然自我被超越的逻辑依据和历史趋势,从而在最根本的层面上确立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最终为全人类实现自由解放指明了理论方向和现实道路。